圣人定定地看了慧妃一会,而后才移开目光道:“倒是朕忘记了慧娘如今只是朕的后妃,不是从前的赵将军了。”
慧妃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却压下心头的酸涩,依旧笑着问道:“那陛下既然如此问了,可否告诉臣妾今日这谢将军到底做了何事惹怒了陛下?”
她说话间当真是滴水不漏,虽是问起今日朝中所发生的事儿,但是听起来却好似只是在关心圣人一般。
让圣人听着,也并不会有任何不适之感。
果然圣人也当真没再深究其他,而是顺着慧妃的话道:“今日行玉可当真是好大的威风,赖家倒也罢了,赖钦怎么说都是当真牵扯进那桩案子里的人,可是江家却是无辜,朕知道行玉是因为阿容的缘故,所以已经给了他面子,降了江成益的官职。”
“可他倒好,竟是依旧不满,偏偏想让朕要了江家满门的性命才成,朕自然不会任由他胡来,只是想来阿容的死,江家那边也确实脱不了干系,所以朕想着问问你,毕竟阿容……是你的女儿。”
慧妃握住玉勺的手微微一颤,而后便是对着圣人跪了下来。
江奉容的事,她自然是知道的,她不仅仅知道江奉容死了,也知道江奉容如今还活着。
不过此事不能让圣人知晓,所以消息方才传闻过来的那几日,她已经在圣人面前好生表演了一番什么叫做悲痛欲绝。
连着好几日,她几乎都是以泪洗面,自然也让圣人好生心疼了一番。
而如今圣人突然这样问,其实慧妃的心里也并未揣摩透圣人到底是如何想的,是单纯想试探她,还是有别的缘由。
又或者是……知道了一些什么?
这一切很难可以得出一个确切的答案来。
但是慧妃此事确已经要给圣人一个答复,于是她神色悲恸道:“陛下,阿容出事,臣妾这个做母亲的自然是最为难过的,谢将军愿意帮阿容报仇,臣妾的心里自然是万分感激的,但是陛下知晓,臣妾虽然如今只是深宫中的慧妃,但从前,却也是战场上的赵将军。”
说到此处,她的声音也不免有些哽咽,“臣妾……臣妾觉得阿容固然重要,但那江大人若是无辜,却也不能让无辜之人因为这种缘故丢了性命,陛下的做法,不曾有错。”
几句话却已经是将慧妃的立场说得很是明白,她是江奉容的母亲,但却也曾经是楚国的赵将军,而并非只是一个被拘于后宫的妃子。
所以在她看来,国家之事总是要高过个人之事的。
这一番话挑剔不出错处来,更是也将圣人说动了。
他顿了片刻,终于是将慧妃搀扶起身,道:“都说了你与朕之间不必如此生分,怎么还动不动就跪?你这些日子因着阿容的事情都哭了多少回了?”
说罢,又叹了口气道:“是朕不对,竟是又说了这样的话来惹了你伤心。”
慧妃摇摇头道:“是臣妾想起阿容,总归是不免伤怀,这孩子实在可怜……”
说到此处,又是不免抹起眼泪来。
见到这般景象,圣人自然也早已顾不上旁的,而是将人揽入怀中细心安慰起来。
***
等到江成益被降职的旨意下来,谢行玉对江赖两家的报复也就算是结束了。
也许瞧见江家的人如今依旧好端端的活着,谢行玉的心里还是有些难以接受,但终究却是做不了更多了。
圣人已经开口说出那样的话来,足以说明因为他的所作所为是生出了一些不满的。
也就是说如今的他倘若再针对江家,恐怕圣人这边不会这样再这样好说话,便是直接牵连上谢家都是有可能的。
他虽然因为江奉容之事痛苦无比,可到底依旧是存了理智的。
只是心里到底不好受。
所以这两桩事了了之后,就仿佛原本支撑着他的那一点心力都尽数被卸下,连着几日,他都向朝中告了病假,而后将自己关在房中,连送至房间中的吃食都不曾动过。
原本谢夫人心里想着江奉容才出了事,谢行玉接受不了,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事情来也是正常,所以便并未逼得太紧。
而如今已是好几日过去,该报复的也已经报复过了,江赖两家如今的情况可都不算太好,按理来说,这一桩事也该要过去了。
可瞧着谢行玉这副模样,哪里有分毫要振作起来的样子。
于是心里自然担心。
她听完手底下人今日的禀报,说是谢行玉依旧不曾用过吃食,心不由得再度揪了起来,连连叹了几口气道:“这都多少天了,阿容确实可怜,但我的孩子一个活生生的人也总不能就这样耗死在她一个死人身上了吧。”
静竹上前给谢夫人一边捏着肩膀,一边出着主意,道:“从前将军的心里不是最为在意府中的阿嫣姑娘了吗,旁人或许劝不动将军,但若是阿嫣姑娘去劝一劝,也许这事能成呢?”
“不成!”谢夫人一听静竹提及“阿嫣”这个名字,神色便猛然变了,她咬牙道:“你莫不是忘记了,倘若不是这个阿嫣这个祸患,阿容不至于丢了性命,行玉更不至于……”
静竹见谢夫人脸色难看,连忙告罪道:“夫人恕罪,是奴婢说错了。”
片刻之后,她却又小心觑了一眼谢夫人,语气担忧道:“只是将军如今这般模样,夫人还是应当要想个法子……”
“让嘉莹去一趟吧。”谢夫人沉吟片刻,道:“我记得嘉莹和阿容关系向来是不错的,因着怕她伤心,所以一直也不曾将阿容出事的消息告诉她,但这事总归是瞒不住的,与她说清楚了,再让她去劝劝行玉吧,他们兄妹之间,有些话也更方便说。”
其实谢夫人做这般安排,也只不过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罢了。
她如今去劝谢行玉,却是连人都没法见着的,更别提想与他说说话之类了。
所以便也只能指着谢嘉莹了。
静竹虽然知晓谢嘉莹定也是劝不了谢行玉的,可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点头应下。
其实谢嘉莹这几日原本心里也是一直很是不安定的。
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如今的谢家是与往日一般无二,但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可问了院中的婢子好几回,得到的答案也都是无事发生,看起来仿佛都只是她多心了一般。
今日她正心事重重地念着,说好似有些日子不曾见过兄长了。
锦绣便劝道:“谢将军可是陛下倚重的云麾将军,又不是什么闲人,手头的事务自然繁多,这会儿大约是在忙着帮陛下办事吧。”
谢嘉莹听着这话,想起江奉容,却又沉沉地叹了口气,“也许久不曾见江姐姐了……”
从谢行玉与江奉容退了婚之后,谢嘉莹便再不曾见过江奉容了。
当初退婚的旨意刚刚下来,谢嘉莹一时不能接受,当下便想要去见江奉容,只是那会儿谢行玉刚在江奉容那儿受了气,自然是不允谢嘉莹再去江家,甚至因着此事将她关在了院子里。
不过虽然当真吩咐了底下人看住谢嘉莹,但实际上谢嘉莹若是当真想离开,那些个下人又有哪个是当真敢将她拦下来的?
只是她前边对退婚之事一时有些难以接受,冲动之下这才生出了要去见江奉容的念头来,后边冷静下来,身边的婢子锦绣又劝了几句,道:“奴婢知晓小姐喜欢江小姐,可这总归是将军与江小姐两个人的事儿,况且退婚的旨意已经下来了,您现在去见江小姐,难道当真是要劝着江小姐变了心意吗?”
“江小姐既然能为了这一桩婚事生生在明宣宫前跪了三日,难道还不足以说明江小姐的心意,您当真觉得您能劝着江小姐变了心意?”
锦绣这一番话说得谢嘉莹怔愣了许久,最后才喃喃道:“难道我就看着江姐姐被那个阿嫣害得退了与兄长的婚事?”
锦绣叹了口气道:“这桩事您怕是只能看着,您若是插手,不仅挽回不了这一桩婚事,更怕是与江小姐之间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谢嘉莹到底是将锦绣这一番话听了进去。
而后的几日,她便想着等退婚这事彻底过去了再去见江奉容。
否则她即便是见了人,也总觉得不知该如何面对才好。
到了今日,谢嘉莹依旧不曾缓过来,也没再提去江府的事儿,但这会儿外边却有人进来禀报,说是谢夫人身边的静竹来了。
静竹算是筠文院的常客了,听得她过来,谢嘉莹也并不觉得奇怪,只颔首让她进来。
却不想静竹一进来却先小心翼翼地将门带上,才上前来向谢嘉莹见了礼。
谢嘉莹见她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这才觉察出不对来,心一下揪起,连忙问道:“怎么这样小心,难道是出什么事了?”
这几日她一直觉得谢府的气氛有些古怪,但却又说不上来到底何处古怪,这会儿见了静竹神色不对,自然想问个明白。
静竹起了身,却又是斟酌了语气才道:“小姐这几日可曾听说了那赖府出了一桩怪事?”
“赖府?”谢嘉莹一听她提及赖府,就想起赖家兄妹,脸色便沉了下去,“倒是不曾听说,怎么,是赖家出了什么事儿?”
赖家兄妹当初在赏花宴中的阴毒算计谢嘉莹自然是不会忘记的,所以若是赖家当真出了什么不好的事儿,她倒也是乐见其成。
静竹见她确实不知,于是解释道:“赖家那个嫡子唤做赖宝松的,也就是几日前吧,定下了一桩婚事,可大婚之日新娘房中却起了一场大火,火势凶猛,将一个活生生的人都烧得没了性命……”
听得这话,谢嘉莹与锦绣二人都是一惊,显然都不曾想过竟会有这种事。
谢嘉莹虽然厌恶谢家兄妹,但得知一个无辜之人就这般丢了性命,却也无论如何也是高兴不起来的。
而锦绣却先反应了过来,她小心看了一眼谢嘉莹,而后问道:“姑姑怎地突然说起了赖家的事,这事是与咱们……有什么关系吗?”
赖家这一桩事听着确实离奇,但若是不是与他们谢家有什么关联的话,也实在不值当静竹特意为此而跑一趟吧。
谢嘉莹亦是回过神来,点头道:“姑姑若有什么事,就直说罢。”
静竹沉默了片刻,终于是沉沉叹了口气道:“倒不是与我们谢家有什么关系,只是那个新娘不是旁人,而是……才与咱们将军退了婚的江小姐。”
这话说出口,她张了张嘴,有些难以置信道:“你是说江姐姐她……”
静竹轻轻点了点头。
“赖家他们怎么敢啊?”谢嘉莹瞬间红了眼眶,又看向静竹道:“这件事,兄长他可知晓?”
静竹复又点点头,“自然是知晓的,如今江家,赖家都因为这桩事付出了代价,这亦是将军所为。”
静竹将知晓的那些事儿都尽数说了出来。
但说到此处,却又叹了口气道:“只是虽然已经帮着江小姐报了仇,可将军却依旧将自己困在了此事当中,他竟是将江小姐的尸身带了回来,更是日日与那具尸身共处一室,这事情无论如何说,也是有些过于荒唐了。”
谢嘉莹也不由怔住,喃喃道:“兄长还是很在意江姐姐的,只是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
倘若没有当初他与阿嫣那一桩事,如今的谢行玉怕是都已经与江奉容成了婚了吧,哪里还会有后边这些事儿?
静竹道:“是这个道理,只是如今咱们将军也已经将能做的事都做了,但他却还是一日日地耗在那江小姐的身上,江小姐毕竟已经死了,活着的人也总还是要向前看的吧。”
“况且……眼下正是夏日,即便日日都有冰桶往将军书房中送着,一具死尸却依旧难以保存,人死了总是要入土为安的,将军做出这样的荒唐事来,不仅是不顾咱们谢家,也是在折磨江小姐啊。”
话说打这份上,谢嘉莹也明白静竹的意思了,她点点头道:“我会试着劝一劝兄长的,不为了别的,就算只是为了江姐姐能入土为安。”
静竹见她应下,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如此,那奴婢就先退下了,小姐记得好生劝一劝将军,让他不要再意气用事,江小姐出了事,他一时沉湎伤怀是人之常情,但若一直如此,便是弃整个谢家于不顾了。”
谢嘉莹又点了点头,静竹这才退了下去。
大约是因为静竹所言实在太过荒唐,直至她走了,锦绣都还有一些没有回过神来。
但谢嘉莹却已经起身道:“走吧,该去看看江姐姐了。”
锦绣一愣,想起静竹方才说江奉容的尸身如今正放在谢行玉院中,这才反应过来谢嘉莹为何如此说,于是连忙应下,跟在她身后出了筠文院。
等二人行至谢行玉院中时,院中的那些下人瞧见她过来,神色都显然有些古怪的。
谢嘉莹已经知晓里边的情况,所以只径自往谢星的方向走去,而后吩咐道:“进里面同兄长禀报一声吧,说我来了。”
谢星的神色却有些迟疑,他犹豫道:“可是里边……”
江奉容的尸身也停留在里间的事,他不知道要不要与谢嘉莹说,更不知道应当如何与谢嘉莹说。
谢嘉莹却抬眸看向他,“我是来看江姐姐的。”
只是这一句话,谢星便明白了谢嘉莹早已知晓了里间的情况,自然也就没有了阻拦的必要,于是点头应下,而后匆忙往里间走去。
到了书房门口,他却是先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才叩了叩门,道:“将军,小姐来了。”
里边传来一道有些沙哑的声音,“我不是说了谁也不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