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百道声音盘旋在太和殿的碧瓦朱檐上,声势烜赫的回声之后,是百感交集的沉默。
江山迭代,难免令人忐忑怅然,一直到迈出太和殿,这些人尚未晃过神,下了台阶才骤然回神,爆发出感慨万千。
程慕宁捧着玉玺独自站在大殿上,久无动静,田福笑眼盈盈地走上前,“公主,储君尚在襁褓,登基的许多事宜还要公主拿主意,请公主随奴才走一趟内侍省吧?”
程慕宁看着玉玺没有说话。
田福还要再开口,便得郑昌一个眼神,噤声退了下去。
殿上无人,银竹方走了进来。她顺着程慕宁的视线,也对着这玉玺端详了片刻,迟疑道:“公主并无逼圣上退位的意思,他怎么……”
程慕宁倏然一笑,阖上匣子说:“他眼下还有颁布圣旨的能力,待时日长了,君权一旦被彻底架空,他连传位的机会都没有。”
银竹一怔,“圣上,是担心公主日后不让储君继位?”
“毕竟我与裴邵的婚约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若我一个想岔了,双手将江山捧给裴氏也不是没有可能。”程慕宁谈及一笑,说:“他今日传位,旁人便再没有可操控的空间了。而且,他自己退了,比起有朝一日被人𝒸𝓎逼退,更安全。”
“圣上竟想得如此深。”银竹揣摩程慕宁的神情,“公主不生气吗?”
程慕宁缓步朝殿外走,翘了翘唇畔,说:“我为什么要生气,他糊涂了五年,最后还知道护着程氏的江山,我很欣慰。”
此时朝臣还没有走远,三两成群大发议论,程慕宁一手搭在石栏上,在众多人中找到了葛孟宜。
葛孟宜许久不出,身边围了许多前来寒暄之人。程慕宁犹豫片刻,没有径直上前,只在台阶上来回踱步,等了又等。
裴邵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怎么,害怕?”
程慕宁一顿,回头看裴邵。
裴邵勾了下唇,抬脚朝葛孟宜走去。
程慕宁想拦他,却见裴邵跨下台阶,周遭人就都接二连三地散了。
葛孟宜对裴邵竟然难得好脸色,两人不知在说什么,程慕宁缓步走过去时,葛孟宜正抬手拍了拍裴邵的臂膀,关系看起来算得上熟稔。
见葛孟宜余光向上瞥,裴邵道:“殿前司还有差事,我差人送太傅回府。”
葛孟宜摆手,“你自去你的,老夫还没到要人搀扶的地步。”
裴邵拱手离开了。
没了裴邵这一堵肉墙挡在中间,葛孟宜当即就迎上了程慕宁的视线。师生二人沉默须臾,程慕宁先开口:“老师。”
葛孟宜点了点头,说:“宫中正值多事之秋,这阵子公主要操劳了。”
听他这样说,程慕宁便知葛孟宜已然接受了眼下的形势,她松了口气说:“今日没料到老师会来,往后朝议,老师都会来吗?”
葛孟宜说:“我方才说过,我会盯着公主,倘若公主有任何差错,我绝不偏私姑息。”
“那是自然的。”程慕宁声量下意识拔高,笑起来说:“老师辞官致仕的折子我没有批,就是等老师回朝,我虽代新帝执政,但仍有许多不明之处,要向老师请教。”
“公主自谦了,老夫能教的,早在多年前就教给公主了。”葛孟宜道:“往后朝中勿称师生,只论主臣。”
程慕宁唇畔微顿,仍是温声笑着,“好,无论如何,永宁心中太傅永远是老师。太傅难得进宫,用过午膳再走可好?”
葛孟宜摇头,看向台阶那边,“宫里正一堆人等着公主呢,公主有什么话,不急于这一时。”
程慕宁侧目瞧见了郑昌,抿了下唇说:“好,那……银竹,替我送送老师。”
……
此后半月,宫里为操办新帝的登基大典忙得手忙脚乱,裴邵为交接殿前司的差事,也不得清闲。一日进扶鸾宫,远远见红锦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裴邵顿步,眉峰微动。
红锦偷偷瞥了案前的程慕宁一眼,蹑手蹑脚地走出去。
裴邵看了眼案前的程慕宁,低眉垂目,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公主怎么了?”
红锦压低了声音说:“殿帅不知,今早太傅进宫,给纪芳送了几本书,要他闲着无事念给太子听。”
太子还在吃奶的年纪,别说听书了,连话都听不明白,但宫里教导储君自然不能按寻常孩子来教,况且先前有了个失败的例子,葛孟宜对即将登基的小太子,一定更加用心。
裴邵道:“太傅肯教太子,是好事。”
“这的确是好事。”红锦皱起脸说:“公主之前三催四请,就是为了太傅能做太子的老师,可太傅言明,他只教太子,不教小公主。”
裴邵明白了,葛孟宜不想再教出第二个程慕宁。
程慕宁无疑是葛孟宜最得意的学生,他比谁都明白,程慕宁要比程峥更适合那个位置。或许出于对形势的判断,又或是对程慕宁远超师生的情谊,他准许自己接纳眼下的时局,但同时他心中有一杆仁义礼法的标尺,接纳也不代表认同。
只是不是完全认同。
裴邵走上前,绕到椅子后面伸手抚摸她的脸。
指腹的触感不必抬头便知来人,程慕宁顿了顿,握住他两根手指说:“太傅本就是太子太傅,他不想教仁悦也很正常,我只是有点难过,太傅大抵,也后悔当初做我的老师。”
裴邵说:“他没有。”
程慕宁仰头,恰与裴邵对视,“你怎么知道?”
裴邵挑眉说:“想知道?你求我。”
程慕宁却趁他摸到嘴角时张嘴咬了他一口,“快说。”
那点力道挠痒痒似的,裴邵笑了一下,碰了碰她的肩膀,示意她让开点位置,他坐在扶手上说:“两年前宫宴,太傅醉酒,掩面而泣,直说他半生传道解惑,众多学生中,唯公主最得他心。其实当年公主离京,最伤心的人是太傅。”
程慕宁眼眶微红,撇过头去说:“我以为最伤心的人是你呢。”
裴邵斜眼看她,“我那是生气。”
程慕宁被裴邵逗笑了,“知道了,你气性大。气性这么大,也没有迁怒沈文芥,你将他安排到典厩署,是为了保他一条命吧。”
裴邵微顿。
程慕宁看他的神情,便知自己猜对了,“沈文芥性子太直,当初朝中那个局势,任他再上几道折子,恐怕太傅也护不住他。太傅膝下没有子嗣,他拿沈文芥当儿子养的,他求过你,对吗?太傅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才会那么凑巧,在关键时刻入宫,替我解围。”
裴邵说:“我就不能是真的看沈文芥不顺眼?”
程慕宁摇头,“你明知我对沈文芥并无男女之情,不会胡乱拿他泄愤。”
裴邵唇角微动,心道沈文芥若是听了这话,不知要义愤填膺多少日。
程慕宁以为裴邵自己悟出其中真相,就不会将她在城门口那一番胡言乱语放在心里,殊不知裴邵是个小气的人,现在听到沈文芥三个字都还烦得很,当初几次三番拿沈文芥开刀,也的的确确是迁怒。
只是现在说出来,倒显得很不体面。
裴邵没有解释,随手拨了下她桌案上的摆件说:“你明白就好。”
与裴邵闲话了一番,程慕宁心中愁云渐散,她扯回正题道:“太傅往后不教仁悦,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仁悦还小,待她长大些,我再从翰林院中给她挑几位讲师。”
裴邵点头,“挺好的,朝廷近年重文,士子中不乏真才实学之人。这事便这样说定了,还有旁的事吗?”
“嗯?”程慕宁疑惑看他,然一触碰到裴邵的眼神,她便立即反应过来,一手摸到旁边的公文,说:“近来事多,我还有文书要批。”
裴邵笑,“你这不是刚看过吗?”
程慕宁翻开折子的手一顿,深吸一口气,“裴邵,你不能——”
程慕宁话还没说完,就被裴邵拦腰抱起来。案上的公文折子被碰掉了,屏风后的侍女熟练地低头退了出去。裴邵两手撑在她两侧,“不能什么?”
那目光烫人得很,程慕宁的呼吸热了,在他的注视下哑声说:“白日宣淫。”
……
太子的登基大典定在三月十六,新帝登基,改国号崇礼,大赦天下。翌日天不亮,宫门一开,百官乌泱泱向太和殿涌来。这是新帝登基的第一个早朝,无人敢缺位,从上首放眼望去,是难得的恢宏气派。
龙椅和大殿之间隔了一道珠帘,纪芳抱来了小皇帝,内侍高声喊:“山呼——”
众臣拱手,齐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声音过于震荡,熟睡中的小皇帝脸一皱,眼看就要哭出来,纪芳忙拍其胸脯将人晃了晃,他晃动得极有韵律,小皇帝果然没哭出声。
几个宫女太监顿时松了口气。
程慕宁扬眉,示意纪芳抱着太子往龙椅上坐。纪芳哪儿敢啊,低声惶恐道:“公主,您给奴才一百个胆子,奴才也不敢呐——”
然而程慕宁的视线已经转开,她站在珠帘后说:“诸位奏事吧。”
平日早朝,宁熙帝第一句话必定是“有事启奏,若无要事便退朝吧”,乍闻公主这样直言奏事,殿上众人一愣,左看右看后,礼部官吏率先出列,报了永安公主和亲事宜的进展。
虽说此前程慕宁也在政事堂议政,但到底名不正言不顺,许多政务都被压在了各司手里,如今新帝登基重启早朝,个个手里都握着好几封折子,奏起来没完没了。
而纪芳还抱着小皇帝僵立不动。
仪仗一端的红锦看不过去,唇瓣微动,几乎是用腹语说:“你快别磨叽了,公主临朝,你要她抱着个孩子议事吗?”
纪芳这才战战巍巍地坐下来,却只敢屈膝沾一点点龙椅的边。
只听这会儿已经奏到兵部了,冯誉说:“鹭、鹤、骊三州军事已部署完毕,但州府县衙用的都还是原来的老官吏,这些人当中,许多都不善用兵,从前为求自保,又常年与匪共伍,虽说是迫于无奈,但终究是行事不妥,有失责渎职之罪。”
程慕宁在珠帘后缓慢踱步,“冯大人有什么建议?”
冯誉说:“如今百废待兴,正是缺兵少将的时候,这些年又因外戚干政,冤假错案时有发生,臣请奏,复查宁熙元年起,许敬卿经手的所有案件,若有得用之人受冤,可还其清白,重新录用。”
杨伦如今在鹤州担任知州幕僚,隐姓藏名,又没有实权,程慕宁知道冯誉绕这么一大圈,实则是在为杨伦打算。
殿上静可闻针,她沉默思忖须臾,道:“准了。”
户部接着报陇州清田的事项。
大殿上的声音抑扬顿挫,程慕宁边听边拨动着珠帘,珠子撞击时发出细微的“哒哒”声,那一闪而过的间隙中看不清她的脸,只有那半身紫金相间的裙摆在随之晃动,脚下的紫藤步步生花。
裴邵忽然想起五年前他刚入宫时,她也是这样高高站在上方,但那时她身上没有一件华服锦饰,着着一身素衣,却爆发着惊人的力量。
那种力量是不见血的刀,裴邵从她身上看到了四面楚歌的危险,他看到了另外一种战场。
这个人站在阵型中央,也只有她站在阵型中央。她是排兵布阵的人,也是四面八方的箭矢所向,偏她身无盔甲,手无护盾,孤单又果决。彼时裴邵心有震撼,他生来至此,头一回对女子产生了拜服。
也产生了怜惜。
裴邵在那刹那间大脑空白,他后来回想那瞬间以为自己什么都没想,但原来他什么都想了。原来拜服和怜惜可以共存,他想当她的盾,也想做她手中刀。
原来,是从那个时候……
程慕宁忽然顿步,指尖微微拨开了一侧珠帘,她在珠帘的间隙中露出了半张脸。
裴邵陡然撞上她的目光。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