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嗣音俯身跪下,额头砰的一声磕到地面:“父王,我以为自己也想让他死。可是真的到了这一天,我......却不忍心。”
宣王倒吸一口气:“不忍心?你不忍心?!!他他他他他都做出那样的事情了,你却还跟我说——你不忍心?”
谢嗣音抬起头,看着宣王条条是道的分析:“于情,他待女儿心思纯粹,纵然略有失宜,也不过是个可怜人,稍加惩处便可了;于理,他先后数次救我性命,世间断没有恩将仇报的道理;于公,他为苗疆大祭司,倘若真的杀了他,苗疆内乱再次掀起,西南好不容易平复的战火又将再次复发。被牵扯进来的士兵何辜,百姓何辜?于私......”
谢嗣音顿了顿,艰涩开口道:“女儿不想他死。”
宣王气得头脑发昏,直接站起身将桌面上的东西挥了下去:“不想他死?你可知道这样的一个人若是不死,那就是我宣王府的定时炸弹?!”
谢嗣音抿紧了唇,沙哑着嗓子道:“知道。”
“你你你你知道,你还不想他死?!”
谢嗣音勉强勾了勾唇角,声音里尽是哀然:“父王,世间有太多事,知道是一回事,可真的去做......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宣王一下子就偃旗息鼓了,他重新坐下,目光深深的看着谢嗣音:“你喜欢上了他?”
谢嗣音似乎早就猜到他会有这样一问,笑着摇了摇头:“父王,并非对每一个喜欢自己的人不忍心,就是喜欢他。”
“‘我不喜欢他’与‘我不想他死’,并不矛盾。”
“倘若当日您在山上杀了他,那么杀了也就杀了。我纵然难过,也不会再来走这一遭。可是......”
说到这里,谢嗣音叹了一声:“可是他没有死,反而被您关了起来......当了我的药引子。”
她轻轻笑了一下,笑容里不知浸了多少难言的意味:“您知道自从我猜到每日里喝的药中可能都是仡濮臣的血肉,心下有多么煎熬难受吗?”
看着宣王明显变了的脸色,谢嗣音笑容不变,继续道:“我厌恶极了!厌恶这混沌不清的一切,厌恶这层层叠叠的欺骗和隐瞒,更厌恶一声不吭假装无事发生的自己。”
“父王,我失了忆,但我并非失了智。当初那三个月,我纵然想不起来,怕也没有受什么委屈。”
宣王怔怔的看着她,一声不吭。
“父王,我从来没有过——”
谢嗣音声音变得轻飘起来,就像一团风下一秒就刮走了一般:“如此亏欠一个人的感觉。”
“让我觉得,心下难安。”
说到最后,谢嗣音声音中带了些许的哽咽,她朝着宣王又笑了一下,重新将头俯到地上:“父王,若他死了,女儿终生可能都会难以释怀。”
“求您看在女儿的面子上,放他一条活路吧。”
宣王默默注视着谢嗣音弯下去的脊背,良久出声道:“你回去吧,我想想。”
谢嗣音身子顿了一下,抿了抿唇,站起身来转身朝外走去。
宣王在她推开门的瞬间,出声道:“你想见他吗?”
谢嗣音怔了一下,回头笑道:“女儿见他做什么?便是见了,也无话可说。女儿对他的心思,仅止于还了那救命之恩与亏欠之上。”
宣王认真打量了她两秒钟,似是在研究她说的是真是假。
良久,他才叹了口气:“好吧,依你。只是得等你成婚之后,再放了他。”
谢嗣音这回真的笑了,笑得得偿所愿。她回身朝宣王福了一礼,郑重道:“多谢爹爹。”
宣王冷哼一声,佯怒道:“这回满意了?”
谢嗣音上前几步,拉住宣王胳膊哼声道:“爹爹最好了。”
宣王叹了口气,点点她的额头,问道:“最近同澄朝相处的如何?”
谢嗣音笑得更开心了,眼里都是星星:“澄朝很好,我很喜欢。”
宣王瞧见她这个样子,才算是放下了心:“那就好,澄朝我也最是放心了。”
谢嗣音点点头,掰着手指数陆澄朝的好处,惹得宣王笑个不停。
父女二人聊了一会儿之后,宣王才嫌弃的将人给打发了。等谢嗣音走后,宣王才叹了口气道:“暗夜,你说本王真的能放了那个人吗?”
暗夜悄无声息的现身,一声不吭。
宣王目光落到案上的铜鎏金九龙钮镇纸,声音幽幽:“随本王去见他一面吧。”
第38章 放虎
这是宣王将人带回来之后第一次见仡濮臣。
他立在暗室中间, 紧皱着眉头瞧那个几乎不成人形的少年:“他还活着吗?”
闫大夫顿了一下,点头:“还活着呢。”
宣王抿紧了唇,看了闫大夫一眼:“把他唤醒吧。”
闫大夫上前两步, 可还没等碰到仡濮臣, 他就出声了,声音喑哑、不耐还带着几分阴鸷:“做什么?”
闫大夫收回手,撤回步子, 退到宣王之后。
宣王抬腿刚要近前, 暗夜出声道:“王爷小心。”
闫大夫连忙出声道:“没事的, 王爷。如今他身上的筋脉俱断, 同心蛊也在日夜反噬, 没什么危险了。”
宣王上前两步,更为细致的打量了一圈这个人。
头发失去了光泽,胡子拉碴, 看不清脸。
一双手臂倒是筋瘦有力,但是上面太多的伤疤,横七竖八、血痕累累。
身上的味道......宣王忍不住嘶了一声, 太难闻了。
不过一个多月没见,上次瞧着还人模狗样的少年,如今跟街头的叫花子也没什么区别。
想到这里, 他又有些后悔了,应该带着昭昭过来看看。
昭昭一向最爱干净, 见到这个人如此模样, 便是对他有什么情愫也定然会消失得烟消云散。
他越想越是后悔, 忍不住出声:“暗夜, 你去将......”
刚说出几个字,一想, 不行!昭昭本来就对他心软、不忍,万一见了他这副模样,更加不忍怎么办?到了那个时候,如果说想将这个人带出去照顾......
嘶!还是算了。
暗夜还等着自家王爷继续吩咐呢,结果喊完他就没有下文了,不由得眨了下眼睛,重新退回原地。
撇去那些不三不四的想法,宣王的目光渐渐正色起来:“你可怨恨我?”
仡濮臣连头发丝都没有动一下,就跟没有听到一样。
宣王却知道他听到了,还听得十分清楚。
“莫怪本王,天底下任何一个当父亲的都不会容忍你这样的人伤害自己的女儿。”
仡濮臣悬着手指微微颤了一下,他慢慢抬起头,呼吸都似乎变得费力极了。在对上宣王视线的那一刻,他干裂的唇角微微提了一下,哑着声音道:“我没有。”
宣王半眯起眼睛,看着他的视线变得冰冷起来:“你说你没有,那你如何跟我解释莲城给昭昭下蛊之事?又如何给我解释雷公山之事?”
仡濮臣嘴唇颤了颤,似乎想说什么,最后抿紧了唇瓣,什么也没说。
宣王见此冷哼一声,也无意跟他扯这些,直接道:“看在你曾救过昭昭的份上,她婚礼之后,我放你回苗疆。”
仡濮臣目光一下子变得犀利起来,咬着牙一字一顿道:“不可能!”
他凶,宣王的目光更凶,语气冰冷不屑:“你以为你还有说不权利?若不是昭昭给你求情,本王今日定亲手取了你的性命!”
仡濮臣从喉间发出一声极轻的呵声,重新低下头,不再浪费力气说话。
宣王真的被他这副模样给气笑了,直接转身朝着闫大夫道:“留下他性命就好,其余的......”
“不拘怎么处理。”
闫大夫点点头,将宣王等人送出去,照旧取了血,又从墙壁的暗格之中拿出了那方白玉盒,往凹槽倒入了些许。不过这一次,他等白玉盒上面的色泽完全褪却之后,并没有放回暗格,而是双手戴上了一副类似冰蚕丝制成的手套。
他谨慎的瞧了眼仡濮臣,男人仍旧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气息奄奄的垂着头,似乎已然陷入昏迷之中。
闫大夫吞了吞口水,托着那个白玉盒重新走回仡濮臣的身边。
“祭司大人?”他轻轻出声。
仡濮臣没有任何反应,手腕上的伤口没有包扎,仍在缓缓流血。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仡濮臣的气息似乎变得更加微弱了。
时间不多了。闫大夫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
就在盒子打开的一瞬间,有什么东西一闪即逝,顺着伤口直接钻到了仡濮臣的身体里。
仡濮臣闷哼一声,一口鲜血吐了闫大夫一身。
闫大夫连连后退几步,目光嫌恶地看了眼前襟的鲜血,而后目光灼灼的看向仡濮臣。
仡濮臣面色忽白忽红,手臂之上青筋跳动,如同血脉之中有什么东西在沸腾游走。整个人忍不住的颤抖起来,喉咙中跟着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看起来痛苦极了。
可闫大夫却渐渐笑了起来,并且越笑越大声。
“终于等到了!我终于等到了!”
不知道他终于等到了什么,山羊胡都在激动得一颤一颤。
可是就在他不可遏制的大笑之时,仡濮臣也跟着低笑起来,声音很低,但也确实是很愉悦的笑。
闫大夫笑容一收,之前的温和书生模样都变得阴鸷起来:“你笑什么?”
仡濮臣没有说话,仍旧在低低的发笑。
闫大夫上前一步,一把揪起他的头发,怒声道:“你笑什么?”
可在对上仡濮臣视线的瞬间,闫大夫整个人一僵,手下一松,下意识后退两步。
只见男人双眼赤红一片,似乎饶有趣味的盯着他,如同罪恶深渊里的嗜血魔头看上了新鲜的猎物。
闫大夫被他这个视线看得心头一惊,浑身戒备起来:“你到底在笑什么?”
仡濮臣舔了舔干裂的唇角,眸光深邃幽暗,声音也一改之前的虚弱无力,变得愉悦起来:“我在笑......送上门的兔子。”
“什么?”闫大夫觉得有什么正在脱离他的掌控。
仡濮臣双手微微用力,绑在双臂上的锁链顿时哗啦啦掉落一地。
啪嗒一声,闫大夫手里的白玉盒直接掉在地上,但他已经没有时间管这个,只是双眼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喃喃道:“怎怎怎么可能?”
仡濮臣提了提唇角,讥讽地瞧着碎了一地白玉盒:“一个半死不活的蛊虫也想控制我?”
闫大夫目眦尽裂,几乎要疯了:“可你不是被同心蛊反噬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