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人走远了,他还痴痴凝望着女子远去的方向,回不过神来。
忽然——
“交出来。”
不知何时,有人如鬼魅般出现在身后,冷冷说道。
饶是没什么见识的小太监也知道这来无影去无踪的黑衣人,乃是鼎鼎有名的大内暗卫。
足蹬金鳞靴,腰佩青鸾刀。
赫然是……
陛下亲卫,惊羽卫!
太监“噗通”一声跪下,哪里敢违抗,大气都不敢出,乖乖捧着长命锁,献给了这个阴差一般可怕的惊羽卫。
惊羽卫面无表情揣上长命锁,转过身,飞快朝着一个方向掠去。
方才宴会刚散,陛下便拂了郑娘子的邀请,冷着脸去往了诏狱之中。
想必此时此刻,圣驾正在诏狱,审问日前捕到的犯人。
惊羽卫是陛下的耳目,只听命于陛下一人,他的任务,便是将今日跟踪戚妃的所见所闻,以及这枚长命锁,妥善地交到陛下的手中。
至于继续跟踪戚妃的任务,则由另一个弟兄接替了过去。
-
春禧殿是建造在湖中小岛的一处宫殿。
是以离开时也需乘坐小船。
船只摇曳,水波荡漾。
在那小太监握着船桨,划入一片芦苇丛中时,放在一旁的六角宫灯,倏地灭了。
四周一片漆黑。
翠羽和芊芊坐在船尾,看到女子的手一瞬间死死地抓着裙角,骨节泛白,身子也微不可查地颤抖起来。
翠羽想起来,小主人其实很怕黑,很怕很怕。
刚来邺城的那段时间,小主人因出身南照,装扮与人不同,受到许多诽谤和非议,常有不明事理的人以她是南蛮妖女来攻击她。
一次小主人上山进香,一个孩童受那心思阴暗的猎户指使,趁她落单,将小主人诓骗至林中深处,一把推进一个深约八尺、黑乎乎的猎坑之中。
那夜不巧下了一场大雨,电闪雷鸣,暴雨如注,翠羽金肩里里外外找了个遍,怎么都找不到小主人,急都要急死了。
还是谢家郎君冒着大雨寻到小主人,救出小主人。
郎君浑身湿透,发丝和衣袍都湿答答地往下滴水,却毫不在意,抱着怀里的少女哄慰了好久好久,直到小主人不再发抖,闭着眼,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后来那为小主人诊断的郎中都说,要是谢不归晚来一步,小主人都会因为长时间处于黑暗惊悸的环境,而丢了神智,变得痴傻。
想来也是报应不爽,那作弄小主人的猎户没几天便跌落山崖摔死了。
听说死得极惨,尸身被野兽撕成了碎片,尤其是那双推了小主人的手,断成了一节一节,森森的骨头都露了出来。
正是因为这段经历,小主人留下了怕黑的后遗症。
那天以后,每到入睡时分,一定要有光源,芊芊才能睡得着。
以往那个郎君都会为她在旁点一盏灯,守在她的床前,或是讲些故事,或是炖一碗安神汤,直哄着她睡着了,自己才洗漱入睡。
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翠羽摸索着,摸到女子冰冷颤抖的指尖,紧紧抓住。
她将温暖的身子依偎向芊芊:
“小主人你别怕……”
“翠羽,守着你。”
芊芊努力地平复着呼吸。
就在刚刚,黑暗降临的瞬间,芊芊仿佛回到了那个时候,那个孤立无援、一个人蜷缩在漆黑坑洞里的时候。
冰冷的雨水下个不停,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身上,脸上泪水和雨水混合,分不清彼此。
坑外世界似乎与她隔绝,没有人知道她的存在,没有人来救她脱离这无尽的苦难。
她紧紧地抱住自己,试图在冰冷的雨水中找到一丝温暖,四周的黑暗和寒冷却无情地剥夺了最后的慰藉。
心被绝望和压抑填满,找不到出路。
就在这时,眼前突然一亮,一片灿灿的光照下来,带来一阵近乎灼烧的温暖。
就在感受到这温暖的一瞬间,芊芊从那酷寒如地狱的记忆抽离,骤然回到现实。
翠羽仰头,发出一声惊叹:
“那……那是什么?”
只见一盏燃烧着的孔明灯,如火球那般急坠而下,落在了距离她们不远的水面上,而她刚才感受到的温暖,就是这一盏孔明灯发出来的。
一瞬间,四周如白昼般敞亮。
再看天边,一个个灯球儿如斗大,在空中缓缓上升,摇曳着微弱的光芒,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直到孔明灯在天空中汇成一片粲然的星河。
何其明亮,何其耀眼。
试问,有谁能在这等级森严的皇宫中,让这一盏一盏明灯,布满天际,如星子闪烁?
无非,九五之尊。
就连翠羽,都感到了一股极为深刻的落寞和怨恨,他们在那共赏满天明灯,还有小世子作陪,多标准的一家三口。
小主人却一个人默默离开。
形单影只。
还要忍受这难以忍受的黑暗。
换成了谁,都要发疯。
还好……少祭司来了。
他来接小主人回家了!
想到这,翠羽又充满了希望,却见小主人眼睛一眨不眨,正盯着湖面上的孔明灯发怔,脸色隐隐有些苍白。
她心里一紧,循着小主人的视线看去,只见那盏灯上,用清丽淡雅的笔触写着:
“如花似叶,岁岁年年,共占春风”
惟愿你我情谊久长,相互依存,共同经历桑田碧海,岁月更迭。
这是谢不归的字。
写给何人,不言而明。
天空,不知何时飘落下雨丝,落于女子乌黑的鬓发间,蓝裙逶迤及地,她静默地坐在船尾,脸被孔明灯燃尽前发出的光,照得忽明忽暗,整个人像是栖息在雨幕中的一只蓝蝶。
摇橹的太监看得一阵愣怔,只觉此女神情之美,非凡人所有。
很快,他回过神来,缓缓放下手中的船桨。
芊芊眼角余光看到一线寒光,下意识地推开翠羽,自己也灵活地往旁边一滚,险险躲过了这一刀。
小船晃荡不休,三人都有些不稳。
想不到她反应如此之快,太监目露凶光,抓着匕首步步逼近:
“娘娘若那时便溺死在荷花池中,倒也省了些事。可惜……”
可惜惊羽卫迅速守在了各个入水口,他们根本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这句话,让芊芊猛地一震,脑海中灵光一闪。
难道说一直以来她都在被监视?
以至于今日她一落单,便有人迫不及待地朝她出手了?
是谁,是谁想杀她?!
许是看出了芊芊的惊疑,那小太监阴恻恻地笑,
“娘娘要想死得不那么难看,就莫要挣扎了,此处不可能会有人来,等娘娘一死,绑块石头沉进湖中,谁都不晓得……”
说罢,再次握刀刺来,那寒光扬起一半,却倏地身子一歪,匕首落地,膝盖重重地跪在地上。
他双手捂住喉咙,脸色扭曲痛苦非常。
不一会儿,倒地气绝。
芊芊惊魂未定地看去,只见他的喉咙上赫然一个狰狞的血洞,而那穿过他喉咙,夺了他性命的是一个……铃铛。
不过拇指大小,跌落在地,正骨碌碌地滚到芊芊的脚边。
一枚沾了血的,银铃铛。
倏地,一声干净的笑响起:
“左等右等,也等不来咱们的小王女,只好出来找一找了,”
那声音里,夹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叹息,“哪知竟遇到一只面目可憎的老鼠,害本君出来赏月的心情都没了。”
船头,不知何时,稳稳落下来一个枫红衣袍的少年。背后一轮明月,清辉如水,洒落周身。他脚尖点地,绣着蝴蝶的,红色的衣袖缓缓落下,像是神鸟垂下漂亮的尾羽,说不出的飘逸好看。
“少祭司!”
翠羽一脸惊喜,忙扑上去,眼睛亮晶晶的像小狗。少年弯下腰,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摸了摸小婢女的头。
从翠羽的角度,能看到他的面具与脸微微离开一线,露出那白净的下颌,红唇一点,天生向着两边翘起,透出点天真的、柔软的,憨态可掬的神气。
虽未见到他五官的全貌,但那点到为止的惊艳,也迷得翠羽晕头转向、找不着北。
少祭司真是大美人,大美人啊!
身后一直没有动静,翠羽扭头:“小主人,这是少祭司呀,难道您不认识少祭司啦?”
故人相见,怎会不识?
芊芊盯着那红衣少年,眼眸像是星子般忽闪,隐有泪意。湖上秋风,云间明月,似乎都在为这他乡遇故知的一刻而温柔缄默。
她与少年相顾无言,好久,才低低地喊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