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那数名臣子都露出惊色。
自古以来,天子后宫,设有一后四妃九嫔。
四妃为贵、淑、德、贤,这戚妃的位分,虽是一般妃位,居身末流,但这“戚”字却是当初皇帝另拟的封号。
人人都道是陛下厌极了这罪妃,那“戚”与“凄同”音,并不是什么好兆头,想不到今日竟给她改了,改的还是那尊贵无比的宸字!
宸这个字,可非同一般。
宸极,代表王位,宸轩,代表帝王的宫室,而紫宸星,更是往往用来比喻君王。
如《论语·为政》中有句:“为政以德,譬如北宸,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这样的封号,比贵妃这个本就在礼制中的封号,隐隐地还要尊贵,已经是莫大地逾越了祖制。
登时,众臣脸色一变。
那年长者厉声道:
“还请陛下三思!戚妃娘娘有罪在身,理应偏居一隅,静思己过,陛下不追究其罪责,册为妃位已是天恩浩荡,怎可赐下如此尊贵的封号?”
“此为朕之家事。”
“陛下家事,却更是国事。”
“朕乃天子,天下之主,朕之决定岂容尔等置喙?”他轻描淡写道,“诸位若是对朕之决策心怀不满,但可效法顾御史。”
他的目光缓缓地扫过众人:
“众卿家,有何异议?”
那几个臣子不再吭声。
陛下连对生身父亲都能动手,何况他们几个关系不远不近的叔伯?
他们不会忘记,刚刚就在那含章殿中,陛下颁布了一道什么样的旨意——那藏匿僧人的顾氏全族,无一幸免,皆被诛杀!
包括陛下口中那,顾御史。
所以,陛下根本不想听到任何一句劝诫,他的那一番话的言外之意,便是敢阻拦于他者,斩!
京城各大世家之中,顾家虽算不得什么顶级门阀,但那也是旧日里与谢家有所往来,还结了几门姻亲的官宦世家。
虽那僧人,乃是千真万确的前朝逆党,证据确凿,藏匿逆党,按律当夷九族。
但那对世家连根拔起的狠辣,对故人都是那般的冷血无情,还是叫人不寒而栗。
彼时,他们跪在阶下,余光是那长及垂地的如云衣角。
男子冕旒下的玉珠轻晃,云纹和龙纹蜿蜒地绣在袍服之上,他端坐明堂,冠袍甚华,清冷高贵,如在烟中雾里,
却再无一人觉着上边坐着的,是那不食人间烟火的仙。
他分明是那手执屠刀的鬼!
那身洁净如雪的白衣,在他们的心中早已笼罩上了一层死亡的阴影,恐怖凄厉非常。
当那御前太监捧着那长长的的名单,一个又一个死人的名字划过耳边,几个曾与顾家过从甚密的臣子,皆惊惧得大汗淋漓,腿弯都打起战来。
如今的陛下,早已不是初践祚时,处处受他们掣肘的困兽,而是那逐渐苏醒的虎。
当初推举他上位的几个老臣,除了他的本家淮阳谢氏,或多或少都遭到了反噬。
众臣脸色难看,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
在皇帝那不容违抗的威压之下,臣子们齐齐低头,拱手:
“微臣不敢。”
而那乌发蓝裙的纤柔身影,悄然地立在男人宽厚挺拔的身影之后。
她脸色如镜面池水般平静,就好像从头到尾都置身事外。君臣之间没有硝烟的战争,那些风波、尘埃、血腥,不曾沾上她的衣角半分。
只是那样无声无息地站在皇帝身后,如同一道静谧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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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大人您说,陛下这到底是何意?”
那长着鹰钩鼻的臣子,正是谢不归的叔父,谢晋将军的次子,谢云起。
如今他被封为淮南王,领兵部尚书一职,掌管武官选用,在朝中颇有地位,众人都以他马首是瞻。
“前朝后宫,向来休戚相关,陛下自登位以来,久不入后宫。昨夜却宠幸了那戚妃……听闻今日还赏赐了许多奇珍异宝,方才更是当众赐下封号,实在令人惊疑。”
“陛下身边无人,后宫空虚,莫不是动了立那戚妃为后的心思?且不说戚妃出身,便说……”
他们对视一眼。
谢晋将军当年身死南照,尸骨无存,若谢氏皇帝一朝得势,便立了那仇人之女为后,岂不寒了诸位老臣的心?
朝中许多武官,都是跟着谢晋将军出生入死过的兄弟,当年南照一行,更是记忆尤深,对那乌烟瘴气、蛊术盛行的蛮族风气十分厌恶,往后若是要对着那玩弄巫蛊之术的异族之人、南蛮王女磕头跪拜,谁能受得了。
“封后一事绝无可能,难道尔等竟看不出,陛下当着我们的面抬举那妖妃,不过是敲山震虎罢了,”一名臣子冷哼,“你我多少也该收敛一些,陛下到底不是初践祚时的陛下,那一个一个骇人的手段使出来,若不谨言慎行,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下官说得可都是实话,若非破虏将军英年早逝,今日这皇位万轮不到这……狂妄小儿,残暴之君,”
那起头的臣子压低了声音,说着还瞟了一眼四周,眼神中带着恐惧和慌乱。
今上任用了一批酷吏,以极刑和告密手段对付政敌。擢选惊羽卫中的精良,在那基于诏狱的基础上建立了“明镜司”,内里种种酷刑令人发指。
朝堂上弥漫着恐怖气氛。
今上铁腕治世,斩除奸佞,朝堂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然亦因此,贪官污吏纷纷落马,前朝积弊得以扫除,朝政为之一新。
谢云起皱眉,却不知如今这局面是好是坏,当初他迎谢净生称帝,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有今日这一出。
谢家自前朝起便掌管兵权,这谢净生的父亲,也就是他的兄长,当初于即墨城精兵作战时,遭到刺杀,流落至边陲小镇,为一浣衣女所救,与之日久生情。
后来谢明觉不告而别,此女十月怀胎,诞下一子。
虽然浣衣女给谢明觉生下了一个儿子,但是谢明觉并不打算认这个儿子,因为他早已娶了长孙氏的女儿为妻,并且与之育有一嫡出长子,便是后来的破虏将军谢知还。
谢家百年大族,规矩森严,更有祖训,族中弟子成婚之后,不可纳妾、不可豢养外室。是以除了谢明觉,其余几房膝下都是阴盛阳衰,竟无半子,当时整个谢家就谢知还这么一个嫡子,上上下下都爱着护着,宠得跟宝贝疙瘩似的。
那孩子也教养得极好,打小便文武双全,根正苗红。
后来谢知还八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一只脚都踏进了鬼门关,谢家这才想起还有个流落在外的血脉,忙差人接回,为他更名谢净生,由族中长老亲自教养。
很快大家就发现,这半路捡回的庶子,竟是个战争奇才,天生就懂得怎么打仗!
谢云起还记得,不到十七岁,那模样生得如同谪仙,与武将半点搭不上边的侄儿便上了战场,带着一千精锐,绕过主力,奇袭北凉军后方,在后方找到了敌人的指挥中心。
一场大战,斩杀俘虏近三千人。
谁曾想那三千人中,既有北凉王的亲叔叔,还有包括丞相在内的一堆高官!
那一战,大获全盛。
战后,谢净生因有违抗军令的嫌疑,被族中施以笞刑,打得皮开肉绽。
后又上奏朝廷,对他加以表彰,提他为征北将军,统领数千骑兵。
谢净生非常擅长大纵深穿插作战,这个初出茅庐的少年将军,将“兵贵神速”这一个词,运用到了极致。
这样的谢净生,绝对是千年一遇的战争天才,年纪轻轻就打出了那年过半百的老将,都难以企及的战绩。
后来,他率军一举歼灭了毗邻南照的殊来古国,免去边境百姓屡受侵扰之苦,大胜归来,被当时的大桓皇帝加封为“神威”。
自此神威将军一战成名,声威大震,成了无数将领顶礼膜拜、却难以望其项背的名字。
想他风头最盛时,多么的英姿勃发、领兵百万,剑履上朝、赞拜不名。
那样如日中天的存在,却忽然有一天,隐姓埋名,不知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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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谢净生踪迹的那一日,谢云起驱车前去探望,被小厮领进一个幽静的、满是桃花香的院落,却见那曾驰骋疆场、勇冠三军的神威将军,正挽起袖口,弯着腰给一少女描眉。
谢云起大惊之下,便是大怒。
他竟瞒着家族,与女子私相授受,甚至结为夫妇!
谢净生和那少女,相视而笑,仿佛寻常百姓家的夫妻,只能从他握笔发力的方式,还有那挽起一截衣袖的手臂上的分明青筋,看出他习过武。
谢云起并未当场发作,而是默不作声地隐藏于暗处观察,见那衣着朴素的郎君给少女发间戴上蝴蝶银饰后,便迈步进了灶房。
他系着围腰,几缕墨发垂落颊边,朴实无华,却专注如一。
在砧板上,揉开面团包入馅料,便是一个又一个精巧的小笼包。
而他净了净手,自水中捞了那活鱼,三两下便制伏了那鲜美的活鱼。
他开始剖鱼。
周遭寂静无声,唯有刀锋与鱼身相触的细微声响。
男子修长的手,以刀尖轻挑,鱼鳞一片片从鱼身剥离,他眉眼低垂,有条不紊,仿佛对这再寻常不过的剖鱼一事有着超乎常人的尊重与热爱。
真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任那天下大事波诡云谲,他却在这简单而精细的劳作中怡然自得,通身都是世外仙般的超脱与宁静。
谢云起终于走了进去,说:
“时值多事之秋,贤侄,你既身为淮阳谢氏子孙,如何能置身事外?需知覆巢之下无完卵。你堂堂八尺男儿,年华大好,正是建功立业的时候,岂能如此不务正业,沉溺脂粉温柔乡?”
闻言,郎君眼睫一颤,终于有了点反应。
他缓缓抬头,看着谢云起说:
“麻烦叔父把花椒递给我一下,在你左手边第二个橱柜,你拉开有个贴着红纸的小罐子就是了。”
他似乎在思量着什么,倏地弯了唇角,带着点低叹的轻笑着说,“她素来口味重,得多放些花椒进去。菜式清淡了,又要挑嘴不肯用饭。”
谢云起:……
谢云起僵硬地拿出了那个罐子,看着男子拈了几粒花椒,开始炒香。
炉上煨着鸡汤,他又去舀了一碗出来,勺子在汤盅边上搁久了,把他玉白的指尖烫得通红,他放下勺子,捏了捏耳垂降温。
他用汤匙尝着鸡汤的咸淡,倏地一笑,窗外透过的光如水波般在他脸上一晃而过,皮肤细腻洁白,那笑就像是春日渐暖,池中化开的春冰。
谢云起恨铁不成钢道:
“不归。你这名字倒是改得有点意思,往后是不打算还家了么,你这样的出身,旁人便是投胎几百次都轮不到,你却轻易便舍了,弃了刀兵,生生浪费了这卓绝的身手。”
甚至还行起了那最为低/贱不入流的商贾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