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盘上有一炉香,当那一线香燃到尽头,香灰剥落的瞬间,和尚款款落下一子,抚掌大笑:
“破了!”
“哈哈哈,此局破了!”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那一刻。
“哗啦”——
破水而出的声音清脆而响亮。
河水如镜面般的静谧被突然打破,泛起了层层的涟漪,水珠四溅的轻响,如同珍珠洒落玉盘,是生命力的宣告,水的柔情与空气的自由交织,在这个初冬的早晨显得格外动人。
“恭喜。”那少年分明不曾睁眼,更不曾起身,却仿佛对四周发生的一切都了若指掌。
他唇角微微扬起,懒洋洋地、慢悠悠地吐出这二字。他牙齿洁白,嘴唇红润,如初绽的玫瑰那般,形成一个温柔的弧度。
岸边生着冗杂的水草,挡住了芊芊前进的方向,只能绕道而行,尚未寻得这上岸的法门,一只戴着黄金手镯的,修长骨感的手,便伸到了她的眼皮子底下。
水珠顺着她长长的眼睫滴落,坠落在他白皙的掌心。
芊芊抬眼。
红衣少年蹲在岸边,一只手撑着腮,一只手则悠闲地递出来给她。
红唇轻绽,声音里带着抹温润可亲的笑意:
“瞧瞧,这是谁家的小鱼儿呀?”他如此狡黠、充满着鲜活的少年气儿,“怎么跑到本君的塘子里来了?”
他瞥了一眼旁边空空如也的竹篓:“罢,反正一晚上都没什么收获。”
“本君就勉为其难,收下你这一只迷路的小鱼儿好了。”
“兄君。”芊芊低叹出声。
见到巫羡云,她并无太大的意外,只是惊讶于少年竟然又换了一张面具,还把那双标志性的蓝瞳露了出来……实在是太招摇、太独特……太漂亮了。
她自水中抬起湿漉漉的衣袖,正欲与他手心交握。
一抹碧绿的影子从她身畔,“呲溜”一下窜了出去。
“碧莹!”
只见,碧莹身姿敏捷,一个闪身爬到了少年的肩上,细长蛇身一弓,水珠四溅,如离弦之箭般,目标明确地朝着那正在桌上梳理羽毛的小鸟儿窜去,在空中划出一道翠色的弧线。
那黄色的小鸟儿惊慌失措地扑棱翅膀,试图逃离,却被碧莹一口咬住了尾巴。
它尖锐地鸣叫一声,被生生拽了许多羽毛下来……纷飞如花,一根两根……
那些羽毛像黄色的雪花一样在空中飘舞。
看到这一幕,芊芊“噗哧”一声笑了,终于伸手,握住少年略显僵硬的手指,借他力气上了岸。
巫羡云收回手,掸了一掸方才被碧莹蹭过的肩膀,那里一抹湿痕,撇着嘴唇,自言自语地说:
“早晚捉了这玩意儿炖汤喝。”
说着,他袖袍一扬,忽然拈了一枚雪白的药丸在指尖,递给芊芊。
“这是赤阳丹。有暖身之用。”
芊芊接过,想都不想便放进口中,竟如糖丸一般,甜甜的入口即化。
还带着一股醉人的花香。
巫羡云笑眯眯地看着她吃完,指尖一动,身姿优雅挺立,如同鸿鹄展翅那般,褪下身上那一袭鲜亮红衣,披在芊芊纤瘦的双肩。
温暖包裹而来。
芊芊诧异一瞥,见少年仅着一件雪白单衣,更加显得腰细腿长,乌黑的长发编成小辫柔软地垂至胸前,他弯着腰盯着她的眼睛轻笑:
“冻坏了咱们的小王女,蝴蝶妈妈可是要降下神罚,惩治在下的。”
芊芊拢了拢衣袍,胸口一股暖流划过,“兄君等我许久了吗?”
巫羡云直起身子:“嗯……是我们小王女的话,等多久都不算久哦。”
一道含笑的男声突兀插.进:
“施主这棋局倒是精妙。”
正是那坐于棋盘前的和尚,他指着棋局,慨然长叹:“便是连和尚我,都给算计了进去,从这一局棋开启,到施主候得佳人归,恰好够和尚我,解开这一局珍珑棋局啊!”
“大师棋艺精妙,巫某佩服。”
“哪里哪里,施主运筹帷幄,才更叫贫僧敬佩。”和尚起身,负着手,摇了摇头,“和尚我还要去照顾园子里的药草,便不叨扰二位叙旧了,告辞。”
说罢,转身离去。
芊芊这才看到那一炉,刚燃尽不久的香。
一点猩红未灭,难不成……
芊芊也忍不住摇头:“兄君,你又贪玩儿了。”
她与他自幼一起长大,哪里不知道巫羡云的所作所为,必定是把这一切当成了游戏,而游戏胜利的标志便是——
营救她出宫!
记得小时候他们经常在王宫里举行游嬉的活动,兄君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尤其是那种需要对时间进行精准把控的游戏,兄君几乎都是稳操胜券,他有极好的感知和反应能力,最擅长的便是在有限的时间内作出决策,精确地规划资源分配、利用环境,来解决谜题、或是完成探索。
兄君身上这种玩世不恭、还有不论发生什么情况都能淡定如斯,是她学不来的。
从小到大都很想戳破这种淡定试试看呢……这般想着,她扯了扯外衣,指尖突然如轻盈的蝴蝶一般直奔少年的面具而去。
就要去揭下那黄金面具,一窥他隐藏的神秘——
然而少年的反应出乎意料地敏捷,就在她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面具的那一刻,他以一种几乎不可能的速度,侧身一躲。
轻巧地避开了芊芊的“偷袭”。
手在空中划过一个空荡荡的弧度,只能感受到那流苏,如同水流般从指尖逝去的触感,她抬眼,那耀眼的黄金面具,依旧稳稳地戴在少年的脸上。
她微微一愣,随即嘴角勾起一抹笑,对他的反应速度感到既惊讶又欣赏。
“芊芊。”巫羡云站得有些远,他声音带着一丝戏谑,还有无奈,“你又如此。”
每次她都手痒,想要摘他的面具,但是每次都失败。
“唉!就不能让我看一次嘛。”
“这都多少次了,你还躲我。”她垂下眼,轻轻地抱怨着。
“一百九十二次。”他忽然说。
“什么?”
“你每个月都要摘我面具两次,从八岁,到十六岁,月月不落。”他的声音柔得像一缕风,“加上今天这一次,刚好一百九十二次。”
芊芊看了看手心,并没有因此气馁,而是更加坚定地说:
“等着吧,总有一天我会看到你面具下的脸。”
少年微微一笑。他生着一双猫儿眼,眼尾天生上翘。
一双瞳子呈那纯净的蔚蓝色,静静注视着女子,如同深海里起伏的潮汐。
少年突然长腿一迈,朝她走来,一双蓝眼睛,迷死人不偿命地朝她眨了眨:
“面具下的脸,只给……”
芊芊屏息。
“只给本君的新娘子看。”
他说完,满意地看着女子一脸吃瘪的表情,忍不住肩膀一抽,哈哈大笑起来。
少年双手笼在袖中,长身玉立,乌黑的辫子随着笑声在胸前轻轻地一起一伏,他站在一片开阔的草地上,身后是渐渐升起的朝阳。他的笑声如同清泉般纯净,又像是夏日的阳光充满活力,随着笑声的扩散,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变得轻松愉悦起来。
就连那正在与鸟儿缠斗的碧莹,也松开了尖尖的牙,扭头看着巫羡云,口中嘶嘶地伸吐着鲜红的信子。
芊芊歪头,瞧着这样的少年,轻叹道:
“却不知谁有这个眼福了,能成为我们英明神武的少祭司的未来娘子呀?”
巫羡云忽然止住了笑声。
他轻轻地垂下了眼睛,那双蓝色的瞳孔,宛如潮起潮落的海洋,随时间的流转而明暗变幻。
少年的睫毛长而浓密,像是海浪的边缘,随着每一次眨眼,轻轻拂过眼睑,若那海风拂过波涛,带起层层的涟漪。
慢慢地,他抬起眼,目光轻缓地落在了芊芊身上,却又似乎穿过了她,投向了更加遥远之处,那温柔而明亮的深蓝色瞳孔,似在诉说着潮汐的过往。
芊芊却在这一刻转过身,错过了巫羡云眼里这一丝情绪的变化,她步伐轻快而急切,心思全然不在周围的人和风景上,因为有更加重要的事情在等着她:
“兄君,快走吧,还要去跟金肩她们会合呢。”
手腕倏地被人攥住。
少年的指尖如潮水一般冰凉,在她回头的瞬间,他嘴唇一抿,若无其事地松开了手。
芊芊疑惑:“怎么了?”
阳光洒在少年的身上,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姿,脚尖一动,朝她缓缓走近。
少年面具后的目光流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情感,在她好奇地探寻过去的时候,又垂下了眼眸。
他缓缓地单膝下跪,动作优雅而流畅,膝盖轻触地面,仿佛这是这个世上最理所当然的事。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芊芊袖子下的手,目光低垂,专注而庄重。他另一只手的指尖有光芒在闪,芊芊定睛一看,赫然是一枚莲花尾戒。
“怎么把这个带来了?”
她难□□露出惊讶。
巫羡云垂着脸,沉默地托起她的手,捏着那戒指,缓缓地推向她纤细的小指,抵达她小指的最底部。
须臾,少年的声音和微风一同吹向耳中,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轻柔而悠长:
“莫要再把你的东西弄丢了,芊芊。”
莫要再把我,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