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迟疑,担架又如常行动起来,但这回走了很久,总也走不到头。让她忍不住怀疑,自己别不是被运到了别处,让人给转卖了吧!
可惜还是不能动,怕露了馅儿功亏一篑。好不容易总算停下了,她也被人从担架搬到了床上,心里不禁雀跃,就要见到阿爹了,就要回姑苏和家人团聚了。这半年的离奇经历虽然不堪回首,但还是要向命运心存感激啊,毕竟这是生活的淬炼,雷霆雨露皆为君恩嘛,多年后回想起来,也算是个不俗的谈资。
正当她大度地与苦难和解的时候,恍惚听见了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声音,那声音说:“辜娘子寒热发得厉害,怕冷。来人,搬五床被子给她盖上,再取汤婆来,塞进她被窝里。”
如果人能随意选择生死,她情愿这刻就死了,因为实在不明白,一个人的命竟然能苦成这样。
什么该死的感激,她要全数收回了,想骂天骂地,这权家大郎是她命里的克星,在她即将得见天光的时候,他又把太阳给盖上了!
如今他还要坑死她,给她加被子,往她被窝里塞汤婆。不就是被拒绝过一次吗,到底要怎么报复才肯罢休?
而看戏的人,还在等她自己露马脚。被褥送来了,汤婆也就绪了,内侍手里捧着,在榻前一字排开,皇帝又追加了一句,“小娘子,你还不醒,朕就要命人伺候你了。”边说边揭开了盖住她脸的薄衾,不无遗憾道,“脸色这么难看,看来真的病入膏肓了。”
苏月暗里咒骂了他千万遍,自己不知倒了什么霉,这辈子才和此人有了交集。
希望就在眼前,忽然被打碎了,谁能知道有多令人崩溃。她已经生无可恋了,绝望地想不管了,爱谁谁吧。
皇帝耐心等了会儿,见她没有“苏醒”的打算,慢悠悠问:“令尊也在上都吧?”
只这一句,榻上的人不得不死而复生,微微掀起一点眼皮,气若游丝道:“我阿爹是来游玩的,明日就回去了。”
皇帝面无表情地垂眼看她,“生死一线啊,娘子能活过来真不容易,要是再晚一步,朕就要召见太医来给你扎针了。”略顿了顿道,“刚来没几日,怎么就要走?可以多留些时日,朕派人专程接待,领他游山玩水,体验上都的风土人情。”
苏月说不必了,“家里还有铺子要照看,我阿爹就是来瞧我一眼,瞧完了就回去。”
皇帝僵硬地扯了下唇角,“这一瞧,瞧得娘子失了神魂,原本好好的,忽然大病一场,令尊知道了一定很忧心。不过你不必着急,朕已经派人给他传话了,梨园医局的大夫医术不精湛,太医院中高手云集,定能治好小娘子的病。你什么都不用考虑,安心让太医为你诊治,令尊要是果真忙,朕差人先送他回姑苏。毕竟生意要紧,赚钱也是大事,有了钱,才好在上都行事,你说是么?”
苏月这回终于死心了,原来阿爹什么时候来上都的,怎么攀交的太常寺卿,他都知道。但他隐而不发,就这么静静看着你们瞎忙一通,到最后才从天而降,让一切筹谋打了水漂,可说是残忍至极,杀人于无形。
要不是忌惮他的身份,她真想和他拼了,这个用心险恶的人,朝堂上玩弄手段就算了,和女郎也斗智斗勇,还有半点风度可言吗?然而她不敢造次,这回牵扯了太多人,就算计划失败了,也不能坑害刘善质他们。
所以她只能继续佯装,虚弱道:“陛下所言句句都对,一切听陛下安排。唉,原本我是病得不行了,但不知怎么,一见陛下就好了许多,想是死不了了。”
“看来朕是你的药引子。”皇帝好整以暇抱起了胸,“还未痊愈吗?”
“那必然,没有那么快。”她颤巍巍抬手擦了擦汗,“得慢慢调养,恢复元气。”
皇帝说好,“其实朕还是很想关心你的,苦于你一直不生病,没有机会垂询你。这次正好,天赐良机,你看这不是巧了吗,想睡觉有人送枕头,朕与你还是有些缘分的。”
可不是吗,屎一样的缘分,沾上了甩都甩不掉。
苏月略平复了一下心情道:“陛下,我是真的大病了一场,医局的大夫没有诊错,大人们因见我要死了,怕我扩散病气,才决定把我运送出去的……他们都是为着内敬坊几百乐师考虑,请陛下嘉奖他们。”
“还要嘉奖?”皇帝哼笑了声,“朕不问他们不查的罪责已经很好了,要嘉奖,一人奖二十笞杖吗?”
谈判是有一定技巧的,你心中的价位在这里,但与对方商谈时,就得开出离谱的条件,如此你要达到自己的预期,就会简单很多。苏月看阿爹谈生意也学到了一些皮毛,听皇帝这么说,顺势道:“那就无功无过,不要嘉奖了吧。”
转瞬又难过起来,阿爹为她奔走,费了那么大的力气,到最后功败垂成,这刻不知是怎样的心情。
皇帝看她神色变化多端,讨嫌地问:“娘子愁眉不展,别不是还冷吧,朕让人给你加两床被褥……”
苏月忙说不,“卑下不冷了,卑下已经好起来了。”
皇帝便不说话了,弯下腰,仔细看了她半晌,“你脸上起了好些红疹,是上焦过热,长痱子了吗?”
苏月一惊,苟延残喘般伸出手,“铜镜……快,让我看看。”
内侍捧了镜子过来,果然看清脸上星星点点,像长了麻子一样。
她一下瘫软,喃喃道:“扩散了……我命休矣。”
皇帝好心地安慰她:“不会的,朕让人给你熬黄连汤,这汤能泻火,喝下去就会消退的。”
苏月心想你不整死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吧。既然气氛已经烘托到这里了,有些话不如挑明,便伸手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袍,挣扎道:“我有话,要单独与陛下说。”
几乎不用皇帝下令,候在一旁的国用就忙摆手,把殿内的人全遣了出去。
这大殿一下变得空空荡荡,静谧无声,半晌才听皇帝道:“好了,没有外人了,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吧。”
再作最后一次努力,苏月咬牙想,拽住他的手没有松开,“陛下,卑下有肺腑之言。“
一站一躺,他的燕服被她拽得往下坠,只好无奈地摸了摸榻沿,“你想让朕坐下?”
坐不坐下都是次要的,苏月直白道:“求您高抬贵手,放我回姑苏。以前的恩怨一笔勾销好吗,您要卑下怎么做才能解气呢,要不我洗个澡,向您献身吧,献完了就让我回家,成吗?”
也就是说,她宁愿莫名其妙侍一回寝,换来后半辈子的自由,是这个意思?
皇帝一哂,“你把朕当什么人了,朕是那种只要女郎身子的人吗?朕真是不明白,上都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你总念着姑苏呢?”
苏月说:“您不想念姑苏,是因为您举家都搬到上都来了。我和您不一样,姑苏有我的亲人,还有我的家。”
想家很大程度上是想念家里的人啊,这个问题并不难解决,皇帝道:“把辜家全族迁进上都不就行了。不过你这人,出息确实不大,就算回到姑苏,你日后也是要出阁的。那时候怎么办,想家想爹娘,婚姻也不算数了吗?”
苏月道:“卑下可以找个同城的郎子,想家了随时可以回家。”
果然……真是个妥善的解决办法。皇帝嘲讽道:“你这郎子一生屈就于小地方,出息肯定也不大。”
其实不管大不大,最要紧的是她想回家。她甚至向皇帝表明了决心,“如果陛下觉得卑下嫁人不妥,卑下可以一辈子不嫁。只要能让我和家里人在一起,不管陛下有什么要求,我都能答应。”
皇帝怅然看着她,“真没见过你这么恋家的人。你一根筋的样子虽然很招人烦恼,但也有些许可取之处,只要和你成为一家人,永远都不用担心你会跑了。”
苏月由不得支起身子,“那陛下可是答应了?”
皇帝说没有,“你病得有些糊涂了,朕传太医来给你治病吧。”
所以一切的尝试,最后都以失败告终了,苏月砸回枕头上,喃喃说:“既然如此,让我回梨园吧。”
皇帝道:“急什么,先养病,养好后何去何从,朕自有安排。”
可这又是什么地方呢,苏月转动眼珠四下打量,高深的殿宇,珍贵的家什布置,还有沉沉垂委的金丝绒帐幔。
通常男子把人劫到一个地方,必定是存着金屋藏娇的目的,她戒备地望着眼前人问:“陛下把我弄进寝宫了?寝宫里私藏女郎,陛下是要我做不见天日的玩物吗?”
皇帝看她的目光简直充满鄙夷,“你脑子里整日装的都是什么男盗女娼,谁说朕把你藏进寝宫了!这里是玄清殿后佛堂,东面是太后的安福殿,北面是命妇朝堂。朕劝你不要轻举妄动,若是闹出动静来,头一个惊动的就是太后。你不想太后与你算旧账吧,那就老老实实窝在这里,不要声张。”
苏月惊愕地望着他,只觉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不上不下。
“你到底要做什么?既不要我献身,又不让我回家,拿佛祖和太后镇压我,是何居心啊?”
皇帝眯着眼睛,从那深沉的渊底漾出一层浮光,“朕做这开国皇帝很辛苦,朝中的旧部要压制,前朝的老臣要安抚,不得不动用铁腕诛杀清缴,不令臣僚功高盖主野心膨胀,不令皇亲国戚仗势行凶。可朕只有一双眼睛两只手,要将偌大的朝堂盘弄在股掌之间,就需扶植亲信,借力打力,不停地算计。算计让人心力交瘁,你深有体会吧?所以朕得给自己找些消遣,你若是回姑苏了,朕的消遣就没了,朕舍不得。”
苏月张口结舌,“陛下拿我做消遣?还不是因为那点旧怨,不依不饶。”
皇帝说是啊,“毕竟朕长到这么大,还没有人如此下过朕的面子。不过娘子对朕来说还是特别的,愿意献身的女郎常有,像你这样不屈不挠的不常有。朕决定了,先治好你,再把你举荐给太后。她宫中有十二位女官,你人缘好,进了安福殿定能交到新朋友,朕一点都不为你担心,真的。”
第30章
真的?
他担不担心, 对她来说有任何妨碍吗?
老天爷,她已经不知道人生还有多少坎坷在等着她了。真是谢主隆恩,要把她举荐给太后, 自己捉弄完了, 还不忘孝敬一下老母亲。太后憋了三年多, 入京都特意从辜家门前经过,这要是落到她手里, 自己不知是否还有好日子过。
苏月惨然说:“卑下有个大胆的妄想,可以不去安福殿, 直接上御前伺候吗?”
皇帝朝她笑了笑, “一个连长命缕都不会编的女郎,朕觉得你应当没有这本事,能够留在朕身边。”
没有本事可以学啊, 苏月道:“其实端茶递水我也会, 我还会研墨铺床、更衣擦身。总之上面怎么吩咐, 卑 下就怎么做,一定做到陛下满意为止……顺便问一下, 宫人在宫中服役是有年限的吧?等我年满二十五,可以回家吗?”
回家回家,三句不离这个宗旨, 十分令人不快。
皇帝道:“也有二十五回不去的, 留在宫中当傅姆, 教导新入宫的宫人,侍奉完皇帝侍奉皇子,侍奉得好, 能荫庇儿女。”
可是都回不去了,哪来的儿女让她荫庇。她又生出了一个奇异的想法, “那陛下会为宫人指婚吗,找个合适的人结成夫妻,才能荫庇子孙啊。”
皇帝板着脸看她,“你能不能想些实际的东西,为何不是想献身,就是想嫁人?”
为什么,他不知道吗?苏月惆怅地说:“我自小没有离开过爹娘,幼时断奶送到外祖母家,我阿娘想我想得睡不着觉,第二日就把我接回去了,我实在不忍与爹娘分离。”
皇帝心道果真是捧在掌心养大的孩子,真是吃不得一点苦。不过他更关心另一个问题,“断奶失败了?你又喝上了?”
苏月有点不好意思,“倒也没有。我阿娘抹了辣椒,我吃了苦头,后来就死也不肯吃了。”
皇帝叹息,“果真和你打交道,伤你八百,得自损一千。”顿了顿问她,“听说你装病的本事,自幼就颇能唬弄令堂?”
苏月讶然,“这话是我私下和颜在说的,您怎么会知道?”
皇帝说:“隔墙有耳,有些话不能随意说,祸从口出的道理千万要记住,尤其是身在宫内。”
所以一切尽在他掌握,苏月觉得自己就是个蚂蚱,跳不出他的笊篱。
黯然神伤,她两眼呆滞地望着殿顶道:“我阿娘心思不复杂,蒙骗她很容易。”
皇帝怜悯她的单纯,“你没想过她早就识破你了,只是疼爱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这么一说,苏月更难过了,“想阿娘,想见她。”
皇帝没理会她的喋喋不休,“你说令堂心思不复杂,朕看你才是真简单。她装不知道,居然能瞒你十几年,你是一点也不往深了想啊。”
他坐得这么近,还一句句直戳人心,要多讨厌就有多讨厌。不过是去太后宫还是去御前,这件事需要仔细分辩,她试图再与他打商量,“我在梨园学的琴技,荒废了很可惜……”
皇帝横了她一眼,“是舍不下白少卿,还是觉得留在那里仍有机会因病内退?”
然后她就语窒了,发现哪个原因都对她不利,“那卑下还是侍奉陛下好了。”
皇帝脸上露出一点笑意,“你想侍奉朕?徽猷殿内外女官不多,且都是核定永远不能离宫的,你决定了,要来朕身边伺候?”
果然她犹豫了,支支吾吾道:“容我再想想。”
“还是去太后身边吧。”皇帝游说,“那里都是要做女官的人,且眼下还没定名号,你要能讨得太后欢心,太后放恩典让你出去,那你就能光明正大回姑苏,再不用藏着掖着了。”
这也算富贵险中求,她思量再三艰难地作了决定,“那好,我上安福殿侍奉太后去。”
皇帝点了点头,毕竟做御前女官起点太低,太后宫里挑选的人,都是日后为扩充掖庭的。他这是公然替她插队,她不知感恩还与他讨价还价半天,要不是看她端午给他做过长命缕,他连理都懒得理她。
一切安排妥当了,他偏身问她:“现在痊愈了吗?”
苏月因碍于脸上起了红疹,狼狈模样不敢让太后看见,立刻闭上了眼,“没有、没有,头晕头疼。”
皇帝也不揭穿她,调转视线望向床榻一角的包袱。她出逃的全部家当都在里面,不知装了些什么。虽说翻人包袱不太好,但又架不住好奇,便悄悄伸手扯了下。
可惜头一次没有成功,第二次些微露出一角,只是看不真切,索性寻了个由头正色问她:“梨园可有人趁机让你往外带信件?朝中正严查官商勾结,朕看你畏畏缩缩,不免有些怀疑你啊。”
说起官商勾结,苏月势必要撇清的,谁让她家就是“商”呢。
她说绝没有,“陛下不信可以搜我的身。”
皇帝表示倒也不必如此上纲上线,“检查一下随身携带的东西就行了。”
然后俯仰无愧地解开了她的包袱,打眼一看,只有两件斗篷,其中一件还是他赏的。这下就算想寻她的不自在,也拉不下这个脸了,心里有些高兴,但要尽力按捺住,淡声道:“在梨园呆了大半年,一点家当都不曾积攒下,那些下帖子邀你们的勋贵府邸竟这么小气,不给赏银吗?”
苏月说不是,“钱财乃是身外物嘛,我已经要死了,还在乎那个做什么。我最看重的无非是这两件斗篷,一件是我阿娘珍爱的,另一件是御赐,不管到哪里我都得带着,这是感念母亲的疼爱,感念陛下的天恩浩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