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祈年迷惘了,果然是因为这个缘故吗?还是背后另有隐情?苏月先前对他的评价可不高,说他小肚鸡肠,睚眦必报,所以这等好事落到头上,让他难以置信。
再小心翼翼觑觑天颜,这位陛下的人才样貌倒是无可挑剔,单说长相,与苏月相配得过……
皇帝舒展着眉目问:“今日相见,不知辜翁对朕的印象可有改观?”
辜祈年忙道:“自然、自然。不瞒陛下,早前媒人登门,卑下确实心有忌惮。我们辜家世代都是做生意的,没有出过武将,也没有人在外打仗。升斗小民眼皮子浅,只求三饱一倒,哪里敢让女儿涉这个险。如今陛下大业已成,卑下才惊觉错过了怎样的好姻缘,但木已成舟,悔之晚矣,怪只怪没有缘分。故陛下的恩赏,辜家受之有愧,虽想与小女团聚,但也深知无功不受禄的道理。”
所以苏月的一根筋不是没来由的,是彻底承袭了她父亲。这位辜员外看似句句诚恳谦卑,行事之执拗,让人咬牙。他不肯低头,也并不后悔拒婚,没有联姻,顶多不去沾权家的光,一切都是有理有据有分寸的。
皇帝脸上的笑容终于逐渐消退了,站起身道:“辜翁不愿受赏,难道更愿受罚?”
辜祈年又慌了,“这这这……那那……卑下还是谢主隆恩吧!”
口风改得很快,辜家人懂得审时度势,这点很不错。
皇帝道:“这就对了,上都的生意不会比姑苏差,有朝廷扶植,辜翁不必担忧。若是想通了,就尽快启程回去安排吧,举家早日来上都,也好让小娘子安心。”
辜祈年连声说是,皇帝便不再与他多言了,负手走出了茶庐。
长揖恭送,得亏是腰杆子没有僵硬,能够深深伏拜下去。等他再直起身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刚才的种种简直像做梦,能保住项上人头,还能得府邸铺面,现在想起来还觉得不可思议。
不过为何会作这样的安排,他心里还是有些底的。皇帝一人得道,权家的七大姑八大姨都入了上都,个个也都获了封诰,但这仅限于皇亲国戚。恩赏辜氏举家入京,所谓何来,不用怀疑,必是看上了苏月。
没想到,这丫头兜兜转转还是逃不过这个命运,先前还一口一个不是良配,人家这头相准了,有什么办法!
“唉,”辜祈年叹息,“这可怎么好,正妻不肯做,这回怕是要做妾了……”
候在庐外的家仆这时进来,呵着腰请示下,“主君,这就回去吗?”
辜祈年定了定神道:“等我写封家书,请信使加急发回去,姑苏的产业得尽快处置了……驿站的东西赶紧收拾好,即刻雇船出发。”
所以辜家父女各忙各的,老父亲着急回去搬家,苏月则作好了准备,要上太后宫中入职去了。
鼓足勇气走到安福门,待要迈步,还是忍不住有些紧张。毕竟当年直接得罪的是太后,相较于皇帝,太后对辜家的成见应当深得多吧。
于是一直在宫门外转悠,磨磨蹭蹭不敢进去。安福殿的内侍班领远远看了很久,没计奈何,只好亲自出去迎接。
“女郎是哪个宫的?在这儿徘徊不去,是等人么?”
这已经算是装得极尽不知情了,但搭话过于客气,显得有些刻意。按常理应当大声呵斥,不许胡乱溜达,让闲杂人等滚回职上去。然而这是陛下授意送进来的人,背后靠山太强大,因此宁愿假得稳妥,也不能真得涉险,这可是保命的良方。
苏月方才“哦”了声,“卑下正要进去,给太后请安呢。只是不知应当怎么通禀,所以进退维谷,不敢贸然进门。”
内侍班领一听,笑道:“这有何难啊,小娘子随我来,我引娘子去面见太后。”
这下子想退缩也不能够了,苏月只好硬着头皮迈进了安福门。
前面的班领殷勤比手,“从宫门到正殿,一路上没有遮挡,这么大的日头,别晒着了娘子。娘子随我来,走回廊有遮蔽,太后在后殿歇着呢,回头我给你通传,请娘子稍待片刻。”
苏月忙向他道谢,“劳烦中贵人了。”
“嗐,客气。”那班领道,“我姓范,叫范骁,娘子若有什么差遣,只管告知我就是了。”
说话间到了后廊上,范骁请她等待,自己趋身入殿内回禀。走了两步才想起来要装样子,忙回身问:“小娘子怎么称呼来着?”
苏月俯了俯身,“卑下辜苏月,姑苏升平街人氏。请班领代为转达,辜氏来向太后谢罪,另叩请太后安康。”
范骁颔首,举步入了殿内,不多会儿又退出来,一脸为难地说:“太后说不见,请小娘子回去。”
“啊?”苏月茫然,“太后不肯见卑下吗?”彷徨只有一瞬,很快她就看开了,“既然太后不愿相见,那卑下也不敢叨扰,这就告退了,多谢班领。”
她说着转身要走,范骁慌忙拦住了她的退路,尴尬道:“小娘子既要见太后,总得有些耐心,那可是太后,不是苏州街的街坊。太后眼下正歇午觉,娘子何不等到太后起身,那时我再替娘子通传,不也显得娘子有诚意吗。”
这下想走又被拦阻了,她只得老老实实听从安排。
其实太后不见,正中她下怀,她打算就此去见皇帝,向皇帝说明安福殿不肯收留她,就有理由自请回梨园了。可惜掌事的内监太会办事,她走不脱,这闭门羹是不吃也得吃,也许这样能让太后心里舒坦些吧!
低下头,掖手退到一旁站着,立夏过后天气越来越热,树顶隐隐有知了鸣唱。这安福宫内外绿树成荫,人在廊庑底下,倒也不觉得热。只是不时有宫人经过,起先是一两个,后来是三五个,苏月渐渐觉得自己成了立在那里的靶子,被太后宫里的人来回看了个遍。
有悄声的议论随风飘来,“她就是辜家的女郎?不是充了梨园吗,怎么上这儿来了?”
“梨园那种地方岂可长留,乐工都是供人消遣的,只要有一线机会,自然要往上爬。”
“她和陛下……今时不同往日,所以太后不愿见她……”
苏月听她们窃窃私议,实在觉得丢脸得很,心里当然也愈发怨恨权大,他就是存心坑她。得知别人这么取笑她,他八成高兴坏了,算是痛快报复了一场,可以抚慰他曾经的憋屈了。
罢,折损了人家的脸面,总是 要还的,被人议论就议论了,反正也不会少块肉。苏月很善于开解自己,不多时就既来之则安之了。
那厢挨在窗后的人看了半晌,纳罕道:“她怎么还不哭?”
傅姆也在探看,啧啧道:“是位四平八稳的女郎,不小家子气,不因别人的议论惊慌失措。可见您的眼光就是好,从人家家门外远远看一眼,一下就瞧上了。”
太后说那是,“我瞧见她,她也瞧见了我,冲我笑了笑,我立时就认定了,这位女郎将来定是我的儿媳。可惜她父亲招人恨,竟还嫌弃我们家,我家好歹也是吴王之后,配他一个商户难道高攀他了?”
还是不能释怀啊,傅姆笑着开解,“如今人不是来了吗,等着您召见呢,您还晾着人家?”
太后道:“上赶着不是买卖,就是要给她些教训,让她知道今非昔比……”说着回头问,“珍珠,她来了多会儿?”
傅姆算了算,“得有一盏茶了。”
“啊,一盏茶了……”太后思忖再三,“怪热的,不会中暑吧!算了,让她进来,被人笑话了半天,也差不多了。”一面又吩咐,“等等,把十二侍也给我传来,让她知道掖庭中不缺她一个,陛下如今有许多女郎可供挑选。”
傅姆道是,领命承办去了。
很快十二侍从后门入殿,苏月也被传了进来。太后坐在上首,神色淡漠,看着她俯身行礼,寒声道:“辜娘子今日怎么想起上我这里来了?难道在梨园过得不甚顺心吗?”
这算给了下马威,太后自觉已经很严厉了,严厉得小女郎不知如何是好。
苏月呢,抱定了一个宗旨,嘴甜一些总不会错的,便俯身道:“梨园在太后的护佑下,早已不是前朝时候能比拟的了。卑下在梨园过得尚好,只是一直惦记着该来向太后请安。前几日叩谒了陛下,向陛下央求再三,陛下才准许卑下进来拜见太后。”
太后淡淡一哂,“你要见老身,所为何事啊?”
然而要说所为何事,天就要聊死了。苏月又不好说自己是被皇帝发配来安福殿的,搜肠刮肚道:“卑下从姑苏远赴上京,与家人离别,一直觉得很孤寂。上回陛下整顿梨园,卑下便向陛下恳请入太后宫中,平时还能吹弹些吴地的小调,给太后解闷,潦慰思乡之情。”边说边怯怯地抬了抬眼,“太后恕卑下斗胆,不知为什么,卑下一见太后便觉得亲切,愈发坚定了要在太后身边侍奉的心。”
这番话说得人牙酸,一字排开的十二侍听了,脸上千奇百怪,什么神情的都有。
太后却喜怒不形于色,抚着扶手沉吟:“原来是想入安福殿侍奉……”说着指了指一旁的十二侍,“可我身边已经有了这些女官,恐怕再没有差事指派给娘子了。”
苏月面对这样的刁难,很有迎难而上的决心,温情的江南女郎,语调里也带着柔婉的韵致,细声道:“卑下什么都做得,洒扫擦洗,跑腿传信,只要太后有吩咐,没有卑下做不了的活计。”
就是这种向上的生命力,不像那些娇滴滴的女郎,这不行那不行。所以即便时隔三年,受了被拒婚的委屈,回过头来,还是觉得当初的眼光不错啊。
太后心下立刻又称意了,脸上浮现的是勉为其难,无奈地叹了口气,扭头吩咐傅姆:“既然如此,珍珠,命人安顿好她。这下十二侍变成十三侍了,诸位要想受封,可得更加精进些了哟。”
第32章
众人俯首道是, 十二侍早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路该怎么走,只有苏月还迷茫着,她是进来做宫人的, 怎么最后不明不白加入了她们, 十二侍就这么变成十三侍了?
想向太后陈一下情, 道明自己的来意,然而向上觑觑, 忽然又没了底气。三年前已经拒过婚了,三年后再来一回, 她不怀疑太后会就此重新记恨上她, 对她来个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
满意地审视一下众女郎,太后觉得心已经放回了肚子里, 再也不用为掖庭空空而发愁了。这些女郎将来是紫微城的中流砥柱, 绵延子嗣就靠她们了, 好饭不怕晚,虽然皇帝婚事一直未成, 但成起来花开数朵,也不耽误什么。
先前的十二侍,太后曾一一了解过家世, 第十三位姗姗来迟, 底细她也一清二楚, 但不能厚此薄彼,也要走个过场才好。
“让她们先退下吧。”太后吩咐傅姆,又偏头另外发了话, “辜娘子留步,我还有几句话要问。”
苏月道是, 恭顺地站在一旁,待十二侍都从殿里退出去,才听见太后发问:“你今年多大了?若是没记错,应当十九了吧!”
苏月呵了呵腰,“回太后,卑下三月里年满十九,年岁渐长,但有力气,可以承办宫中的各种差事。”
所以还得是江南的姑娘啊,享得了福,吃得起苦。尤其像那等商户人家的孩子,自小懂得持家,就算照着现在的眼光来看,也合乎儿媳的各种标准。
不过太后一直有些想不通,“你是去年才入上都的,来时也十八了,家里一直没有为你定亲吗?”
苏月心道倒是想定来着,阿爹不是看上了街尾那位王谢出身的读书人吗,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还没等派人说合,自己就给征入梨园了。
但实情不可说,那些旁支末节只会岔出更多的是非来,因此乖顺道:“家里确实一直没有给我定亲。早前战乱,一家人只图不分离,家君说了,就算一辈子不嫁人,家里也不嫌弃。”
太后哼笑了声,“你父亲也真是古怪的人,哪有为人父母阻断孩子姻缘的。他愿意留你,却不问问你愿不愿意做一辈子老姑娘。”
苏月答得很委婉,“那时兵荒马乱,不敢设想会有如今的安稳日子。父母之爱很简单,无非把儿女留在身边,拿命来护恃。”
她说这番话,让太后对她又有了新的认识。好前程被葬送了,换作一般贪慕虚荣的女郎,只要把责任推给爹娘,就能撇清自己表明立场,讨上最廉价的好。可她不一样,她仍旧处处为父母周全,没有半句怨怪父母的意思,太后顿时觉得这女郎有孝心,美丽随和之外又添了一宗好处。
不过对于辜祈年,太后仍不能轻易原谅,不明白这么市侩的商人,怎么生出了如此重情义的女儿。
“我原先以为你早有了好姻缘,令尊拒了我们家的婚,合该是我们配不上你家。”
苏月忙说不敢,“太后误会了,后来也有几家登门提亲,家君照例一一婉拒了。并非我们对婚事挑肥拣瘦,实在是爹娘舍不得外嫁女儿,也怕我憨蠢,到了夫家惹公婆不快。”
如此说来,太后心里的疙瘩解开了一半,便笑吟吟问她:“你如今也见到陛下了,觉得他怎么样?”
苏月真诚道:“陛下宽仁,伟岸,有雄才大略,乃是人中之龙,非凡品可比拟。”
太后又舒称了几分,倚着扶手再接再厉,“若现在再让你选,你可还愿意听从父母之命,错过这门好姻缘?”
所以说,太后和皇帝母子是真的有执念,不论出个子丑寅卯,过不去自己心里这关。
苏月这人虽然也善骑墙,但只要提及父母,态度一向鲜明。太后的问话,她也直言不讳地回答了,“父母对我有养育之恩,我的婚事,理应要听从父母之命,没有越过爹娘,自己做主的道理。”
这下太后又气不打一处来了,也就是说皇帝再好,她也不眼热,还是要遵从父母之命。这女郎什么都好,就是愚孝不好,这么大的人,竟没有一点自己的主张,真是白长了一张聪明面孔。
太后终于没心力和她纠缠了,乏累地抬起手摆了摆,“下去吧,闹得我头疼。”
苏月行了个礼,从后殿退出来,外面已经有宫人在等着了,见她露面便上前引领,“请小娘子随我来。”
采选进来的女郎们,在太后宫中得到了妥善的安置,她们每人都有一间单独的屋子,不单是为住得舒心,也为皇帝哪天来了兴致,好到屋里坐坐。
苏月当然也给分派到了一间,在靠近陶光园长廊的围房里。十二侍按着选拔的先后顺序入住,最优者最靠近外沿,像她这种中途送进来凑数的,则被安排住进了尾房。
因为她那尴尬的特殊经历,她的到来,引发了十二位前辈迥异的态度,有人无关痛痒,有人百般厌弃。
当然,她们都是有名有姓的望族出身,难听的话不会放在嘴上说,只是拉帮结派经营她们的小圈子,不怎么愿意和她接近。也许在她们看来,她是商贾人家的女儿,本就和官宦人家的女郎不沾边,因此苏月理所应当地被孤立了,初来乍到询问一句话,都未见得有人愿意理你。
虽说她并不指望能融入她们,但那么明显地被无视,还是让她感到有些伤心。她开始怀念在枕上溪的日子,想念颜在和云罗她们。自己与这安福殿格格不入,这些尊贵的女郎将来会是宠后宠妃,自己在她们眼里什么都不是。
于是她开始积极地结交殿里侍奉的宫人们,及到傍晚时分,已经和几个内人内侍相处得很愉快了。
偏殿里的摆设要变动,她主动过去帮忙,大家都有些惶恐,摆手推辞,“这种粗活儿,哪里是娘子能干的。”
苏月很坦然,笑道:“我闲不住,在家时也常帮着搬货,你们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不必客气。”
大家见她这么说,只好挑些省力的活计让她动手。可一旦忙起来,都有些顾不上,渐渐她就帮着抬桌子扛椅子,哪里需要她就往哪里去了。
有张香案要换地方,她和一个小内侍两人合作,打算从殿内移到殿外。
可是倒退着迈门槛的时候,到底还是力气不济,脚下没站稳,仰天就要倒下去。
恰在这时,有人从天而降,一手揽住她,一手接住了香案的横档,在她惊魂未定的当口,嫌弃的语调从上方飘下来,“你是不是看见朕来了,有意用这种拙劣的手段,引起朕的注意?”
左右的宫人吓得瑟缩,哗啦跪倒了一大片,苏月还在考虑,自己是不是也得照着宫里的规矩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