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辜祈年到底是生意场上的积年,他不会明打明地追问,是要让苏月当皇后还是当妃嫔。话语间以退为进,就是在逼太后表态,会给苏月一个什么样的名分。
太后心里自然明白,笑道:“规规矩矩地聘正妻,岂是吩咐一声能了事的,就算我答应,朝中那些掌管着宗族事务的官员们也不能答应。我与陛下早就商定了,四年前是如此,四年后依然如此。我们是实心要结亲的,也用不着媒人牵线搭桥了,就由我厚着脸皮亲自与员外夫人说吧。”言罢又望向苏月,“娘子的意思呢?你在我眼中,可不是一般的女郎啊,父母之命固然要遵,但你自己的想法也尤为重要。”
苏月听他们说了半天,脑子里一直嗡嗡作响。现在太后点了她的名,敷衍是敷衍不过去的,只是一时有些彷徨,难道这朱砂痣要当不成了?
细想权大这个人……她又不是铁石心肠,当然知道他的好,就算他嘴欠,她也觉得可以包涵。嫁给他,早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自己假装挣扎两下而已,说认命也已经认命了,总比盲婚哑嫁强。
可是梨园怎么办?那么大的梨园,她好不容易和大家一起支撑起来的梨园,还没真正做出成绩,就不让她干了吗?
她迟迟望了望太后,太后和齐王都看着她,让她脸颊隐隐发烫。
定神一思量,自己也不是扭捏的小女郎,现在正是能说话的时候,若是放弃了,就只剩等着宫里来抬人了。
于是下了决心,起身向太后长揖下去,“臣与陛下常来常往,虽没有说破,但臣心里知道,将来必要依附陛下的。若得阿爹阿娘应允,臣愿与陛下共偕白首,只是目前臣的心思全在梨园,恐怕不能立时放下一切待嫁。请太后与陛下再行商议,臣若想延后婚期,不知能否有回旋的余地?若不能,就请陛下再觅佳偶,臣尽心为陛下打理梨园,以此回报陛下的恩德吧。”
第57章
太后觉得有点泄气, 答应嫁了,但婚期得延后,那么立春之约难以实行, 而她实现抱孙的愿望, 又变得遥遥无期了。
太后甚是苦恼, 试着再向她打探,“婚期安排在明年春, 你看行不行?还有半年时间,这半年你物色好信得过的接班人, 就算你身居掖庭, 也能让梨园照着你的规划更加完善,这样不是一举两得么,你说呢?”
与太后讨价还价, 实在需要莫大的勇气, 就算人家看重你, 你若是恃宠而骄,也极易触发对方的不满。但这也不是她非要拿乔, 实在是相较于婚姻,她觉得自己的志向和愿景更为重要。她要亲手改变梨园,要看着梨园一点点壮大, 就像种下一株苗, 她要亲手浇水, 亲眼看它开花,而不是坐在深深的宫殿里,等着外面的人来向她描述, 这花开成了什么样,是红色的还是紫色的。
说得太强硬, 唯恐伤了太后的心,她想了想问:“臣婚后,还能走出掖庭去圆璧城吗?还能见那些乐工和舞伎吗?若是能,一切听凭太后安排,臣无不从命。”
这下太后为难了,“一国之母,势必要坐镇中宫,统管掖庭。就算没有梨园的公务可操持,掖庭中大大小小的事也不少,照旧会让你忙得闲不下来的。”
苏月笑了笑,“掖庭是过日子,振兴梨园是功在社稷的大事。臣有野心,想把那个没人看好的衙门,变成天下乐师的乐土,把我们大梁的音声传播到外邦去,传播到西域去。”
太后听她说完,眼神透出一股怆然,心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都是有追求的人,都有宁折不弯的脊梁。
辜家夫妇心下则有些担忧,这些当权者与你协商前很有耐心,你要是不能如她的愿,还能对你有好脸色吗?
思及此,辜家夫妇也站了起来,却咬紧牙关没去制止女儿。苏月自小就有主意,作为爹娘,他们不想因一场婚姻,把她变成第二个唯唯诺诺的大姑母。
太后看他们一家三口都站着,实在感到头大,明明一切说得好好的,怎么就是婚期定不下来呢。
就不能给大郎一个名分吗?太后悲哀地想,为了这个名分,愁煞他们母子了。
如果气性强些,一跺脚说这媳妇不要也罢,当下是可以痛快痛快,但痛快过后呢?皇帝他不是不长进吗!
所以这事还得再行协商,太后压了压手,“怎么都站着?唉呀,坐下坐下。婚期的事儿,回头让陛下再与你商议,你们俩拟定一个好时节,到时候让司天台的人再排算日子就行了。我想着,要不咱们遵民间的习俗,先把五礼过了吧,这么也算有凭有据,”转头问辜夫人,“夫人的意思呢?”
辜夫人当然要做和事佬,赶忙点头附和,“太后说得很是,毕竟年纪都不小了,婚事定下了,我们做父母的也了了一桩心事。”
太后抚掌,“那就这么说定了,人的想法应时而变,说不定过两日自己想通了,也未可知啊。”语毕竟把自己也劝动了,一切好像又豁然开朗了。
“对对对。”辜祈年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见太后没有动怒,暗自庆幸不已,一面拿眼神示意苏月见好就收,别再有什么异议了。
总算婚事敲定,还不是用威逼利诱,完全是两家心平气和商谈的结果。太后觉得四年前自己丢失的面子寻回来了,亲家对她没有怨言,也不会在背后指摘她。越想越高兴,看看苏月,人家养到这么大的女郎,终于是自己家的了,忙拉过来好生在怀里抱了一下,欣慰道:“我惦记了那么久的女郎,可算要做我家媳妇了。”
与其说这门婚事是皇帝一往情深的回报,莫如说是太后从未打消的执念。她就是这么奇怪的人,途经人家门前一眼相中,就算排除万难也要把人娶到手。这下儿子欢喜,自己也欢喜,至于究竟什么时候能举行大婚仪式,这个放到后头再议,当下先高兴够了再想其他。
殿里的人纷纷祝贺,傅姆笑着拱手,“恭喜太后,心里总念着辜家女郎,今日总算圆满了,可要高兴坏了。”
太后说可不是,这才想起自己这头商量妥当了,最要紧的人还蒙在鼓里呢。
忙吩咐范骁:“快差人到乾阳殿看看去,前头的朝会散了没有。若陛下没在召见臣僚,把他请到这儿来。”
范骁应是,也不用差遣旁人了,自己撒丫子就往外朝跑。
先前太后预备向辜家夫妇提婚事时,齐王就借故出去了,等到这会儿才又进殿,一进门就听到太后告诉他好消息,说亲事定准了,等到过完礼,就是一家人了。
齐王郑重向苏月作了一揖,“上回还曾遗憾,差一点就该称呼娘子为阿嫂,如今这事定下了,先恭贺娘子吧!”
苏月欠身还了一礼,太后喜气洋洋地,只待皇帝来,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结果不赶巧,范骁回来禀报,说朝会已然结束了,但司天监的地动仪出了异象,西南方金龙衔着的金球掉进□□嘴里了。消息禀报到陛下面前,陛下责令尚书省严阵以待,预备好了随时赶赴西南的巡查使,自己又上司天监亲自查看去了。
所以做皇帝辛苦,每天有各种政务排着队等他处置,可不像大戏里唱的那样,有事俱本上奏,无事卷帘退朝。
辜家夫妇见状向太后揖手,“既然陛下正忙公务,卑下等就先告退了。家中还要预备预备,过礼不是小事,族中的亲戚都要知会起来,若太后定准了好日子,打发人来吩咐一声就是了。”
太后也不强留,一面说好,一面让人把预备好的赏赐搬出来,送去辜家的马车里。自己则亲自送下台阶,客套话说了许许多,笑道:“我是等不及了,今日就让人排算日子,若是赶得及,这个月便过礼吧。”
辜家夫妇无不从命,再三行过礼,仍旧从西太阳门退出了掖庭。
这一路上,辜夫人总在观察苏月的神色,好容易等到边上没人了,悄悄问她:“你先前应下,可是自愿的?”
爹娘总担心她受委屈,担心她畏惧强权,不得不低头认命。连阿爹都忧心忡忡地,仿佛她只要露出一点难色,一家人就准备好和她一起愁云惨雾了。
苏月见他们这样,反倒笑起来,“我岂是那种委曲求全的人啊,如果心里厌恶他,绝不会松口答应的。其实我来上都大半年,见识了不少男子,相较于他们,权家大郎居然是其中最好的。说出来怕阿爹和阿娘不信,他除了不太会讨女郎欢心,余下不管品行也好,胸襟也好,谋略也好,都是上上乘。”
她寻常可不怎么爱夸人,能把那人夸得像花,可见是真的不为难。
辜祈年松了口气,“我总是担心,怕你因咱家得了人家太多,还不清了,才甘愿自己填这个窟窿的。”
苏月在爹娘面前并不搪塞,坦然道:“起先我也觉得无以为报,可后来想明白了,我往后可得每天面对他那张脸,作为对我的补偿,善待我的家人,不是应该的吗。”
辜夫人的担忧到这时才彻底化解,牵住苏月的手问:“你可喜欢他?阿娘还是盼着你能嫁一个自己真心喜欢的,不因这样那样的骑虎难下,将就一辈子。”
苏月想了想道:“好像有些许喜欢,但相处日久,感情慢慢积累,说不定将来我会很喜欢他呢。”
辜夫人终于舒展开了眉,打趣和丈夫抱怨:“这孩子,说起话来半点没有女郎的矜持,可是学坏了?”
辜祈年眼中的女儿,反正就是万般都好,“这叫爽朗,你不懂。梨园那么多的人,她要在里头办事,可不得有话直说吗。弯弯绕绕的,底下人费思量,耽误多少工夫!况且是同爹娘交底,扭捏作态,不是我们辜家女郎的风范。”
阿爹把一切替她辩解得明明白白,苏月就不用反思,究竟是不是与权大斗嘴太多的缘故了。
爹娘今日的一场觐见,把她的终身大事定下了,其实定下也好,就像浮萍有了根,她既然没有打定主意终身不嫁,权家大郎还是个很不错的选择。这人嘴坏些,心肠却很好,心思也细腻,与他相处这么久,从来不觉得厌倦。刚才商定婚事的时候她也思量,为什么心里还有些犹豫……大概是犹豫他的身份,将来的掖庭会扩充起来,到时候色衰而爱弛,连想找他斗嘴,他恐怕也不耐烦应付你。
这就是婚姻的未卜之处,民间夫妻有没有第三人或许还可商讨,帝后之间中途加入的人,必会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就好比两片琉璃,紧贴在一起时可以肝胆相照,中间隔上一层纱,朦胧些,再隔上一层,影影绰绰。当纱越来越厚,就再也看不见对方了,天长日久,记忆模糊,那个人也就彻底消失了。
唉,所以她还是怕啊。想得太多不好,但又怎么能去不想,辜娘子偶尔也是个多愁善感的小女郎。
忧愁不能吐露,也不想给爹娘招来烦恼,但阿爹总与她步调一致,她没开口,阿爹倒发愁了,“聘了皇后,后头就大开方便之门了吧,上都许多名门望族,都等着往宫里送人呢。”
辜夫人见势不妙,忙打断了他,“杞人忧天,你就是这样毛病,又来了!”
辜祈年觉得很冤枉,“我哪次忧错了,你倒是……”
话没说完,就被强行拽走了,辜夫人嘟囔道:“别啰嗦了,快回去吧。回家预备预备,明日苏意出阁,早就下了帖子请你,你好意思光去吃席,不提前搭把手?”
夫妇俩坐进车舆内,临走打起窗帘问:“明日三叔府上的婚宴,你去是不去?”
苏月说不去,“我都把人家新郎官打了,人家心里不知怎么怨我呢,我还去干什么,会招人白眼的。”
对于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转过头来反咬你一口是常事。她不想去,爹娘也不逼她,辜夫人道:“我替你致个歉吧,就说你公务忙,抽不出空来。三郎家要是阴阳怪气,我也不在那儿呆,立时就回家。”
后来又吩咐了两句,辜家夫妇才离开。苏月回到梨园,没头没脑的事务太多,要开始筹备立冬的祭祀大乐了。乐府送来三首新谱的曲子,大家聚在一起,让银台院的乐工们试奏。曲子自然都是好曲,不过有零星地方需要改调,意见是可以提的,但得在谱曲人同意的情况下进行。因此那两首先退回去,剩下那曲却是起承转合,细致入微,仔细一问,才知道是青崖的手笔。
说起青崖,颜在不免要追问,“近来怎么没见嬴大人?往常都是他送乐谱,这两回却没再见到他。”
乐丞说:“嬴大人近来身体很不好,昨日还咳血了。手上的差事办不了,托付我替了他。”说着又去问载谱的文书,“都抄录下来了吗?若没有旁的吩咐,我这就回去了,让乐匠修改妥当了再送来。”
乐府的人走了,颜在惴惴难安,问苏月:“你听见了吗,他说青崖病了,咳血了……那可怎么办?他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只剩他自己,病了也无人照顾,我实在放心不下。”
对于青崖,苏月自然极为同情,略思忖了下道:“你若不放心,就去看看吧。我今日还有事要忙,恐怕不能陪你,明日行吗?明日我把事情都安排好,一早就同你去乐府。”
颜在却有些等不及,心焦道:“这种病症,怕是夜里发作得更厉害。今日我先去,你且忙你的,不用惦记那边。等我回来再把情况告知你,若是需要好的大夫,恐怕又要麻烦你,去向陛下借位御医。”
苏月说好,也实在是撂不下手上的差事,便让太乐丞取了出门的牌子交给颜在,“有什么需要,打发人回来传话。”
颜在点了点头,急急出门去了,苏月便把这件事抛下了。
临近年尾,梨园确实太忙,下月除了冬至祭祀,还有外邦派遣的乐人来大梁交流声乐。这种机会对梨园来说很要紧,势必得拿出看家的本事,展现中原大国的风范。定曲、筛选人员,苏月忙到很晚才回官舍,一路上只觉头重脚轻,两眼发花,只想快些倒在床上睡死过去,明日的事明日再说吧。
可走到官舍门前,冒出一股不祥的预感,忽然觉得一切没那么简单,门内不会有人正等着她吧!
伸出一根指头小心翼翼推门,门吱扭一声开了,里面黑洞洞地,就着月光看,从桌前到床上,幸好空空如也。
她犹不放心,走到衣柜前打开门,左左右右仔细搜寻了一遍。看完觉得自己有点好笑,边合门边自言自语:“又不是灰尘,怎么能藏在里头找不到……”
结果话音方落,身后一个声音响起,“你莫不是在找朕?”
苏月吓得惊叫,毛发都竖起来,没头没脑捶了他好几下,“忽然蹦出来,要吓死我吗!”
他挨了打,揉揉胸口,嘴里嘟囔着:“脚步声那么大都没听见,可见你脑子里想的全是朕。结果朕来了,你又不高兴,女郎都像你这么奇怪吗?”
苏月蹙眉看着他,很生气吗?倒也并不。只是觉得这人一如既往讨嫌,至少等她坐下来再出现,也不会让她受如此大的惊吓。
当然,惊吓完冷静下来,回忆又像潮水一样迎面拍打,让她感觉极度尴尬。缓解尴尬的办法就是故作镇定,把一切都忘了,便没事人般比了比手,“陛下请坐。”
两两对坐,连蜡烛都没点,借着外面的月光,能看见对方黑黢黢的轮廓。
苏月尽量让话题轻松些,随口问了句:“陛下从哪条路来?走的青龙直道吗?”
皇帝说不是,“走你的巷道。”知道她要问锁着门怎么进来,不等她开口,直截了当告诉她,“翻墙。”
苏月半张着嘴,“宫墙那么高,有四个我这么高,你徒手翻过来,我怎么不大信呢?”
他一哂,“谁说徒手?朕随身带了把梯子,再加上好身手,翻过宫墙易如反掌。”
苏月再一次震惊了,果然你有张良计,他有过墙梯。皇帝陛下是懂得变通的,世上没有难以解决的问题,只要放得下身段,一切都可迎刃而解。
但这次他来,不是和她讨论怎么翻墙的,黑暗中他的语调沉冷,“听说今日太后向令尊和令堂提亲了,这件事定下了,是吗?”
苏月脸上发烫,回答得十分沉着体面,“确有其事。家君和家慈觉得有可商谈的余地,已经应下了。太后说先过五礼,再论其他。”
皇帝“哦”了声,“不是娘子亲口应下的?”
苏月不由腹诽,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自己当时都被太后当面追问了,还有回避的可能吗?他把一切都打探明白了,再来明知故问,完全是为增强自信。自己是个实诚人,做过的事也不抵赖,爽朗地应道:“是我亲口应下的,怎么样吧。”
用最拽的语气,说着最色厉内荏的话,皇帝觉得她简直可爱透了。
“你说你早就将朕当成可以依靠终身的对象,早就心悦朕了,那为什么你从来不曾对朕说过?”黑暗隐藏了他咧开的嘴,和微微湿润的眼眶。有种高兴叫喜极而泣,皇帝觉得自己已经到了边缘,就要忍不住了。
苏月再次迷茫了,回忆一下自己说过的话,迟疑道:“我没说心悦你啊,这是你自己的臆想,还是太后告诉你的?”
他有点苦恼,“你这人,端的是会扫兴。都已经答应亲事了,心悦一下又能怎么样,非弄得这么一清二楚吗?”
苏月感觉自己的脑子转不过弯来了,论理是他家提亲,自己答应,为什么现在有种被倒打一耙的感觉?难道就因为当时他不在场吗?
“不是我喜欢一清二楚,我只是觉得一桩归一桩,不能歪曲事实。”
于是他使出了杀手锏,“你亲了朕,这是事实吧?你还摸了朕,这也是事实吧?”
苏月张口结舌,无法反驳。
正在搜肠刮肚想招数的时候,忽然见那团黑影朝她袭来。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飞快在她唇上亲了一下,然后羞涩地告诉她:“朕也心悦你,其实你不是单相思,不要不好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