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了咬牙,她没有再犹豫,“大理寺说李将军是幕后主使,我却觉得谋害陛下的,另有其人。”
苏月惊异地回头,“你可是知道什么内情?”
颜在便将屏风后发生的种种告诉了她,“我起先以为他是有意捉弄大家,让你们分辨不出来,可后来渐渐发现,似乎不是这么简单。他离开的那段时间,站班的人全都进舱内听曲了,船舷两掖没有人,他的行踪只有他自己知道。陛下中毒这件事,我也不敢肯定就是他做下的,但我要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不能让你蒙在鼓里。”
苏月惊得魂不附体,这样看来,齐王的嫌疑确实很大。难怪事后的种种行为令人费解,如果他没有那么心急火燎,她可能永远不会怀疑他。
只是颜在能把一切告诉她,让她五味杂陈。她起身握住了她的手,“你若是隐瞒了,对你只有好处,你想过么?”
颜在却笑了,“我又不傻,我昨晚翻来覆去都想透了,他与我有这段情,未必不是他事先计划好的。知情者只有我,等风头过去了,他将我灭口了怎么办?所以我这是自救,你不必觉得我高风亮节,我也有私欲。”
苏月知道她是在宽解自己,惨然道:“可就算咱们知道了内情,也未必能扳倒他。”
确实太难了,没有直接的证据,皇帝也没有后继者,无论怎么算,江山都会落进权弈手里。可她不甘心,难道权珩的冤屈就算了吗?他若是丢了性命,就让他白白地死了吗?
苏月横下了一条心,“他活着一日,我就守他一日。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我不能让人爬到他头上,谋夺他拿命挣来的一切。”
颜在点点头,又有些彷徨,“如果……我是说如果,没能留住陛下,你不怕得罪齐王吗?”
苏月笑了笑,“他要是想除掉我,就算我什么都不做,他也不会放过我。我如今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让满朝文武都知道我和他不对付,我才有活命的机会。”
颜在一向只处置梨园的琐事,并不懂政治上的博弈,对苏月的决定也唯有好奇,不知道她接下来怎么打算。于是站在一旁,看她召见了缇骑校尉,命他调动城内缇骑,把守住十二道城门——
齐王的兵最多只能盘踞在城外,若是入城,就是谋逆重罪。但不能杜绝他会安排人在城内活动,暗中勾连文臣武将,巩固自己的地位。
接下来又传见司隶校尉,命他参与大理寺的审问,着重盘查斗曲这段时间内,膳司所有人员的行踪,连走了几步路都要交代清楚。
余下的一件大事,想实行恐怕有困难。权珩岌岌可危,官员们大抵都会考虑自己的官途,要不要为个垂死之人,得罪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新君。
苏月也是没有办法,破釜沉舟试一试吧,写了封书信,让国用亲自送往裴忌府上,请他调遣亲军,将南宫牢牢守住。因为她记得很清楚,初雪那日权珩同她说过,大梁的命脉在南宫,控制住南宫,就能减少□□成的变故。朝中的政要在,那么人心聚拢,皇帝无虞。若是皇帝没有了……改朝换代也与她无关了,她能做的都尽力做到,对得起权珩了。
不过这些行动都得师出有名,所以安排妥当之后去见了太后,跳过了一切有关齐王的疑点,只说是为了稳住朝局。
太后对儿子是没有偏私的,但凡为大郎好,能安定社稷,绝不会有二话。
她只是心疼苏月,哭着说:“好孩子,难为你,才刚订亲,就经历了这么大的变故。”
苏月这时彻底认可了这位婆母,伸手抱住她说:“阿娘,若儿有福气,一辈子孝敬您。”
两个人抱在一起痛哭,然而没有太多时间容她多愁善感,她还要继续守着权珩,杜绝任何僭越的可能发生。
对于写给裴忌的信,她心里终归是没底的,不敢确定他是否会响应。自己结交的武将太少,除了他,实在想不到别人了。如今死马当活马医,能不能保得南宫的官员忠心不二,就看天意吧。
好在!好在!
一直在外面查探消息的淮州回来禀报,“裴将军的人马已经抵达宫城外了,南宫七道宫门给围得铁桶一般,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
苏月大喜,想了想道:“命人仔细安排饮食,就说奉太后之命,请诸位大人这两日暂留宫中。陛下病势稳定之后,便会召见宰辅和尚书令的。”
淮州道是,领命承办去了。苏月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回到内寝人都有些恍惚了。摸索着坐回床榻前,伏在床沿上说:“我不知能按住这些人多久,等他们回过神来,又会有怎样的轩然大波。所以你要快些好起来,我一颗弹琴奏曲的脑袋,哪有能耐操控朝局。我想保护你,可是太难太难了,没有你,我寸步难行。”
不知是不是她看岔了,他的眉心似乎轻蹙了下。
她顿时一惊,忙直起身查看,可是看了很久,他依旧一派沉寂。她不由失望地跌坐下来,每一刻内心都在经受煎熬。但若问会不会犹豫彷徨,并没有。她盼着他能醒转,也相信他一定能醒转。她不想让他醒来后,面对的是臣僚倒戈,大权旁落,所以要尽她所能维持住现在的一切。
可想而知,裴忌的人马控制住了南宫的通道,这令齐王十分不满。只是不便表露出来,进入内寝借着探望阿兄,同苏月谈及了这件事。
“朝中局势复杂,不是大娘子能应对的。你命裴忌控制住了南宫,等同软禁臣僚。那些人眼下怨声载道,我得花好大的力气,才能安抚住他们。”
“那就辛苦大王了。”苏月淡然道:“我也是奉了太后之命,请大王见谅。毕竟我与大王一心,你为弹压李再思旧部叛乱,我也得防止人心思变。”
齐王看向她,那双眼睛泠泠泛着寒光,苏月终于可以确定,自己以前确实看错了他。
现在他应当很记恨她,勉强压下了怒火,忽然又浮起了一点稀薄的笑意,“大娘子离后位仅一步之遥,我明白大娘子心里的委屈。但变故来得太快,令人始料未及,我也如你一样悲痛。阿兄爱重你,我也从未拿你当外人。我虚长你几岁,只要你愿意,我日后自会拿你当阿妹一样……”
苏月截断了他的话,“大王说笑了,我是陛下的未婚妻,你只管认我作阿嫂就是了。”
她丝毫不领情,也没有退让的打算,齐王凝视她良久,最后咬着后槽牙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及到傍晚时分,太后也过来了,三个人坐下商议外朝事宜。齐王还是那番话,要求裴忌撤兵,缇骑在城内巡视搞得人心惶惶,宫中官员个个如坐针毡,让苏月不要插手朝廷大事。
苏月垂下了眼,坚定道:“陛下还活着,大梁还未改天换日。若陛下大行,其后的一切便不与我相干了,自然交由大王定夺。”
太后见他们针锋相对,两边说的都在理,一时不知如何定夺。恰在这时,国用惊慌失措跑进来通禀,说陛下不好了。
苏月顿觉重锤击中了脑子,这时什么都顾不上了,起身快步冲进了内寝。
第74章
内寝之中, 刚刚经历了一场天翻地覆。内侍们匆忙打扫,却仍是有沾血的巾帕,落了所有人的眼。
太后顿时大哭起来, “我的儿……我的儿……大郎啊……”
他的枕边有大滩血迹, 没来得及清理。苏月一下子失了力气, 人几乎崴下去,好在被左右的人搀住了。
勉强定住神, 她推开内侍,跌跌撞撞跑过去问太医, “陛下怎么样了?”
太医们面露难色, 支支吾吾道:“臣等无能。适才陛下口吐鲜血,臣等翻看陛下后背,背心发黑, 说明钩吻的毒已经穿透脏腑, 扩散至肌理了。臣等用尽了毕生所学, 实在难以清除陛下体内的淤毒。”说着纷纷跪倒在地,“请太后恕罪。”
太后一口气上不来, 直挺挺倒了下去,众人一阵慌乱,苏月两头顾不及, 大哭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
齐王安排人把太后抬到了外寝的小榻上, 红着两眼对苏月道:“今晚看来凶险得很,且仔细看顾着吧。等到明日,把宰相和尚书令等传进乾阳殿, 是好是歹,不能再继续隐瞒了。”
苏月知道, 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许久。她抬起眼看向他,他脸上有悲痛,却无论如何都分辩不清,他究竟是不是打心底里舍不得这位阿兄。
是什么让他面目全非呢,他没有上过战场,没有打过一场仗。他从未尝过刀□□穿皮肉的滋味,也从不知道箭矢擦着头皮而过的恐慌。他什么都没有付出,他只是等着阿兄为他遍寻名医,坐在遮风避雨的屋子里,端起女使为他熬制的汤药。他有什么道理在尘埃落定后取阿兄而代之,难道果真命该如此,权珩舍身忘死,而权弈坐享其成吗?
她不想再探究了,也不想过问什么朝政大事,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失魂落魄地坐回了脚踏上。
齐王见状,略站了会儿,复又退出了后寝。他还有很多事要安排,拿捏住满朝文武,再去见一见裴忌,最后还得命人预备大行皇帝的后事。
苏月守在权珩的床榻前,诱哄的话说过了,威胁的话也说过了,都是无用。如今只有静静地趴伏着,能与他多相处一时是一时吧。
国用极力劝解着:“大娘子,太后急倒了,您千万要保重身子。陛下若是有知,定不愿意看见您为他肝肠寸断的。”
苏月苦笑,“不愿意也没用,我早就稀碎,碎成了一团。我现在只想,下辈子不要再见到他,他做皇帝也好,做乞丐也罢,都不要来找我了。”
国用愁了眉,“大娘子,陛下听见您的话,该多伤心啊。”
苏月垂眼看看他,“他躺在这里,什么都不知道,我有多难过,他哪里能体会。我都求他了,求他回来,他也不理我。既然如此 ……我也不想纠缠他了……罢了。”
话虽这样说,眼泪却不住流淌下来,说的都是气话,其实他也知道。她就是失望极了,怨极了,不知该如何纾解心里的苦闷。太医已经宣布了他的命运,也许今晚是自己与他相处的最后一晚,回想起前事,那么多的可笑与无奈,都像一场梦,他留给她的,不过是无尽的痛苦和追忆而已。
国用深深叹息,正想再安慰她,一个叫善本的内侍快步进来了。他也是御前的人,只不过平时淹没在人堆里不起眼,但此时却带着司隶校尉的密信,一直送到了苏月手里。
苏月展开看,信上写得明明白白,陛下用过的那盏甜乳酥酪里,查出了钩吻毒。大理寺严办了所有膳司人员,上层的船舱中演奏曲目时,下层正预备宴后的点心和甜饮。从酥酪出蒸笼到端上托盘,由专人负责,不假他人之手,呈上御桌前也会经受银针的检验,一切如常才能往御前运送。
然而,就是这运送的过程,出现了一点不寻常。从下层进入上层,须得通过二十二级向上的台阶,出口并不宽大,仅能容一人通过。御前是有规定的,呈敬时必定是陛下在先,臣子在后,送膳的人鱼贯而行,在出口处恰好遇见了齐王。
齐王并未立刻让开,偏头问送的是什么。
司膳站在两级台阶之下,俯首回禀是甜乳酥酪。
酥酪这种东西,先蒸后冻,凉了才能凝结如豆腐一般。所以这道甜饮不用层层保温,只盖镂空菱花金盖,越有凉风流通,风味越是上佳。
大理寺再三确认过,齐王当时并未走近,相隔至少有一丈远,且他不会武艺,不可能动手脚。盘问那些送膳的人,也都说不出他有哪里可疑。
苏月翻开了密函的后一页,但越往下看,眉头蹙得越紧,最后狠狠咬住了牙。
其实她一直希望这件事和齐王无关,她愿意看他们兄友弟恭,顾念贫寒时相依为命的情义,但却没想到,终究亲情敌不过皇权的诱惑。
合上信件,她垂首在桌旁坐了下来,如今面临着巨大的考验,究竟是该把一切抖露出来,还是该装作不知情,让真相消失在重重迷雾里。
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权珩的病情不乐观,太医说也许就在今晚,自己若是懂得审时度势,为家人考虑,就该当做没有接到过这封信,忽略那日发生的种种。可是权珩怎么办?她的大郎怎么办?出生入死多年,最后换来这样的结果,没有死在战场上,死在了最信任的阿弟手上,他做错了什么,要承受如此大的冤屈!
一旁的国用见她魂不守舍,捏着心唤了声大娘子,“您可是有什么不舒服吗?”
苏月摇了摇头,眼里黯淡的光逐渐重燃,撑着桌角站起身问:“裴忌的人马还在吗?齐王走了多时,想必已经同他晓以利害了。”
国用很振奋,说在,“奴婢问过万里,他说南宫外仍有金吾卫驻守,并无退却的迹象。太后没有下令,裴将军定会坚守到最后,大娘子放心。”
苏月暗松了口气,转头看向案上的更漏。已经子时了,天一亮,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她举步重新回到床榻前,仔细看着他,要把他的样子刻进脑子里。复又抬手抚抚他的脸,轻声道:“大郎,我不会让你蒙冤的,放心。”
可喜的是,后半夜没有发生她最害怕的事,但齐王已经等不及了,辰时前后把臣僚都召集进了乾阳殿。
他们在前殿窃窃私议,苏月从后殿走出来,众人立刻怔怔望向她,她扫视了一圈,视线落在角落里的官员身上,哂笑道:“礼赞官都来了……”
只等皇帝一咽气,就昭告天下吗?
臣僚们脸上神情晦暗,宰相问:“大娘子,圣驾怎么样了?”
苏月没有回答,只是偏头吩咐淮州:“去把太后搀出来。”
已然要请太后出面了,必定是有变啊,众人在一片凄惶中望向前后殿之间的通道,等着太后接见众臣,交代接下来的安排。
然而太后不会对还有一口气在的儿子,说出任何一句不利的话。面对众人,铁青着脸问:“陛下无恙,你们不在衙门务政,都跑到乾阳殿来做什么?难道还要卧病在床的陛下,给你们一个交代不成?”
众人觑了觑齐王,陛下的病情,他都已经据实告知了,昨晚病危,剩下的只是延捱时间而已。
齐王过去搀扶母亲,轻声道:“还是早作打算……”
苏月接过了他的话头,“依大王之见,应当作什么打算?”
齐王面色不豫,对于这个屡屡与他唱反调的人,已经逐渐失去耐心了。
这时众人却见苏月在太后面前跪了下来,拱手道:“陛下若有闪失,料臣也不能活命。臣求太后保全臣的家人,如此臣心里有话,才敢如实说出来。”
太后被她这一举动弄得发懵,忙伸手把她扶起来,“这是怎么话说的,如何还牵扯上了家人?”
苏月坚定地望住太后,“求太后答应臣。”
太后点头不迭,“自然自然。”
她这才转身又向众臣拱手,“也请诸位大人,为我作个见证。”
众臣忙振袖,肃容还了一礼。
朝殿外看,殿外的官道上走来两个人,是大理寺卿与司隶校尉。苏月舒了口气,娓娓对众人道:“陛下遭人毒害,我命司隶校尉协助大理寺查案,大理寺审问了档头和司膳,却一无所获。人人都是遵着御前的规矩行事,且从制作到查验,每一道步骤都有三人在场,膳司中的人绝无机会下手。如此唯一的可能,就是运送的过程中出了纰漏,但再三盘问司膳,都说一切如常……”她说着,目光调转向了权弈,“唯一的意外,是中途遇见了齐王。”
这番话,引得所有人都望向齐王,连太后也大惑不解。
而齐王给出的解释很合理,“我离席如厕,恰巧遇上,这有什么可奇怪的?陛下遭逢大难,我知道辜娘子悲痛,但不能因此就胡乱猜忌,质疑我与陛下的兄弟之情。”
苏月说对,“如厕不奇怪,但大王记错了时间,并非是离席。那个时候甲板上所有人都在船舱内,大王此时应当正和朱娘子坐在屏风后奏曲,而你,却出现在了下层通往上层的必经通道上。”
众臣这回连议论都没有了,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掖手而立,等着接下来,更多的内幕被发掘。
齐王呢,自然是气愤的,眉眼间布满了严霜。因为从未想到这样一个无用的女郎,居然揪住了这件事不肯罢休。
“奏曲有先后,我奏的是前曲,朱娘子奏后曲时,我暂且离开,难道这便成为辜娘子将矛头直指向我的证据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