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有同样构造和功能的暗室,专门用来关押特殊重案的犯人,就算是再嘴密的人,关到暗室不出三日,就能崩溃心神,把什么都交代了。
“有命在就不错了,还要窗呢?”
狱卒掂了掂手中钥匙,“就一刻钟功夫,赶紧的,被人瞧见了爷爷的差事都得丢。”
说罢将两人一推,入了暗室,连门都要阖上。
陆执方手挡着那门缝,神情藏在阴影里。
巷道另一头有人走过,脚步声渐近。
“大人!”狱卒露出个讨好的笑,手上使了大力气,暗室门再阖上。那扇厚重无比的石门,与门框严丝合缝,不仅隔绝了外头的声音,连光线都严密遮挡了。
馥梨眼前顿时伸手不见五指。
她茫然地伸手摸索,摸到一角衣料,“世子爷?”
陆执方没有回应。
她顺着那角衣料摸索过去,攥到陆执方的手臂,青年还是没动,连呼吸都仿佛屏住。
人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没有落点,无所依从,听不到声音,感受不到时间,浑身被死寂包裹,恍惚生出一种被遗忘、被抛弃的恐惧,无所遁形。
还好,她不是一个人进来。
馥梨掌心出了些汗,顺着他手臂往下慢慢捋,大着胆子扣到了他腕骨。
她想有个支撑点。
鲜活的,温热的,有脉搏跳动的支撑点。
陆执方很快就反手攥住了她,掌心潮湿的汗一时分不清是谁的。他的手好似比她更凉。
“世子爷?”
她忽而觉得陆执方的手在微不可察地震颤。馥梨用另一只手掌覆过去,陆执方连手背都是凉的。
“你怎么了?”
“无事。”
陆执方过了许久,深吸一口气回应她,按着之前一瞥看到闻人语的方位,拉着她往那个角落去。
“闻人语。”
馥梨也跟着唤了唤:“闻大夫,你还清醒吗?我们是闻飞沉找来想办法救你出去的。”
闻飞沉是闻人语徒弟的名字,两人进来前就商量好的,以防闻大夫对他们有防备,不肯说实话。
闻人语迟疑了片刻。
他声音听上去很虚弱,还有一丝警惕,“飞沉?飞沉为何不亲自来?”
馥梨道:“他被严家的人打伤了,行动不便。”
陆执方接话,“没时间细说,你先告诉我,你进到严家公子的寝屋内,发生了什么事?”
闻人语静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判断要不要相信他们。馥梨着急,关在这里不知时间流逝,她光是摸到陆执方都用了很久,“闻大夫,狱卒只给一刻钟。”
“严家公子是被毒死的,跟我没关系。他死时唇色淤青发紫,经脉紊乱,我施针不过是加剧了他气血逆行。”闻人语声音透出些后悔,“我恼他们伤了沉飞,严家质问我是否故意而为时,我大骂了一句活该。”
“严公子身上的毒,是导致他缠绵病榻的原因?”
“不是,他身体亏空与毒无关,毒是新下的,甚至可能就在我施针当日下的。”
“当时屋内有几人?”
“严家二老爷,严家公子的妻子,还有侍奉汤药的婢女……”闻人语细细回忆,给他们讲述当时的经过,末了,疲惫地吐出一口气,“距离我被关入牢狱,眼下已经过去多久了?”
“三日了。”
“此事不能善了,蓬莱山的云海我是错过咯。”
“您老还有心思惦记云海。”
陆执方没好气地笑了一声,一字一句轻飘飘,在黑暗里透出些虚弱。馥梨没有听过他这样说话。
她握着他的手,想去看他的脸,偏又什么都看不见。陆执方再追问了细节,钥匙转动声响起,火把的光再涌动,馥梨忍不住眯了眯眼,暗室真的太暗了,就这么一会儿,她都觉得火把的光令人不适。
“时间到了,快走。”
狱卒沉着脸,“刚才差点就露馅了,还磨磨蹭蹭!”
陆执方一言不发牵着她,快步离开了地牢,两人从后门绕出了淄州府衙。
他们顿步在附近的一条暗巷里。
“闻大夫一个人待着那么黑漆漆的……”
馥梨心有余悸,后半句话止在陆执方倏尔靠过来的举动里。她侧了侧头,发现世子不是要靠着她,是伸手撑着墙,恰好把她揽了进去。
墙头弦月如金钩,照出他煞白的侧脸。
一半陷在阴影里,一半浸在月光中,明郎的额上润了一层模糊的水光,几缕额发凌乱贴着。
“世子爷?”
“无事,”陆执方力气溃散一般,“再缓一会儿。”
馥梨身上换的是蓝雪借来的衣衫,没带帕子,想用袖子给他擦,想到陆执惯常喜洁,便伸手在他腰间摸了摸,果真从衣袍里翻出一块叠好了的细布帕子。
她折出一个角,静静揩去他眼底的细汗。
陆执方半闭着眼,撑着墙的手放松,弓腰将半个身子倚在了她肩头,手臂隔在她后背与冰冷墙面间。
“站得住吗?”
“站得住的。”
少女挺直了腰杆,纤细羸弱的肩头撑起来,要给他做一个支撑。就像在暗室里紧紧攥着他那样。
陆执方闭目笑,放纵自己倚着她。
馥梨承载他半身重量,将那手帕又折出一个干净的角,细布触摸起来的质感很熟悉,像是她天天都在用的,“世子爷,这个手帕是……好像是我的?”
“谁说的,不是。”
陆执方不紧不慢地否认,胸腔说话时的微震传到她身上。
认错了吗?馥梨举它到月色下认真看,冷白月光映得手帕有点变色,像浅白,又像浅绿,模棱两可。
她还没琢磨出来,陆执方低磁声线带了点笑。
“给了我,就是我的了。”
第26章 “那就看你和他的情分到……
“给了我,就是我的了。”
陆执方理所当然。
馥梨想起来,是去杨柳村神月教集会那次,她走时给陆执方擦嘴角血迹的,“怎么还没有扔?”她对着月光仔细看,也没有擦过血留下难以洗净的痕迹。
“好好的,为何要扔?”
肩头一松,陆执方已恢复了力气,从她手中抽走那帕子,慢慢塞入袖中,“先回客栈。”
她快步跟上,两人拐出暗巷来到长街之上,吉阳城夜市繁华,商铺灯笼的暖光罩在陆执方眉梢,方才全然没有血色的脸已变得正常。
唯有几缕额发贴着,泄漏他方才的虚弱。
“回去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看看?”馥梨侧过头去端详,“世子还觉着哪里不舒服吗?”
“先把狱里的大夫捞出来比较要紧。”
游介然就在客栈上房抻长了脖子等,等着的时候嘴巴没闲着,面前的桌上堆了小山似的瓜子皮、桃酥碎、核桃壳。
“回来了?如何?闻神医还活着吗?”
“还活着,精神瞧着不太好,还是要赶紧救出来。”馥梨不想陆执方讲话耗气,给他倒了杯茶,将牢狱里所见所闻复述了一遍,生怕漏掉了一点细节,讲完对上陆执方微妙的眼神。
“婢子是有哪里说漏的吗?”
“没有。”
陆执方抿了一口温茶,想的却是她记忆力不错,竟讲得分毫不差,有详有略。
游介然听完了复述,“被毒死的啊,那好办啊,尸体应该有征兆,趁着还在停灵未下葬,叫官府仵作来解剖验尸,不就真相大白了?”
馥梨摇摇头,“闻大夫说,他被抓走时辩解过,说严家公子严学海嘴唇青紫,是被下毒身亡的,严家却说严学海久病无医,早面无人色,闻大夫是想逃避责任,随口胡诌的。眼下尸体已下了棺,严家人怕是不会同意仵作来验尸的。”
游介然郁闷地吸了一口气。
“那怎么着?我们先斩后奏?等严家把尸体下葬再掘坟出来验尸,真证明是中毒了他们也不能如何,不过听起来好像有点缺德……”
他对上馥梨微妙的神情,又去看陆执方。
陆执方面无表情给他复述《大晔律例》:“凡有无故破损他人坟茔、尸体者,轻则笞二十,重则杖五十,赔偿所有陪葬、坟茔修缮、家族宗族的损失。”
游介然蔫下去:“上门验尸不行,偷偷验尸也不行,难道等严家人脑子那根筋转过来,自己上官府去请求验尸?他家可忙着下葬仪程,连抬棺出城的时辰时刻都按吉凶算准了,要守城卫兵提前清场放行。”
游介然吊唁一趟,差点没被严家一道道繁文缛节累死,难怪光是排队都排了大半日,“我就从没见过严家这么迷信的,不愧是钦天监,神神叨叨的。”
“游公子,他家真的很迷信吗?”
“吊唁那日有宾客穿了一身墨蓝的百兽暗纹袍,那严家管事说上头的蛇纹和他家公子生肖犯冲,为他准备了一身新素袍,叫他换了衣裳再进来灵堂。”
游介然绘声绘色地给她举例。
“你说,是不是很迷信?”
馥梨点头:“你说得对!”
陆执方对上馥梨亮晶晶,若有所思的神色,不禁勾唇一笑,正要接话,被游介然打岔:“陆九陵,你能不能认真些,我们在商量,要眉来眼去……”
游介然鞋尖被人重重碾了一下。
馥梨听见他痛哼一声:“游公子,你怎么了?”
游介然倒抽了口冷气:“无事,小梨子继续说你的想法,很迷信,然后怎么了?”
“戏台子上不都是这么演的吗?有冤屈的冤魂是要等到真凶被惩罚了,才能安息下葬的,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