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妾是母亲生的幺女,在家中排行第八,庶出姐妹们都有各自的姨娘,不过娘和姐姐都很疼我。哦,我还有一位同胞兄长,考上了秀才,我入京之前家里才给他相了一位姑娘,明年或许我就有嫂嫂了。”
皇帝见孙云儿打住话头,微微一笑:“听你说来,你在家万事皆是如意的了?”
孙云儿摇摇头:“也不是事事如意,爹只偏疼庶出的四姐和九妹,这不,连妾的名字都是随口取的。还有庶出姐妹们,大家面上和和气气,实际上背地里总爱互相捉小辫子告状的。”
皇帝这次不曾笑,看向孙云儿的眼神,稍稍带了些探寻:“那,你记恨你的父亲和庶出姐妹吗?”
孙云儿不曾想到侍寝还要答这些话,歪着脑袋想了想,认真地道:“不记恨,爹给了我骨血,姐妹们也能敦促我规行矩步,我没什么可记恨的。”
不知为何,皇帝这次倒不曾说话,等了片刻,是孙云儿先轻声开口了:“可是,妾也做不到对爹和姐妹们万分感激,只大家客客气气就是。”
宫中哪个妃嫔不怕妒名,别说是寻常妃嫔,就连皇后、张贵妃,都拿出一副宽容大度的样子,对旁人得宠总表现出一副甘之如饴的态度,实际上内里呢,刀光剑影哪少得了。
只这个孙美人,大大方方就承认了,自己做不到以德报怨。
皇帝忽然笑了,怀中的美人除开娇俏可人,还有难得的真诚。
气氛不再冰冷,佳人的身子也暖和起来,那些家常杂事,已不必再说,再说下去,便要坏了兴致。
皇帝轻轻扶住孙云儿的腰:“云儿,天不早了,安寝吧。”
孙云儿想一想司寝嬷嬷教的“柔顺”二字,眼一闭心一横,顺着皇帝的力道,轻轻倒在了床上。
皇帝平日里看着冷淡傲慢,这时却好像一团灼热的火焰,烧得孙云儿百般辗转。
孙云儿一时弓着身子,一时含着肩膀,始终是羞涩地闭着眼睛承受。
火,越燃越旺,孙云儿身上沁出密密的细汗,整个人好似被狂风卷起的小小落叶,不住地上下颠簸。
忽然,几滴凉凉的汗珠滴在了孙云儿的脸上,激得她起了一阵战栗,忍不住微微睁开眼。
暗影中,男子英俊的面庞显得尤为陌生,他见孙云儿睁开眼睛,低头在孙云儿额头上落下冰凉的一吻。
孙云儿也不知是自己冷还是热,不由得皱眉轻声呢喃,男子听了,轻柔地将孙云儿揽在怀里,不住地安抚亲吻,整个人的力道却丝毫不肯减轻。
不知过了多久,狂风已过,火,也燃烧殆尽。
孙云儿枕在皇帝臂弯里,只觉得疲倦万分。
她自幼娇生惯养,自己心又宽,吃得好睡得好,何时这样劳累过,这时眼皮子直打架,恨不得马上就要昏睡过去。
皇帝虽没再拉着孙云儿闲聊,却也不曾睡觉,只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抚摸着孙云儿的肩膀,良久后才道:“朕的排行,也是第八。”
孙云儿这点子伶俐还有,闻言立刻轻声道:“那么以后,在无人处,且能不能叫皇上八郎?”
黑暗中,皇帝似乎轻笑一声,“好。”
第17章 提携
有人来唤时,孙云儿还睡得酣沉,听见耳边有人叫起床,只当是清风拂过,侧个身就接着睡。
连翘手里服侍皇帝穿衣,看着自家美人又懒起,不由得急出一身汗,不动声色转到皇帝侧面,对扇儿使劲努一努嘴。
扇儿会意,上前用力摇一摇孙云儿:“美人,美人!”
孙云儿平日就懒怠起床,这时试着睁眼,一双眼皮子却是又酸又重,翻个身向里,险些又睡过去。
谁知脑中一个激灵,忽然想起昨日侍寝,连忙一个骨碌坐了起来。
探头一瞧,皇帝正由连翘服侍着穿衣,孙云儿连忙取过自己的衣裳,飞快地打扮妥当。
皇帝并没等着孙云儿来服侍,很快就穿好衣裳,见扇儿笨手笨脚地给孙云儿梳头,扯得孙云儿悄悄咧嘴,知道这小丫头不是平日服侍的,便对连翘一挥手:“你去服侍你家美人。”
连翘应了一声,心里不知多高兴。
此情此景,只怕是傻子都能看出来,皇上是心疼自家美人的。
何礼在外头已恭候许久,听见皇帝出声说话,便隔着门高声问一声:“皇上,内阁和六部的大人们已经在建章殿等候了,您是不是现在就起驾上朝?”
皇帝看一看孙云儿梳妆妥当,才扬声唤了何礼进来:“孙美人的衣裳头饰都不鲜亮了,叫下头给孙美人挑一批好的衣料首饰来。”
这话出来,别说是何礼,就连孙云儿自己,也愣住了。
今夏才入宫的秀女,秋季才领的新衣,穿着打扮不说是十成新,也该是九成九,怎么可能衣饰已经不鲜亮了。
皇帝要宠一个女子,便是指鹿为马,旁人也无话可说,更何况是赏赐一批新衣。
不过,何礼分明记得,皇上当日从大罗美人屋里出来,也是这样吩咐的。
自然了,何礼还不至于蠢到揭破这一点,只笑呵呵应了下来:“是,皇上。”
孙云儿再单纯,也隐约猜出来,皇帝待自己,或许是有些宠爱的。
她心里先是一喜,不知怎么又想到了那日大罗美人头上超出份例的一支珠花,顿时又有些沮丧。
她所得到的宠爱,不过是寻常,并不是独一份。
既是如此,不如替自己争上一争。
看着皇帝将要出门,孙云儿咬牙上前:“妾斗胆问一句,皇上赏的衣饰,妾能不能拿来送人的?”
妃嫔间送礼的事,何曾到过皇帝面前,他笑一笑,和声问:“你要送给谁?”
“妾想送给江才人,她待妾一向很好,送了我不少好东西,如今我得了好的,我也想送给她。”孙云儿说完,又添补一句,“妾听说御赐之物不可随意送人,所以斗胆问一问皇上。”
皇帝不意是这样的小事,不由得笑了:“孙美人真是赤子之心。”
何礼也在一旁笑着凑趣:“好叫美人知道,不可送人的御赐之物,是指记档的奇珍异宝,衣料这样的小东西,自然是随美人心意,想送就送了。”
孙云儿点头应了:“哎,多谢何公公指点。”
御辇出得门来,天边万道瑞霞簇拥着朝升的太阳,光耀无比。
皇帝不知多久没抬头看过朝霞了,这时一见,不由得神清气爽,满心畅快。
他自来敏锐,一下子就明白,自己心里突如其来的松快,只怕是因为昨夜的佳人而起。
究竟有多久,他不曾这样轻松了?
自从决定争储起,他就只知道埋头办事,不曾抬头望过天了。
原指望皇后与他并肩而立,谁知道皇后沉溺于丧子之痛不能自拔,竟连皇后的职责也不顾了,他只觉得失望。
至于张贵妃,终究不够稳重,再加上外头的事……
皇帝的一颗心,多年来一直吊得紧紧的,到了那个娇俏可人的孙美人处,听了一大堆傻乎乎的大实话,他只觉得前所未有地轻松。
孙美人亦非毫无心机之辈,就好比方才,她在自己面前说要送东西给江静薇,这便是讨巧了。
皇帝不知想到什么,脸上笑容倏然淡了,侧过头来:“何礼,你说,孙美人方才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何礼心里一个激灵,抬头看一看皇帝,却只看见一张面色平静的脸。
自家主子生来就是凤子龙孙,除了先帝,何时揣摩过别人的心思了。
何礼不敢轻易开口回答,只打个马虎眼:“奴婢不明白皇上的话,还请皇上明示。”
“朕是问你,方才孙美人说的话,是为了和江才人互相扶持,还是纯然发自内心呢?”
何礼恍若大悟:“哦,皇上问的是这个……”他脑中一边飞快地思索,一边对那位孙美人起些莫名的敬意。
后宫之事,除开皇后那里,其余各宫,于皇上来说都是小事。
娘娘们使计争宠,有时这个和那个互相排挤,有时那个和这个又互相联合,皇上全都看在眼里,只是懒得搭理。
就连新得宠的江才人和大罗美人,也没得皇上多琢磨一星半点,如今这一位孙美人,到底有何特殊。
何礼想到这里,说话的语气略带了三分郑重:“依着奴婢的浅见,孙美人并不是与江才人互相扶持。”
他说到一半,略停一停,偷偷瞥一眼皇帝的脸色,见皇帝还是面色淡淡,只好又再说得细一些:
“恕奴婢直言,江才人的出身、位份,还远远用不上孙美人来提携,反过来说,孙美人先前一直无宠,江才人也不会刻意栽培她,奴婢想,这二人应当是真心结交的。”
皇帝“嗯”一声,忽地来一句,“给孙美人的东西,精心着些。”
何礼忙不迭应了:“是,奴婢明白,孙美人那里的东西,皇上可有什么话要嘱咐?”
皇帝却沉默半晌,不知在想些什么,隔了许久,又不提后宫的事了:“张灵均可在御书房候着了?”
今日主子天一脚地一脚的,把何礼绕得直冒冷汗,他一大早就去候着御辇起驾了,还不曾问过御书房的事。
幸好唐孝伶俐,替何礼答了:“回皇上,张大将军一早派人进宫禀报,说他旧疾复发,难以起身,徐首辅已派太医去了,后头的事,奴婢就不知道了。”
皇帝沉默片刻,轻轻摇摇头:“尾大不掉!”
这话无人敢答,恨不得全变了聋子哑巴,然而皇帝还是说下去:“后宫,也该起些波澜了。”
自何礼向下的随行太监,一个个把嘴闭得好似蚌壳,一声不敢吭,御辇和仪仗浩浩荡荡,安静到了御书房。
另一头的永宁宫,也是一样的气氛凝滞。
皇后依旧告病,上头凤座空空,张贵妃领着众嫔妃喝茶,然而神色却不是孙云儿记忆中的轻快。
大罗美人的嘴闲不住,见孙云儿多看一眼张贵妃,便悄声地嘀咕:“昨儿在慈安宫,太后一个字也不提上头那一位的功劳,她回去可不要气坏了呢。”
孙云儿没去慈安宫拜见,然而稍一思索,也明白了这话的意思。
皇后消极避世,如今除了年节庆典这样的大事肯露面,平日只对六宫之事放任自流,张贵妃辛勤操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太后却一字不提,张贵妃不生气才怪。
不过,皇后是太后亲自挑中的儿媳妇,出身百年世家王氏,又与皇帝互相扶持着入主皇城,她的份量,又岂是旁人可比的。
孙云儿看一眼那空空的凤座,总忍不住想起早夭的大皇子,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今日张贵妃心绪不佳,便没拘着妃嫔们多等,一道茶过后,对边上的宫女道:“竹影,皇后娘娘凤体违和,要好生歇息,我们这就告退了。”
竹影应了一声,轻轻福一福:“奴婢恭送张贵妃和众位主子。”
出得门来,张贵妃对孙云儿微微颔首:“孙美人昨夜服侍皇上辛苦了,午膳好好用。”
孙云儿还未得过张贵妃如此关怀,闻言受宠若惊:“是,妾多谢娘娘关怀。”
今日大小罗美人没急着先走,一边一个挽住孙云儿的胳膊,齐齐架着孙云儿往前走。
大罗美人热情地解释:“妃嫔头次事侍寝后,照例有一道补养药膳,贵妃娘娘特地吩咐一声,今日妹妹要饱口福了。”
小罗美人笑着嗔一眼姐姐:“瞧姐姐说得,仿佛孙美人是个馋猫似的。”她说着,轻轻摇一摇孙云儿的胳膊,“孙美人家常爱出去逛的,一定知道哪里有好景致,不妨带我们去看看。”
这份热情,无非是为着皇帝昨日的召幸,孙云儿心里明镜似的。
虽然明白,却不知怎么拒绝,孙云儿最不擅长的,就是拒绝。
幸好星儿到了面前:“孙美人,我们才人想请教你针线,不知你是否有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