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只觉得气闷,又用力瞪一眼何礼,重重哼一声。
然而他也知道礼制不可废,咬牙半天,长叹一口气:“皇权,皇权,细算起来,净受人辖制!”
这话仿佛是在说后宫,又仿佛是在说前朝。
何礼也默默叹口气,半遮半掩地劝:“时日久了,总有云开见月的那天。”
“罢了,如今事忙,朕还顾不上这头,你替朕记着,等过年时候给宫嫔晋位,让孙美人晋个四品的婕妤。”
孙美人这恩宠来得真是莫名其妙,皇上是个多英明睿智的人,怎么会喜欢那么一个直人?
虽然那位美人主子娇俏讨喜,可是离旁人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论知礼懂事,有江才人,论安分守己,有惠贵嫔,论起美貌,更有丽嫔和两位罗美人,为什么皇上偏偏宠爱她?
何礼再猜,也只能往八字相合上头猜。
虽然知道主子喜欢那位孙美人,何礼还得硬着头皮劝:
“皇上,孙美人一无身孕,二无功劳,如此越级晋封……”
话未说完,皇帝已经投过冷冷的眼神,他本生得英武,加上君临天下的威严,几乎压得何礼抬不起头,赶忙改了口风:
“孙美人陡然越级晋封,只怕受人非议,到时候反倒对她不利。”
这话是真的,文官一枝笔厉害,什么都敢参,加上后宫没一个简单的妃嫔,到时候便是把孙美人架在火上烤。
皇帝不再说话,沉默行至一棵高大的桂树下,猛地停住脚步。
前些日子一阵秋雨,打得桂花七零八落,寥寥无几,几星黯淡灰黄色的桂花零星缀在叶间,香味残败,一如皇帝此刻的心境。
何礼还想再说几句,看看主子到底没坚持要晋孙美人作婕妤,便不再出声了。
皇帝看着那株年深日久的桂花树,不知想些什么。
仿佛这树从有他记忆起就屹立在御花园里,直到如今,越发显得郁郁葱葱。
桂树枝叶交错,正好像朝局和后宫。
前朝的事波谲云诡,本就不是后宫该掺和的,张贵妃有个当大将军的胞兄,容贵嫔有个做清流领袖的祖父,这二人绝不适合掌管宫务。
因此,他指望着皇后统帅、约束后宫,可是皇后却沉溺于丧子之痛,连职责本分都忘了。
宫务总得有人管,不是皇后,便是旁人。
张贵妃代管六宫,虽然兢兢业业,却只计较于细枝末节,不懂得立规矩树威严,和嫔敢传出那样的流言,却只得个捧杀的待遇。
容贵嫔还算进退有度,然而皇帝实在不愿亲近。
惠贵嫔也还贤德,可是只知道埋头教养三皇子,没什么大本事。
不知怎么,皇帝又想起那位娇俏可人的孙美人,随即又是一阵气闷。
好容易得个可心的孙美人,既没宠妾灭妻也没容她插手朝政,不过想单独和她谈天,竟不能够!
想着把她位份升一升,却也碍手碍脚。
这个九五之尊,是否当得太窝囊!
皇帝意兴阑珊,再没什么赏景的心情,与何礼慢慢往往外走去。
行至一道浓密的藤墙前,忽地听见一道清凌凌的女声:“才人姐姐请指点,我这句诗该怎么改?”
皇帝心下一动,透过密密的树藤看向花园深处。
两个女子相对坐着,一个身穿粉衣,神色淡淡,是宋才人,还有一个身穿蓝衣,眉眼妩媚妍丽,却是不识得的。
何礼人精似的,一见皇帝神色,立刻上前来,装若不经意地道:“原来是宋才人和赵美人在此论诗。”
赵美人?难道又是一个没见过的宫嫔?
皇帝起些好奇,将目光投了过去。
何礼识趣地作个好奇的样子,将藤墙掀开些,装模作样地打量:“赵美人入宫许久,还未见过天颜呢。”
“你这奴婢,浑说什么!”皇帝知道何礼的意思,然而他不是好色之徒,岂会看见美貌女子就动心。
“这赵美人样貌也好,看着又是个好诗书的,哪日与皇上对坐清谈,也是一桩美事。”
皇帝正是心烦意乱时,听了这句,倒有些意动,又看向赵美人。
宋才人将诗句悉心改好,吟哦两遍,笑着问:“赵美人看我改得可好?”
赵美人胡乱点头,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宋才人改的,一定是好的。”她说着,搁下手里的花笺,凑近些道:“姐姐可曾听过冯美人说的那些话?”
“什么话?”宋才人似笑非笑,神色分明是知道,口里却推脱,“做姐姐的只知道低头做人,不曾听过。”
“冯美人说,她前次没得皇上赐花,是孙美人侍寝那天在皇上面前进了谗言,这才致使她失宠呢!”赵美人说起闲话来眉飞色舞,全没刚才那文绉绉的模样,“这话传得满宫都是了,主位娘娘们面前恐怕还无人敢嚼舌,下头谁不知道?”
宋才人自然知道这事,闻言不过笑一笑,将那诗句又捧起来看,隔了许久,才出声应答,“那,妹妹觉得,这事究竟是怎么个模样?”
赵美人说的什么,皇帝已无心再听,他重重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何礼无声跟了上去,心里却重重叹口气。
宋才人和赵美人日日痴守在御花园等皇上,然而自个儿不修口舌,皇上真到了身边,也没本事留得住。
尤其是那位赵美人,头一次拜见皇后,就一口气得罪了惠贵嫔和丽嫔两个,也算是个少见的笨人。
丽嫔当场把火发了出来,过后便只当没这回事了,惠贵嫔却往张贵妃面前去说了些是非。
一个新入宫的七品美人,与一位养育三皇子的二品贵嫔,是个人都知道怎么选,张贵妃想也不想,当着惠贵嫔的面吩咐下去,搁起了赵美人的绿头牌。
这么着,赵美人入宫尚未侍寝,便已在失宠的边缘了。
宋才人和赵美人,学了孙美人的偶遇,却没学会人家的涵养和谨慎。
此时想想,孙才人懂得静口修身四个字,到底是有福气的。
何礼一边想着,一边服侍皇帝更衣洗手。
“今天晚上,翻孙美人的牌子,让轿辇去接了孙美人,往乾泰宫去。”
何礼心中猛地一跳,面上丝毫不露,“是,奴婢这就去给敬事房传话。”
乾泰宫是皇帝寝宫,从前只张贵妃和丽嫔得进过乾泰宫,如今孙美人一个小小的七品宫嫔也能有这份恩宠,可谓是贞平朝头一份恩宠了。
“还有那个冯美人,以后她的事,不必再到朕的跟前了。”
君心似海,不可捉摸。
冯美人前头送了许多针线来,皇上瞧她殷勤,也点头收了,众人只当冯美人马上要复起的,谁知这就失宠了。
何礼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到了屋门外,才长长叹口气。
唐孝凑了上来:“师父,您有什么吩咐?”
“去给敬事房传两件事,第一,今晚翻孙美人的牌子,早早备好轿辇,接了孙美人去乾泰宫。”
唐孝猛地一抬头,看见何礼饱含深意的眼神,立刻低下头去:“是,徒弟一定办好这事。不知第二件是什么?”
“冯美人的消息,以后不准到养怡居来。”
唐孝眉头微微一皱,小心翼翼地看一眼何礼:“师父的意思是……”
那位冯美人,送了许多针线活来养怡居,皇上可是都收下了。
何礼掸一掸衣袖上沾着的几星桂花,看一看万里无云的天:“皇上不喜冯美人话多,所以叫她好好修身养性,这话,你好好记在心里,若是旁人问起,也有话好答。”
冯美人话多?她连皇上的面也没见几次,怎么就惹得皇上不喜了?
如今后宫风平浪静,只一些小小波澜,其中有一件,就是冯美人与孙美人的官司。
皇上这是要替孙美人撑腰了,并且,还要叫旁人都知道。
唐孝心里一紧,不敢想其中缘由,也不敢再多嘴:“何总管放心,奴婢一定把事情办得妥帖。”
原本唐孝是想叫下头小的跑腿,这时也不唤人,自个儿拎了袍子跑得飞快。
到了敬事房,唐孝三言两语把话说清,又把差事分派清楚:“孙美人那里的事,我去吩咐,冯美人那里的事,有劳各位公公办好。”
众人面面相觑,待唐孝出去,有人啐他一口:“混账东西!拣着高枝儿攀,好差事自己抢着做,得罪人的事,就扔给我们。”
“罢了,他是养怡居的人,又是何总管的得意弟子,谁敢招惹他?”
“你肯让着他,那冯美人的差事,你去办。”
“我为什么要去?你怎么不自己去?”
许公公眼瞧着下头拌起嘴来,厉声呵斥两句,见下头人不吱声了,理一理袖子,带了个小太监往外去。
“许公公,咱们当真去丽嫔娘娘面前说冯美人的事?丽嫔娘娘那张嘴,不吐脏字,能把我祖宗八辈都给骂一遍。”
“蠢材,这事哪用得着去丽嫔跟前说?”许公公冷哼一声,“谁掌管后宫,便往谁跟前报一声,这不就结了?”
第23章 乾泰宫
火似的夕阳烧得西天云霞灿烂,恍若最华丽的锦缎。
孙云儿抬头看一看天上的霞光,搁下绣针,轻轻转一转肩膀。
“美人累了就歇歇吧,做针线哪儿就那么赶了,犯不着吃这样的苦。”连翘端了碗红枣茶来,轻轻搁在边上。
不是赶着吃苦,而是要报答。
江才人待自己一向照顾有加,皇帝待自己不算殊宠,到底也还算疼爱,如今孙云儿不名一文,也只有做些针线回报。
“这是做给江才人和皇上的,一位是我最要好的姐姐,一位是我的主子夫君,哪儿就说得上吃苦不吃苦了。”
连翘明白主子的心意,除了叹主子懂事,也张不开嘴劝说了。
“主子用眼多,我换了这红枣茶,泡个枸杞菊花来。”
连翘才端起茶碗,便见萍儿满脸喜气地进屋,她知道主子不喜萍儿,便冷了脸训斥:“美人要静心绣花,谁准你进来的?”
扇儿紧随其后,满脸的窘迫,进屋后仿佛想解释两句,却又作罢,只道:“唐公公来了。”
连翘没空搭理萍儿,对着扇儿一招手,两人齐齐迎了出去。
唐孝满脸笑容,一见连翘就拱手作礼:“孙美人大喜了!”
连翘喜上眉梢,对着唐孝作个请的手势,迎了他进屋。
唐孝进屋,把话说得讨巧喜庆:“皇上今晚翻的是美人的牌子,届时有轿辇接了美人去乾泰宫,这份荣宠,只张贵妃和丽嫔有过,如今美人算是独一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