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的怎么会落胎?伺候的人呢?”皇帝向来内敛深沉,今日却觉得有一把火在心中熊熊烧着,连教养都烧成灰烬,罕见蹦出重话来,“太医、宫女、太监,平时服侍的,都给朕滚过来!”
孙云儿在里头听得分明,见连翘哆嗦着身子要出去,从牙缝里硬挤出一句:“连翘,请皇上进来。”
接生嬷嬷先前还怜悯这淳嫔,多有安慰,此时却被吓得魂飞天外,连声劝阻:“这不合规矩!不合规矩!男人家不能进产房!皇上更不能……这是大罪!”
连翘身子已到了门边,听见嬷嬷说得急切,又扶住门槛看向孙云儿。
一阵阴寒的疼痛自小腹袭来,孙云儿险些疼晕过去,她竭力将思绪收拢在一起:“连翘,去请!”
第68章 女子有义
皇帝唤人,下头人来得自然快,不过是一转眼功夫,玉泉宫服侍的宫人已来全了,齐刷刷跪在地上。
因着孙云儿受宠又有孕,皇后早前特地多给了几个伶俐宫人,此时屋里主子宫女已有一堆,便有一半宫人隔着门槛跪在门口廊下,乱糟糟的,看得皇帝愈发心烦:“怎么这样没规矩?掌事宫女怎么不见!”
连翘从里间出来,深深屈膝行个福礼,战战兢兢替主子提了请求:“回皇上的话,奴婢来了。娘娘她……想见皇上。”
皇帝毫不犹豫,撩了袍角进屋去。
接生嬷嬷没想到皇帝当真肯进内室,慌得手脚都没处放了,她身份卑微,不曾见过贵人,伏在地上不敢动弹,声音闷闷地从地下钻上来:“奴婢给皇上请安。”
皇帝压根没看见地上还有服侍的人,一眼就瞧见了躺在床上面色惨白的孙云儿。
孙云儿爱玫瑰,人也像一朵鲜灵灵的玫瑰花,有时是娇俏的粉玫瑰,有时是明媚的黄玫瑰,有时是艳丽的红玫瑰,无论何样,总是带着股生机勃勃的劲,寻常人看见她,总忍不住多笑一笑。
可是,就是这么个能让人笑的人,此刻一张脸枯萎得像秋天的落叶,毫无神采。
皇帝心里大痛,抢上前去抓住孙云儿的手:“云儿,朕来了,是朕不好,朕来晚了。”
皇帝确实是来晚了。
孙云儿心里的委屈、不甘和懊悔,早已在方才的阵痛里头消失殆尽,她以为自己已经哭不出来了,可是听见皇帝的话,她还是泪如雨下。
小腹的剧痛如同针刺刀绞,叫人意识涣散,孙云儿竭力拢起心神,把方才一瞬间的盘算,一一道出。
“臣妾无福,保不住这孩子,想亲自为这孩子诵经念佛,超度它早登极乐……”
不知怎么,皇帝于这上头,竟也懂得一些:“你,你且等出了小月再说……”
孙云儿心神被打断,还得谢一句皇帝的好意,又接着道:“妾的意思,想请皇上抄一卷经,再诵念十遍,算是给孩子一场功德,这……是妾的一点奢求……”
冯才人当初落胎时,又哭又闹,吵得丽嫔捂着耳朵叫烦,更怕担了责,往养怡居送信时,报得事无巨细,皇帝连冯才人叫骂些什么都知道,便因此深深领略了女子落胎的哀恸。
此时听见孙云儿哀求,他早已在心里想好了,这姑娘性子一向柔婉,为着落胎,只怕是难免愤恨,无论她求的什么,哪怕是发落宫里的仇家或是立时封妃,他也一口应下,谁知听见不过是诵经,一下子愣住了。
皇帝用力攥住孙云儿的手,一双深邃的眼睛,发出异样的亮光来,几乎叫人以为他是湿了眼,然而不过一瞬就隐去,皇帝低头,沉声应了:“朕应你,都应你。”
孙云儿苦笑一笑,不曾被攥住的那只手,用力抚上了自己的小腹。
若是依着情理,一个女子对她的负心薄情郎,要么是痛痛快快骂一场后一拍两散,要么是哀哀戚戚哭一场后重修于好,可她是宫嫔,他是皇帝,两人之间有规矩教条,她哪样也做不了。
更何况,如今掌宫的惠妃比张贵妃又精细许多,她若是提些异想天开的要求,惠妃保管能按下来。
只好用这么一点点法子,让皇帝对她的愧疚深一点,对孩子的想念久一点。
细算起来,她还是利用了这孩子,是她这做母亲的对不起它。
剧痛袭来,孙云儿顺手攥住了皇帝的手,将他那只骨节修长的手,攥得变了形状。
皇帝一动不动,任由孙云儿使劲,听见孙云儿低低的吟哦,眼圈又酸了起来。
他恨,他真恨!
前朝的事,他不是不能独自处理,只不过看这姑娘娇气地提出要帮忙,他满心替她骄傲,便准了。
当时他还在心中暗暗想,若是能让这姑娘借此立一大功,那么便给她晋位时,便更加名正言顺了。
如今事到如今,不曾能等到她平稳产子,反倒早早听见她落胎的消息。
来的路上,何礼已经把事情委婉道出,特别点出一句,“付太医说了,娘娘是心思太重,太疲累了,才致早产的。”
不是下毒,不是暗害,是心思重,又累,这才落胎了。
他为什么要顾及什么“名正言顺”?如今张党和北戎已经肃清,他在朝堂上愈发得心应手,还在怕什么?是,还有徐家统领下的一帮清流不服管,可是,他晋一个宫嫔的位份,难道就会得罪清流们吗?
他还是太步步为营了,太精于算计了。
明明知道她有孕后心思不稳,还是依着她的话,去了别的宫。
他不是不顾及这姑娘,只是有自己的打算,他是想着时局已稳,该多些新人制衡旧人,也该多些子嗣了。
然而,就是这些算计,害了她,也害了孩子。
皇帝已许久没体会到这种懊悔不及的感觉了。
他仿佛又回到了做简王的时候,彼时和幕僚心腹们在府里紧锣密鼓地议些争储的事,不便放外人进出,连嫡子着风寒也不敢传御医,生生断送了儿子性命。
皇帝心里满是苦涩,还要再对着孙云儿说两句心里话,孙云儿却已痛得失神,快要晕厥过去。
接生嬷嬷不住抬头觑视境况,见淳嫔险些捏碎皇帝的手,吓得浑身发抖,又见皇帝竟生受了这一痛,赶紧又知趣地埋下头去。
皇帝见孙云儿腹痛愈来愈厉害,知道自己不好再留,便唤了接生嬷嬷吩咐她好生服侍,自个儿起身往外去了。
临到出门,耳边又飘来孙云儿的声音:“皇上还请饶了宫人们……”
“朕知道了。”皇帝顿一顿,侧过脸来,终究没忍心再看,扭头走了出去。
外头还是一屋子人,江静薇领着两个才人肃立一边,宫人们屏息敛神跪了一地,瞧见皇帝出来,愈发战战兢兢。
依着皇帝冷淡的性子和淳嫔受宠的架势,一宫的宫人只怕是逃不了龙颜大怒了。
皇帝的视线如同冷箭,慢慢扫过地上的宫女们,最后停在连翘头上:“没照顾好娘娘,是你们有罪,你们娘娘心善替你们求情,不过……”他说着,略停一停,转向江静薇,“宜嫔以为呢?”
江静薇不知皇帝何意,然而这当口也不及细想,不假思索就说出心里话来:“皇上,淳嫔还需要人照顾服侍,不如让这些宫人将功赎罪。”
皇帝沉默着,似在考虑江静薇的话是否有理。
赵才人见状,连忙拉了冯才人,也跟着行礼求情:“皇上,宜嫔的话有道理呀,还请先饶恕宫人们这一遭吧。”
皇帝顺水推舟应了:“好,既如此,就依了你们所求。”
宫人们立刻大大松一口气,忙不迭地谢恩。
皇帝不会为一个女子停留在内宫闲耽搁,又嘱咐连翘几句,沉步走了出去。
连翘汗流浃背,还是扇儿搀了她一把才站起身,立稳了,立刻又对江静薇等人道一遍谢:“多谢各位主子替我们求情。”
“是你主子替你们求了情,光凭我们,只怕不成。”冯才人是眼见着皇帝连孙云儿的产室都肯进,哪有不讨好的,可是却没留意自己一竿子把另外两个给扫了。
能在这当口来玉泉宫的,都还算厚道人,江静薇和赵才人也不计较这句,只催促连翘:“别只顾着谢恩了,各自当差去,服侍你们主子要紧。”
待连翘进去,宫人散了大半,江静薇又支了两个才人回宫:“两位妹妹也不必死守着了,淳嫔她……一时半刻只怕也好不了,有付太医和接生嬷嬷在,万事都能处置妥当,你们先回去吧。”
冯才人方才说了句好话,不曾有人答,自个儿想了一回,已经知道说错了,这时听见江静薇发话,急匆匆应了是,拖着百合离去了。
赵才人却不肯走,面色淡淡,口气却很坚定:“我陪宜嫔姐姐一起。”
不知是不是有意学孙云儿,赵才人脸上也日日带了温和的浅笑,这时倏然隐去那笑容,又显出些从前的苦大仇深来。
她见众人看向自己,不曾避让,把头昂得更高一些:“我也要陪着淳嫔。”
江静薇不置可否,也不答她,只对扇儿招招手:“扇儿你来。”
扇儿素日听连翘唠叨,心里也一直辨不清赵才人的忠奸,站在边上看了赵才人的模样,却又想起主子素日那句话,“论迹不论心”,不由得面色缓和些。
听见江静薇唤,扇儿猛地回神应声:“是,宜嫔娘娘有何吩咐?”
江静薇将扇儿的神情看得清楚,知道赵才人还算是个好的,便多些和气,回身先对她客套一番:“既赵才人愿意陪着,那便坐着等吧,别累着了。”说罢再来问扇儿:“你们娘娘平素吃用的东西,你们可都检查过?”
赵才人才沾了椅子,立时又蹦了起来,走到江静薇面前,用力握住她的胳膊:“宜嫔的意思,有人害淳嫔?”
扇儿立时慌了,不是替自个儿,而是替孙云儿:“主子这么一个人,谁忍心害她?谁这么黑心会害她?”
江静薇连忙摆手:“我不过一问,你先别急。”
扇儿怎么不急,主子陡然落胎,是天灾还是人祸,那差别可大了去了,若是天灾,她们做奴婢的该焚香祷告求天老爷保佑,若是人祸,便是拼了命不要,也得将仇人咬两口肉下来。
江静薇看扇儿脸颊咬得紧绷绷的,长长叹口气。
前阵子她太忙了,双月子未坐满,就去清善阁替皇后祝祷,后头又忙迁宫的事,一时顾不上玉泉宫这头,以致于姐妹俩时隔许久的第一次见面,竟然是为着孙云儿落胎。
想到这里,江静薇长长吸一口气,慢慢吐了出来:“把付太医请来,我有话要问。”
付太医还跪在次间里等着听嬷嬷传话,听见传唤,急匆匆出得门来,脸上的汗也不及擦,冲江静薇和赵才人团团行个礼,眼睛老老实实看着地下:“不知宜嫔娘娘有何吩咐?”
“淳嫔当真是肝火郁结、疲累伤身才致滑胎的?”
话问得突兀,语气也强硬,付太医一时不知道怎么答,只好含糊着:“这,这自然了。”
“既是肝火郁结,自然是天长日久,本宫记得淳嫔上一次诊脉是三天前,怎么三日前付太医不曾诊出淳嫔的病根吗?”江静薇说着,双目一瞪,“这话我若是说给皇上听,你立时就得个失职的罪过,等着午门廷杖吧。”
所谓午门廷杖,不光是用刑,还得在午门行刑,进出来往的人那样多,受刑的人身心受辱,简直生不如死。
付太医向来信佛,可也知道,真到那地步,就是道家、儒家、法家一起拜,也救不了他的命。
“微臣不敢,微臣不敢!”付太医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淳嫔落胎,心思重、肝火旺不过是引子,真正的原因,只怕还是有人下手。
只不过时日尚短,寻常诊脉诊不出来,若不是淳嫔动了肝火催动药性,还没这样快见效。
他今日一摸脉,已察觉到不妙,可是淳嫔落胎牵着许多人,他没有凭证,又怎么开口说话。
不曾想宜嫔这位娇滴滴的内宫女眷心思这样快,光凭事情上一点点的不合理,就能猜着这许多。
付太医想着,抬袖子擦擦额角的汗,偷偷看一眼江静薇。
谁曾想,却遇见赵才人复杂的眼神:“宜嫔姐姐,淳嫔,果然是被人害的。”
付太医这才明白,自己是被两个小女子给诈出实话来了。
他顿时懊恼自己的轻信,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只好顺着赵才人的话,硬着头皮附和:“是,才人说得不错,淳嫔确实可能是受人毒害。”
赵才人眼睛一瞪就要发怒,付太医赶紧说明缘由:“可是,空口白牙地出去说,也没用呐!”
理是这个理,可是,明知道有人受害,还一声不吭,这还算得上什么医者仁心?赵才人简直想一脚踹翻这样貌堂堂的付太医。
江静薇见赵才人要开口质问,连忙挽住她的手捏一捏,对着付太医,换了副和软的声气:“知道付太医也是有苦衷的,宫里什么事都讲究个证据确凿,光凭着一点疑心告状,自己也要落不是。”
这是在劝解赵才人,也是替付太医说话。
赵才人自己当初便是说错一句话,落得无宠幽居近一年,想想这道理,心气便也平了,对着付太医,也说句软话:“是我性子急了,付太医莫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