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麻黄、桂枝发散寒邪,兼平喘,干姜、细辛温肺胃,化水饮,半夏涤痰浊,健胃化饮,五味子滋肾水敛肺气,芍药养阴血以护肝,而为麻、桂、辛三药之监,使其去邪而不伤正,炙甘草益气和中,调和诸药,肺气通畅则咳喘自平②。”
姜离解释完,将新方给空青,“冷水入药,三碗熬一碗每日三服,先派人去拿药罢。”
空青应是而去,姜离一回身,便见李策已平复许多,不知想到了什么,他正若有所思地打量姜离,见姜离看来,他哑声道:“姑娘知道那姜汁糖?”
姜离心头一紧,道:“这是治喘疾的偏方,温阳润肺,确对咳喘有效,平日里可做保养之用,但此方作用有限,若病发的急用处便不大。”
李策闻言又轻咳起来,咳嗽声又沉又闷,仿佛重锤敲在胸腔深处。
姜离听的心颤,忙仔细观他面色,又近前听他呼吸,她若有所思片刻,待退完胸腹几处银针,又道:“请小郡王转过身去。”
李同尘扶着李策转身,姜离重按其上背部脊柱两侧,也不知按到了何处,李策忽然倒抽一口凉气咳的更重,姜离一愣,眼底溢出两分犹豫。
空青在旁道:“薛姑娘,这是怎么回事?”
李策咳得背脊弓起,人也摇摇欲坠,姜离心神一定道:“还需再施两针,需于背俞穴解结,疏通气血,调理肺气,但此针痛极,请小郡王忍耐一二。”
李策闻言强撑着回头,便见姜离自针囊中挑出根圆尖银针,他眼睫轻颤一下,刚收回视线便觉姜离已经靠近,很快,一抹刺痛猛地袭来。
姜离以针深刺,又捻动银针,李同尘和空青站在跟前,眼睁睁看着姜离手中银针挑起李策皮肉,又在皮下游弋拨挑,直看的二人头皮发麻。
李策本已缓过苦痛,但这两针下去,他脸色又白了几分,苦苦忍过一刻钟,姜离总算退了针,这两针极考验手上功夫,姜离一动不动保持倾身之态,也累得额生薄汗,至此终松了口气道:“好了,结束了”
姜离用手背抹了把汗,待李策转过身来,又为其退手臂之针,这时二人离得颇近,李策一边看姜离退针手势,一边往姜离眉眼看去,视线正来回间,忽觉另一道目光实质一般落在自己身上,李策一抬眸,便见裴晏正走近。
四目相对,裴晏问:“感觉如何了?”
李策强扯了扯唇,“应是死不了了。”
他大喇喇应一句,复又看向姜离,“多亏今日薛姑娘在大理寺……姑娘最后这两针,倒是极少见的,适才虽痛极,可退针后胸背之间松缓了许多。”
姜离正侧着身收针囊,闻言眼皮轻跳一下,如常道:“那两针是松解整复脉络筋膜,令胸腹背阔阴阳相合,气机无逆,气血周流,喘疾才不易复发,小郡王眼下已度过了危险,后续用药务必按时按量,不可懈怠”
扫了一眼窗外天色,她又叮嘱道:“近日天气转暖,但早晚仍寒凉,尤其早春降至,万物生发,万不可受寒,寒邪入侵,痰饮不化,是小郡王此疾大忌。”
空青已为李策穿好衣衫,李策抚了抚衣襟靠在迎枕上,有气无力地一笑,“姑娘交代仔细,我都记下了,今日实在有劳姑娘,我这病拖了多年,不知哪日便会要我性命,今日是姑娘将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我真不知如何致谢”
姜离听得蹙眉,“小郡王年纪轻轻,若保养得当此病不算致命。”
李策叹道:“但也是治愈无望了,可对?”
姜离欲言又止,李策却摇头,“姑 娘不必宽慰我,今日……咳咳……”
他说着又咳起来,裴晏道:“好了,莫多言了,此刻安养要紧。”
姜离忙跟着道:“不错,小郡王稍后用了药,回府安歇一夜,这两日最好莫要操劳,时辰不早了,我与裴大人还有事商议,便不扰小郡王养病了。”
裴晏看一眼姜离,只道适才大理寺确有差事未完,也提了告辞。
李策缓口气,“也好,那我就不送了。”
待姜离几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李策捂着施针的胸口沉思起来,恰在这时,郡王府随从送药过来,李策忽而道:“把薛姑娘写的方子拿来我看看。”
空青不明所以,拿回药方送到李策手上。
李策细细看过姜离写下的每一字,眉头拧了又展,变幻莫测,空青和李同尘对视一眼,李同尘忍不住道:“怎么了?你质疑薛姑娘的方子?她那江湖上的盛名便不说了,回长安没多久可是给皇后娘娘看好了病的,如今还在宫里给那些医女授医呢。”
李策微微摇头,目光一瞥,看到了被空青放在高几上的姜汁糖,他伸手拿过一颗,剥开油纸,将褐色的糖粒放在口中轻抿起来。
“你倒是比我更急着走。”
从将作监出来,禁中的甬道上空无一人,裴晏跟在姜离身后,不咸不淡的来了一句。
虽将李策救了过来,但姜离的表情并不轻松,裴晏走来她身边,压声道:“当年广安伯一直给他诊病,你后来也为他看过,适才那两针”
姜离径直道,“是义父用过的治法。”
裴晏一默,眉头也皱起,自是不赞成她此行,但姜离望着昏暗的天穹幽幽道:“李策这几年似乎没有好好调养,他的喘疾是年幼时便有的,本就是最难治,如今他身上多处病灶才至今日病发迅猛,若不用义父的法子,今日解他性命之危也只算功成一半。”
裴晏步伐缓慢了些,“此番回来,你可有让他知晓你身份的打算?”
姜离坦然道:“自然不曾。”
裴晏顿了顿,语气莫名肃重了些,“当年他请陛下指婚,这几年,他”
姜离脚步未停,轻叹道:“当年他是为了救我才请指婚,指婚这样大的事……倒也符合他的性子,但如今物是人非,莫非还能来一场‘再续前缘’?他少时本就坎坷,哪能再因为我受牵连?我不能害了他。”
裴晏道,“但若他认出了你呢?”
这下姜离停了下来,“就因为看病?类似的治法其他的医家也会用,再者,看着如今的我,谁敢笃定我是谁?大概只有你会”
姜离脱口而出,随之一愣,她看着裴晏,有些匪夷所思道:“是了,你到底是如何准确认出我来的?”
夜色将至,裴晏深邃的眉眼笼罩在暮霭之中,令人辨不清情绪,“你身边故友良多,但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无人比我更了解你。”
裴晏平静而笃定,只听得姜离不知如何接话。
她唇角动了动,轻嗤一声转身继续往前走,“真是自命不凡。”
裴晏跟上来,一本正经道:“李策心思多有细腻,并非外表看上去那般纨绔散漫,除非你不打算避讳他,否则接触越少越好。”
姜离适才等不及告辞,也是怕露出破绽,却不想裴晏这般絮叨,她不耐地揉揉耳朵,“知道了知道了,我也不愿横生枝节。”
裴晏见好就收,接着说起正事,“你说凶手提前见过鬼头匕首之事我已想到,也在几日前便派人去调查,杨慈的幻术是年后才在登仙极乐楼开演,一应物件都只仙楼自己人打理,当夜涉案众人之中,除了段霈和高晖,其他人都是第一次看,凶手要弄清楚那匕首形制的途径并不多,但从仙楼查问下来,至今还没有线索。”
姜离闻言脚步一顿,迟疑道:“其实我如今还多了一种推测,只是……若如我想的这般,便有多处不合理了。”
裴晏道:“你但说无妨。”
姜离皱眉道:“我在想,段霈的伤口之所以一深一浅,会否与青面罗刹无关……”
第122章 血肠
“与青面罗刹无关?”
裴晏未明, 姜离道:“试想一下,若凶器是冰,凶手第一刀刺入段霈胸口,再刺第二刀时, 冰刀很可能会受损甚至断裂, 因此才留下了更浅的伤口, 如今案发经过尚不明了,若只从伤口推断,这种可能也是存在的。”
裴晏略一思忖, “但若如此,段霈死前的模样便十分古怪了。”
姜离应是,又叹道:“我也只是因为凶器可能为冰刀,便这般一想, 并不确信,此外,关于那定做暗盒之人, 衙门需得细查”
裴晏道:“我正要问此事。”
姜离将董氏兵器铺子位置道来, 又道:“那里的掌柜和伙计见过那人, 但那人遮掩的十分严实, 样貌上的线索不会多, 但按当日的时辰看, 可看其他几人是否有不在场证明,并且, 凶手用冰杀人其实并不简单,他需得十分了解人体构造, 他那更深的一刀,刚好从胸骨之间刺入, 这才能一击致命,凶手多半会武,知道如何伤人。”
裴晏颔首,“我明白,我稍后便带人走一趟那兵器铺子,那鬼头匕首的线索,也会继续细查,登仙极乐楼虽无线索,但其楼内一应幻术用具皆是定做,或许要往源头查,至于那幻术之毒,已在城外寻得了些线索,不日便有答复。”
姜离心安了些,“肃王说只给你三日时间,可来得及?”
裴晏道:“尽力而为罢,眼下尚难定论。”
姜离颔首,眼见已经到了大理寺衙门跟前,便道:“也没有别的事了,时辰不早,我便先告辞回府了。”
裴晏应是,站在原地目送着姜离二人往顺义门去。
待上了薛氏马车,怀夕想到适才李策的模样,忍不住道:“姑娘,您此前说过小郡王患有喘疾,但奴婢真没想到会致命,平日里看着小郡王挺正常的啊。”
姜离想到今日肃王所言,叹了口气道,“如今气候多变,他又染了风寒,再加上和肃王对峙,病便发的猛了,这病来势汹汹,是会要命的。”
“那个肃王看起来便凶得很,但小郡王也是王子皇孙,按理肃王该对他礼待些啊。”
姜离唏嘘道:“便都是王子皇孙,那也大不一样,他刚出生没多久父亲便遇刺身亡,后来母亲又早早过世,等于他年幼时身后便没了依仗,除了家底丰厚和小郡王的尊位,并无令人忌惮之实权,若肃王这样的皇子,自不会真将他放在眼底,再加上他行事无忌,又没有明显立场,肃王便更不会待他亲厚。”
怀夕听得同情起来,“那小郡王也当真可怜。”
姜离这时垂眸看自己的手,“只希望今日那两针,不会令他怀疑。”
怀夕闻言眨眨眼,“其实……奴婢觉得有些怪,您说小郡王当年是为了救您,才去求指婚,可这都六年了,他怎么还无婚娶之心?但倘若他对您有意,这么多次照面下来,他好像还未对您起疑,但裴大人可是很快便认出您来了……”
裴晏所言犹在耳边,姜离镇定道,“裴晏此人机敏细致,记性亦算得上过目不忘,我也不懂到底何处露了破绽……”
探究无果,姜离也懒得深想,待回薛府,刚一进门便见门房出来个小厮,禀告道:“大小姐,虞侍郎府上适才来了人,说有一封信送给您,已经送去盈月楼吉祥姑娘手中了。”
姜离一听,心知是襄州齐悭之事,连忙往盈月楼去,待见到吉祥,果然是虞梓桐送了信来,姜离打开信封一看,登时放下心来。
待夜深人静,盈月楼熄了灯火,怀夕带着这封信前往芙蓉巷。
翌日又是个晴天,用过早膳,姜离走出房门,便见院内一角的垂丝海棠生出了新芽,她心底微动,打发吉祥往蓼汀院走一趟。
等了一炷香的功夫,吉祥欢喜地回来,“大小姐,嬷嬷说今日能去探望夫人呢。”
姜离闻言便往蓼汀院去,到了门口等候片刻,芳嬷嬷迎了出来。
待见了礼,三人一同进院门,芳嬷嬷道:“早前靠热泉,如今天气转暖,已经好多了,至少敢开窗户了,夫人这两日情状明显也好了许多,您安心便是。”
姜离便道:“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母亲的病该如何治,思来想去,还是要施针与汤液并重,但得寻个稳妥时机循序渐进,今日过来瞧瞧,也是看看能否给母亲换一些往后要用的汤方,先令她适应一二。”
芳嬷嬷一听治病之策,面上又显忧色,犹豫一瞬,先示意她再往前走。
几人上了露台走到窗边,便见简娴又如那日一般站在西窗下,今日她来的早,便看到简娴将那孩童人偶抱在怀里,一边轻轻拍着人偶背脊,一边轻声说着什么。她动作有些僵硬,面上却似水温柔,唯独她黑洞洞的眼瞳仍无生气。
姜离每每瞧见她如此,心底便不是滋味,芳嬷嬷道:“这几年,夫人的药的确没怎么大换过,她素来是用惯了一种,再换便颇为不易,但若姑娘下定了心思,奴婢自也希望夫人能有些好转,如今这样子还是太不稳当了。”
二人正说着,简娴抱着人偶往窗沿上趴去,但她身子刚一弯,腰间便传来痛感,她怔怔地扶了一把腰,似乎有些茫然。
姜离注意到不对,“母亲腰怎么了?”
芳嬷嬷便重重一叹,“这便是奴婢忧心之处了,奴婢人老了,有时看不住夫人,前几日夜里夫人发病时未曾抱得住,令她跌在榻沿腰上淤了一块,这两日给她擦着跌打损伤膏,可恢复的很慢,算一算夫人也四十一了,也不年轻了,她身边没有几个能信赖的,再过十年,真不知谁来照顾夫人……”
姜离揽住芳嬷嬷劝慰,“您莫自责,我定尽力让母亲的病好转。”
说至此,她又想起一事,“那莲儿后来去了何处?”
芳嬷嬷叹气,“当年小姐走失时,便是莲儿在小姐身旁照看,她犯了此等大错,没过两日便被老爷发卖了……”
姜离一默,望着简娴的背影道:“母亲用药不易,此番若换了药,汤液多半不成,只怕要制成膏丸,再请您多费心哄母亲服用。”
芳嬷嬷苦涩道:“大小姐放心,夫人虽在病中,但因全心全意信任奴婢,奴婢换些花样也能哄她,只是用药需忌辛辣,气味儿明显的放在饮食里便瞒不过了。”
姜离自然应是,芳嬷嬷见她一脸沉重,又笑着宽慰道:“您安心,奴婢和夫人这些年,虽说是清苦了些,但有时候也有趣味儿,奴婢编些不打紧的故事逗哄夫人,夫人似个孩子似的听信,有时候想想,倒像是奴婢自个儿演话本戏文似的。”
芳嬷嬷说得轻松愉悦,姜离却听得更是酸楚,又揽着嬷嬷看了半晌,方才怕惊扰简娴提了告辞。
从蓼汀院出来,姜离心绪沉重并未言语,想着要制作丸药,便先往薛氏大厨房而去,薛氏虽有药房,却无制药工具,只能看厨房是否便利。
主仆二人一路往西北方向去,然而刚走到院门口,却听院内一声惊叫,下一刻,一个身形丰饶的中年妇人满身是血地从院内冲了出来。
怀夕见状大惊,立刻挡在姜离身前,“出了何事?!”
这妇人粗布衣裳,腰间系个围裙,一看便是府内厨娘,然而此刻她双手与衣襟围裙上尽是鲜红血色,脸上也溅上了不少血点儿,打眼看去简直瞩目惊心。
被怀夕一声喝问,妇人也吓了一跳,她愣在原地望着姜离,惶恐道:“大、大小姐怎么来了?可是要什么吃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