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晏写好香方,肃声道:“在东市查到了一个疑似散播谣言的年轻男子,在玉真观也查到了当日去打探付云慈失踪经过之人,我已找来证人画了画像,但证人记忆模糊,画像不慎准确,尚未查到此二人下落。”
姜离欲言又止,这时卢卓快步而来,“大人有何吩咐?”
裴晏递上香方,“你立刻去各大药铺,看看哪家卖过以此方开的香药,尤其主意六月以来频繁开药的,有一二药材不同也无妨,再让冯骥带人往凝香阁、浮香斋与林下春堂这些大的脂粉铺子和香铺走一趟,看看他们是否卖有类似的香身丸,若有便各买一样带回来,再派人往东西市风月之地打探城中哪些地方喜好此物。”
卢卓应是,忙往前衙调集人手。
这时姜离若有所思道:“这香身丸所用药材尚算寻常,但香料却不便宜,两位死者前后隔三月遇害,若是寻常人家,不易负担三月,将香身丸散落各处的可能性也不算大,凶手应不缺银钱……”
裴晏这时道:“更有甚者,凶手很可能自己便卖此药。”
此言令姜离心紧,“你是说药铺与香铺?”
裴晏颔首:“凶手狡猾,几乎不留任何线索,能在分尸之地蹭上香药,只能说明他对此物见怪不怪,这才失察让死者衣物带了出来。”
“大人所言有理。”姜离颇为赞同,“如此便可排除戏班中位份不高之人,一来银钱难已负担,二来他们服用此物对自己并无助益。”
裴晏闻言从书案上拿起一份名单来,“这几日排查戏班和各处杂戏伎人,发现懂得易装之人不少,但能惟妙惟肖模仿他人声音者并不多,除了片刻前他们三人提到过的两大戏班之外,大理寺与金吾卫还满长安走访了十多家酒肆戏楼,查了戏伶伎人一百多后,只得了这五人的名单,但此五人都有不在场证明,考虑到凶手有两人,今日开始,戏班这条线索上只重点排查此五人是否有作案嫌疑。”
姜离接过名单,眼风一扫道:“程方荀……”
三字刚出,姜离便暗道不好,果然裴晏有些意外,“姑娘知道此人?”
程方荀是天音楼的老师父,当年李策为了学戏硬拜入他门下,姜离别的人不知,对此人印象却颇深,她满腹心思在命案上,竟忘记自己不该知此人。
姜离唇角微抿,“听说过。”
裴晏深深看她一眼,并不追究,只继续道:“程方荀年过五旬,如今还重病在身,他作案的可能性不大,但他门下有好几位徒弟,将他那模仿人声之技学了几分去。”
姜离握着名单的指节微紧,“徒弟?”
裴晏道:“有四五人尚在排查中。”
姜离脑海浮起李策的影子,口中淡淡道:“受害者有五人,要确定嫌疑对象是否有不在场证明应算容易,就看香药这边有何线索能与之对上。”
正说话间,九思又端着两杯热茶进来,“姑娘请用茶,今日是新得的霍山黄芽,小人刚刚煮好,请您尝尝。”
姜离接过茶盏,眼风一扫,便见裴晏若无其事饮茶,一副当真饮惯了的模样,姜离轻拨着茶汤浮沫,忍不住问:“长安八大名茶,霍山黄芽并不在列,且此茶回甘颇为涩口,大人怎会喜好此茶?”
裴晏平静道:“有位故人曾好此茶。”
姜离指节收紧,盏盖与杯身相错,发出轻微呲响,正不知如何接话,外头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即帘络一起,付云珩走了进来
“鹤臣哥哥,是不是有新线索了?”
见姜离也在,付云珩面露欣然,“薛姑娘。”
姜离点了点头,一旁裴晏道:“薛姑娘刚带来新发现,那药渍乃是香药,如今正命卢卓几人去查香药可能之来处。”
姜离又问:“你姐姐如何了?”
付云珩愤然不减,“昨日姑娘走了,姐姐面上没什么,却是整夜都未再说话,她性子和软,受再大的委屈也只会怨怪自己,偏偏我们理亏,拿徐家毫无办法。”
姜离不甚赞同道:“是谁理亏,查清谣言来处才知道。”
付云珩未多想,点头道:“到时候知道是谣言,我倒要看看徐令则是何态度,不过薛姑娘也不必太过担心,姐姐用药如常,身子尚好,翠嬷嬷照料的亦十分仔细,我今晨离府时,兵部侍郎府上的虞姑娘去探望姐姐,看姐姐已能起身走动,她还说不要姐姐闷在府里,过两日请姐姐赴雅集发散发散。”
姜离面色果真松快半分,“躺够十日确可走动,但定要小心。”
卢卓几人此去一时半刻回不来,姜离又到放着公文的书案旁翻起案情记载,昨日她一目十行看得疾快,今日则只看汪妍的记录,付云珩见状问:“姑娘有何疑问吗?”
姜离摇头,“我只是在想凶手何以第一个选择汪妍。”
裴晏这时道:“初接手案子时我亦想过此问,还专门调查了汪家上下,调查后并未发现疑点,汪妍在家中颇受宠爱,案发后她父母亲悲痛欲绝相继病倒,只有哥哥支撑门庭,那日在义庄你也看到了,他哥哥隔几日便去义庄一次。”
姜离看着文书,“汪妍去凝香阁的次数颇多。”
裴晏又道:“凝香阁在东市,距离汪家不远,且她和康韵也算认识,再加上她未出事之前浮香斋还未有如今的名头,去凝香阁也算正常,但自从康韵出事,康景明无心打理凝香阁后,大家便多往浮香斋去了,郑冉去林下春堂和浮香斋较多,吴若涵和钱甘棠待嫁期间则只去浮香斋……”
姜离心头滑过丝古怪,但望着文书记录,却又琢磨不出怪在何处,她定了定神,只更仔细地翻看,如此等了小半个时辰,冯骥先一步回来。
他披着一身寒意进门,“大人,买到了香身丸。”
他手中抱着三个锦盒,“凝香阁这三个铺子都卖有香身丸,还不止一种,但配方不尽一样,小人把现有的几种买了回来,其他香铺虽也卖的有,但配方大同小异,属下跑了一圈后得知如今卖得最好的是浮香斋的木香香身丸,据说吃上两月便可通体透香,属下便问了这半年来最常见的主顾,令她们写了一份名目。”
放下锦盒,冯骥又从怀中掏出名单给裴晏,姜离上前道:“拿六个空茶盏来。”
九思应声而去,不多时捧来六个白瓷茶盏,姜离将每种香丸倒出一粒放入茶杯,再倒上少量清水化开,一股子更明显的幽香便弥漫出来。
她仔细分辨片刻,道:“凝香阁和林下春堂都有豆蔻香身丸与茯苓香身丸,配方只相差一两味药材,凝香阁的豆蔻香身丸多了香附子与当归,少了甘松。林下春堂的茯苓香身丸多了桂心与麝香,少了川穹。浮香斋是木香香身丸和透体麝脐丹,透体麝脐丹与污渍配方相差极大,木香香身丸比那污渍多了木香与檀香,还有砂仁。”
姜离沉吟片刻,“排除最不像的,便只有浮香斋的木香香身丸与凝香阁的豆蔻香身丸最为可疑,但因污渍干结日久,有些药粉已难辨性状,这二者难定其一。”
裴晏已经看完那份名单,安抚道:“但能确定两家,便先从这两家入手便可,这份名目你可看看,薛沁也在其上”
姜离接过名单,刚看一眼便面露诧色,付云珩也上前来,很快惊道:“真有薛二姑娘,虞姑娘怎么也买过, 还有庆安伯、安远侯家这些勋爵人家的小姐,庆阳公主殿下也买了!浮香斋这半年的生意真是红火……”
裴晏当机立断道:“凝香阁的名目也要查,此外,这两地亦需搜查排除嫌疑。”
冯骥道:“大人,眼下外头不知案情,咱们以何种名目搜查?”
裴晏看向付云珩,“我记得上月金吾卫曾在长安缉捕过一次江湖匪徒?”
付云珩立刻点头,“不错,说是上月来了四个小魔教中人,抢了城南一家银号,金吾卫抓了两个,还有两个同伙跑了,如今还在审问下落。”
裴晏看向冯骥,冯骥点头:“属下明白了。”
冯骥转身离去,付云珩这时眼珠儿一转,问姜离道:“薛姑娘自江湖而来,可知道那小魔教的名号?”
姜离面不改色,“你是说沧浪阁?”
付云珩好奇,“是啊,你们江湖中人不称他们是小魔教吗?”
姜离想了一想,“倒也有人喊。”
付云珩再上前半步,“那你有没有见过他们那位阁主?”
见姜离迷惑,付云珩道:“沈涉川啊!”
大周立朝两百余年,当年太祖打天下时,得了不少江湖豪雄相助,后来每一朝,朝廷与武林皆和睦共存,互通有无,对江湖享有盛名者,世家王侯以诚招揽,高居庙堂者若向往江湖逍遥,也有不少抛却高官厚禄于武林中开宗立派的。
付云珩所问之人,便是其中十分特殊的一位,此人表字“涉川”,单名一个“渡”字。
十三年前,十五岁的沈涉川还是长安城人人皆知的工部侍郎公子,他是武学奇才,六岁拜入凌霄剑宗学武,十四岁便是武林百战榜上高手,再加上他生得潇洒俊逸,每每打马过朱雀街时,总有许多女儿家向他投花示好。
然而正是那一年,其父沈栋因贪腐获罪而亡,其母曲雪青自戕殉情,沈涉川喊冤不成逃往江湖,短短三月后一个叫“沧浪阁”的门派出现在了武林中,与此同时,参与沈栋贪腐案的七八位官员陆续死于非命,沈涉川广发告令,宣告是他所为。
一时间朝堂震动,景德帝大怒,悬赏发至武林,因赏金丰足,成千上万的江湖人士围捕绞杀,沈涉川率沧浪阁反抗,几乎与半个武林为敌,便得了小魔教之称。
姜离摇头,“我便是遇见过,也不知那人是不是他。”
付云珩蹙起眉头:“原来是真的?说他后来落入赤火帮手中,那赤火帮用雷火布置陷阱抓到他,他被雷火所伤毁了脸,还受尽折磨,纵然最后还是逃了,但人哑了,还再未露过真容,如今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姜离不置可否,似乎对这段江湖轶事不感兴趣,见外头天色已晚,卢卓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便起身道:“时辰不早了,我府中还有事,便先告辞了。”
裴晏起身相送,“也好,香药有了消息,我让九思知会姑娘。”
姜离点点头,拢着斗篷出了院子,裴晏和付云珩一路送出来,直到上了马车,姜离才靠着车璧微微松了口气。
怀夕小脸皱作一团,极低声道:“怎么长安也喊小魔教啊……”
姜离轻轻摇头,怀夕忙抿紧了唇。
马车迎着寒风辚辚而动,等再回薛府时,天色已黑透,姜离进得府门,便见长恭在门口等了多时,见她回来,他急急迎上来,“大小姐”
姜离轻抬下颌:“回去再说。”
长恭应是,一路跟着姜离回了盈月楼,进了屋子,姜离一边解下斗篷一边道:“说吧,都探问到了什么?”
长恭恭敬道:“小人打听到,徐将军府上那位老夫人出自京畿杜氏,她有个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已故去,那位哥哥膝下三子二女,如今三位老爷都在巡防营领差,两个女儿,一个嫁给了从前的雍州刺史,今已移居青州,一个嫁去了庆安伯府做续弦。”
微微一顿,长恭沮丧道:“荣宝斋那边小人去问,那掌柜的说他们月前的确做过那样一副珊瑚耳珰,还是一整株东海珊瑚打成整套头面,但不肯说客人名姓。”
长恭自觉没办好差事,满脸惶恐,姜离无声冷笑一下,和声安抚,“没关系,我已知道那人是谁了……”
第015章 断骨
“姑娘, 裴大人来了”
天还未大亮,姜离的马车便停在了顺义门外,等了两盏茶的功夫后,方才听怀夕轻唤一声, 姜离掀帘去看, 便见一片冰天雪地里, 裴晏着一袭月白银纹圆领武袍策马而来,马背上的他虽是姿容如玉,却眉梢冷峭, 身挺如剑,英武慑人。
姜离眯了眯眸子,从前的裴晏克己守礼宛若圣贤,总会叫人忘记他的手除了赋文修书也可扬刀舞剑, 而今时移世易,裴晏令人陌生之地越来越多了。
裴晏老远也看到了薛氏马车,他长鞭急落几下, 马蹄在身后尥起阵阵雪雾, 到跟前收缰勒马, 在马儿嘶鸣中道:“姑娘来的如此之早, 想来是有要紧事, 去衙门说罢。”
他跳下马背, 将缰绳扔给跟上来的九思,姜离默了默, 到底下得马车,二人同入顺义门, 裴晏侧眸看她一眼,“是为了付姑娘的事?”
姜离点头, “不错。”
裴晏意料之中,却又抱疑道:“姑娘和付姑娘相识还未有半月,为何对她的事如此不辞辛苦?”
姜离面色淡淡,“许是投缘。”
裴晏不置可否,待到大理寺衙门,值守的武卫见这般大早二人同来,表情几变,待入了裴晏的东院,姜离才启口道:“昨日我去徐老夫人府上时,发现了一处异样,后来我又派人查了一番,便知道大人的画像应往何处找了。”
九思为二人打起帘络,等进了门,裴晏便问:“可是庆安伯府?”
姜离有些意外,“大人如何得知?”
裴晏道:“当日付云慈在玉真观走失,虽于玉真观寻人之行闹的颇大,但一般不会有人上来便关注此事,当天晚上,玉真观的一个老道长因与徐老夫人交好,特意派人往徐府提了此事,这便是说,除了寿安伯自家与徐家,没有其他人知晓更多,而谣言是当天深夜便在东市传开,那消息最可能从何地漏出?”
姜离凝眸,“徐家”
裴晏道:“徐家与伯府定亲,且婚期将近,一开始我对徐家并无怀疑,直到这几日调查谣言来处,发现幕后之人十分小心,还在事发第二日再去玉真观打探内情,我便命人先仔细排查徐家上下,后得知因有道长主动回报,徐家并未再派人打探,而前日我才得知,就在事发当夜,徐府上有位姑娘做客”
姜离道:“庆安伯府的四小姐。”
裴晏颔首,“我虽有怀疑,但余妙芙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未有证据不好直言,因此昨日只说尚未查到下落,但昨天半夜,排查庆安伯府的人来禀,说庆安伯前两日把两个不听话的小厮打发去了城外的庄子上,令他们半年内不许回来,今日一早,我已命人拿着画像出城,待找到那二人,便可知我们的怀疑是否有错。”
姜离听他已安排好一切,顿时生出白跑一趟之感,“我昨日提过为徐老夫人看诊,今日又这样早来,大人还没进衙门便猜到我要说什么吧?”
裴晏道:“猜到也不比姑娘亲口相告。”
他神色平静,姜离心底怪异之感却又冒了出来,她俨然道:“既然大人已有安排,那也不必我多言了,大人还有公务,我先告辞。”
她说完便抬步,裴晏忙道:“且慢”
他看一眼窗外,“凝香阁的人马上就到了,昨夜搜查两家铺子并未发现异常,但康隆刚接手铺子不久,没有半年来的客人名单,因此我令他与康景明查拟名册,今晨同来大理寺,顺便看看康景明有何说法。”
裴晏语气诚恳,姜离想到香药的线索来之不易,看他一瞬,终于还是驻足。
裴晏语声清郎了些,“昨日卢卓搜查药铺所获不多,外间的药铺几乎没有卖成品香身丸的,客人多拿方子取药,虽有人买过近似的汤药,但没有连着数月买的,再考虑到衣裙上的污渍多为粉末颗粒,药铺那条线便可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