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离解衣躺下,又盯着帐顶幽幽道:“当年的事与府中小辈无多大干系,他此番东窗事发,对我而言也算好事,如今薛琦与薛兰时无人可靠,便只能信我,因亲缘也罢,为利用也好,总能助我行事便利”
怀夕不由道:“奴婢明白,回长安时日不短,姑娘想早些摸到旧事。”
姜离拍拍她手背,“应是快了,去睡下吧。”
翌日清晨,姜离睡至日头初升才起身。
下楼用早膳时,便见吉祥早已一脸惊悸地候在楼下。
她迎上来道:“大小姐,白鹭山书院竟然出了这么多事,这才一夜功夫,外头真有许多和书院有关的传言,听得奴婢们吓死了”
姜离落座用膳,“传了些什么?”
吉祥绘声绘色道:“先是说那付家和袁家公子死的如何如何凄惨,乃是因他们二人与什么邪教有染,从前在麟州时害了一条人命,此番是被别人千里追杀来报仇的,又说定西侯府的二公子和永阳侯府的公子竟有龙阳之好,为掩盖此事,他们二人还在书院合谋杀人,哦还有,说、说咱们二公子那篇被广为流传的文赋乃是旁人代笔之作……”
姜离面上无波无澜,“还有别的吗?”
吉祥满腹疑问等着姜离解答,却不想她如此平静,足见这些流言蜚语并无作假,她忙又道:“还说付家那位家主已被下狱了,袁将军也被陛下狠狠斥责了一顿,陛下令其禁足思过,哦还有今日早朝,说早朝上,太子殿下和肃王殿下因那高家二公子之事起了争执,双方在殿上争论不休,还差点大打出手,直气的陛下拂袖而去。”
已近巳时,早朝上的争端传出禁中,又被诸世家负责探听消息的侍从们禀回各自府中,姜离点点头,“可有与大理寺有关的?”
吉祥道:“这些事说都交给了大理寺查审,但不知怎么回事,有人说连裴少卿都被陛下斥责了一顿,也不知真假”
姜离用膳的手一顿,吉祥压低声道:“大小姐,二公子昨夜当真被送走了,姚姨娘今日病倒了,三小姐也称病没出门,老爷倒是一大早上朝去了,所以,有关二公子的传言当真无假?二公子找人代笔了?”
怀夕在旁道:“吉祥姐姐,若是假的,老爷怎么舍得送二公子离开呢?这一走只怕得好几年呢。”
吉祥和如意满脸惊震,正相顾无言时,外头一个小丫头禀告道:“大小姐,寿安伯府大小姐和虞侍郎府上的姑娘前来拜访了。”
姜离瞳底生亮,“快请!”
她大步迎出,刚走到门口,便见虞梓桐行在前,风风火火地进了院子,在她身后,付云慈眼含担忧地跟着。
姜离尚未开口,虞梓桐抢先一步问:“阿泠,那些传言可是真的?”
姜离暗自叹息,先将二人请进屋内,吉祥和如意心知她们也是为了白鹭山书院之事而来,立刻识趣地退了出去。
待三人一同落座,姜离方道:“传言八九分为真,书院的确生了命案,高晖和柳元嘉也确有私情,我弟弟,也确是找人代笔。”
没想到姜离如此利落,虞梓桐一愣,付云慈也语塞片刻才又开口,“所以……付、袁两家的公子当真是杀人凶手?”
姜离直言相告,“不错,是在麟州犯的案。”
她话音落下,付云慈不再深问,只忧心忡忡地看向虞梓桐,虞梓桐则沉声道:“阿泠,我此来并非为了问那些流言,那些事说来也与我无关,我是想问你,那高晖是否在书院提起过他八年前害人之事,他是不是用毒令当年广安伯府公子坠崖断腿?”
姜离秀眉微蹙,“你怎知晓?”
其他流言不胫而走姜离并不意外,但高晖不会认罪,已被灭族的广安伯府亦无人在意,姜离实在想不到虞梓桐从何处知道的这样快。
虞梓桐默了默,道:“今日陛下带病上朝,早朝之上,裴鹤臣禀告了白鹭山书院诸事,除了付、袁两家的命案,还有高晖纵火之罪,末了,他当堂提出高晖早在八年前便有过害人之行,害的正是广安伯府公子。而他认罪之言,是在书院行凶时被大家抓个正着,包括王侍郎和方院监在内的十多人都听到了,我前两日便知你上了山,当时你可在场?那高晖当真提起了八年前之事?”
虞梓桐殷切地望着姜离,付云慈在旁道:“阿泠,广安伯府公子乃是桐儿的表哥,他们自幼一起长大,那位公子是癔痴之症多年的可怜人,本来病情都好转了,可偏偏坠崖摔断了腿,当年都以为是发病所致,如今才知是有人暗害。”
姜离怎会不明虞梓桐的急切,她照实道:“当时我在场,高晖所用之毒名为三日醉,他确是说八年前,曾给一个半痴半傻的学子下过毒”
“真是他!”虞梓桐豁然起身,“当年书院半痴半傻者只能是我表兄,真是他下的毒手!为什么?因我表兄发现了他和柳元嘉的私情?!”
虞梓桐反应极快,见她切切望着自己,姜离也起身道:“我不确信动机,但既出他自己之口,他害魏家公子当是无疑,你别急,此案已交给了大理寺”
“不,我不能不急。”虞梓桐打断姜离,焦灼道:“早朝之上,裴鹤臣提出此事,但……但广安伯府曾犯重罪,乃是陛下忌讳,陛下根本不会为一个已被行斩刑的死囚去核查毫无证据的旧事,那高晖有定西侯和太子求情,放火又未死人,三法司主官合议之后,据说只判他流放五百里,大抵七八日之后便要离开长安”
虞梓桐惨笑一下,“五百里,不过是从长安前往锦州,这一路上多的是人保高晖逍遥自在,这般不痛不痒根本不算惩罚!”
不等姜离接话,虞梓桐猛地道:“大理寺!对,我应该直接去大理寺!”
她说完转身便走,姜离急声道,“你等等,我与你同去”
第173章 愿意冒险
午时初刻, 姜离与虞梓桐到了大理寺。
门口的守卫认得姜离,只快步往衙内通禀,待二人走上去往东院的廊道,便见九思快步迎了出来, “薛姑娘, 咦, 虞姑娘也来了?”
九思眸带疑问看向姜离,姜离只问:“你家公子何在?”
“公子和宁公子在值房说话呢。”
姜离神容平静,虞梓桐闻言却是神色更冷, 九思缩了缩脖子不敢招惹,只快步在前引路,待到了值房,扬声道:“公子, 薛姑娘和虞姑娘来了”
姜离先一步进门,刚进来便见宁珏笑着朝她迎来,可话未出口, 他面上笑意一滞, 又眯起眸子看向了姜离身后, “哟, 这是什么风把虞大小姐吹来了?”
虞梓桐见到宁珏, 也是面黑如锅底, “今日出门未看通胜,倒是晦气的很。”
宁珏被堵的一声冷笑, 虞梓桐目光一转看向裴晏,“我今日来, 是有一桩旧案想问问裴少卿”
裴晏已从书案后起身,他也猜到了虞梓桐要问什么, “可是为了八年前魏旸的旧案?”
虞梓桐点头,“不错,当年之事说来裴少卿也有责任,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才知原来表兄的惨祸还另有隐情,裴少卿如今贵为大理寺之主,难道真若外头传言的,那旧案不值查探,高晖只被流放五百里吗?”
裴晏看眼姜离,答道:“高晖被抓住之后拒不承认当日所言,再加上时隔多年已难寻人证物证,要给高晖罪加一等几乎不可能。”
裴晏神容端肃,一板一眼的模样听得虞梓桐肝火直冒,“可当日那么多人听见他说的话,怎么能算毫无人证?”
裴晏一默,“难凭他一句未曾指名道姓的话定案。”
虞梓桐气白了脸,“不曾指名道姓?八年之前你我同在白鹭山书院,整个书院有几个患过痴症之人?所有当年在书院的学子都知道他说的是谁,还需指名道姓吗?”
她提高声量,咄咄逼人,裴晏还未答话,一旁的宁珏再听不下去,“虞姑娘好生不讲道理,当年都没发现下毒,如今已过了八年你让大理寺怎么查?还有,对一个罪孽深重,且已经被行斩刑的死囚而言,凭何浪费人力为他缉凶?!”
“宁珏!!”虞梓桐柳眉倒竖,眼底怒意勃然,“当年的案子定的那般草率,别说我姑父不可能误诊,便真是他有何错处,我姑姑与表兄又何其无辜?你莫以为宁氏如今位高权重,我便任你侮辱她们!”
虞梓桐挺着胸膛,双拳紧攥,丝毫无畏,宁珏闻言冷笑起来,“无辜?魏阶害死了太孙殿下,他们府上便没有一个无辜的,且你今日过来,你父亲可知?!”
虞梓桐的父亲虞槐安在襄州立功后,重返长安乃是任兵部侍郎,正是在宁珏的父亲宁胥远手下当差,两家因从前皇太孙之死本就多有嫌隙,但宁胥远为人尚算刚正,这一年多来并未对虞槐安挟私报复,虞槐安自己更是本本分分不敢有一点儿行差踏错,如此,才平顺的坐稳了侍郎之位。
宁珏深知此间内情,这话问出,立刻令虞梓桐涨红了脸,“你你休要拿我父亲压我,我父亲不便为表兄喊冤,我却不怕!”
宁珏似笑非笑起来,还要再说,裴晏道:“好了,虞姑娘,此案的确难办,在高晖离开长安之前,我会再向陛下陈情。”
比起宁珏,今日反倒是一板一眼的裴晏更好说话,但虞梓桐看看宁珏,再看看裴晏,眼底却多有绝望,“不必说的这么好听,我算看出来了,如今你们是一丘之貉,我知道大理寺不会再查,今日是我来错了”
她撂下这话便走,姜离忙将她拉住,“桐儿,你别急”
见姜离要劝和,宁珏嘲道:“薛泠你别管她,师兄已够好说话了,当年案子已是板上钉钉,如此还要袒护那些为恶之人,这样不分是非之人随她去便是!”
“宁公子,请口下留情吧。”
姜离沉声恳请,虞梓桐盛怒之下转身死死盯着宁珏,宁珏见她眼眶都瞪红了,吊儿郎当地轻笑起来,“哎哟,可别当着我的面哭,我可最怕姑娘家哭了,这一哭我简直比那些害小孩儿性命的杀人凶手还”
“宁珏,闭嘴。”
裴晏喝止一句,宁珏耸耸肩,又将嘴巴重重一抿,仿佛真被下了闭口咒。
但他越是如此轻慢,虞梓桐越是生气,她看看宁珏,再看看裴晏,牙关一咬,甩开姜离便跑了出去。
姜离一叹,只得快步追了出来。
虞梓桐脚步利落,这一追便追出了顺义门,到了马车跟前,姜离才一把将她拽出,又气喘吁吁道:“桐儿你别急,此事交给大理寺诉冤确是不易,但或许还有别的机会,为恶之人不会有好报,我们不急在这一时。”
“阿泠你不会明白”
虞梓桐眼眶通红,一开口声音已哑了,见四下无人,她憋着委屈道:“其实宁珏没有说错,这件旧案,连我父亲都不敢在陛下面前喊冤,我……我也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了,当年太孙殿下的确被害了,可、可我真的不信姑父会误诊,更别说姑姑和表兄,还有那些广安伯府的下人们,他们总是清白无辜的。”
姜离握住虞梓桐的手,“我明白……”
虞梓桐只觉姜离的安慰颇为无力,不住摇头道:“不,你不明白,我父亲是拼死立功才回长安的,他不能再不顾虞氏,也不能不顾我和兄长,偏偏、偏偏当年案子已钉死,宁家看广安伯一家便是受害者看杀人凶手,连我也矮一头。适才宁珏看我,只怕也是把我当成不分黑白的帮凶,还有裴鹤臣,他们府上当年和我姑姑走的很近,但时隔多年,没有人能替曾经的死囚重犯说话,连他也不能”
虞梓桐越说越委屈,可因案子早判,她再不服也是理亏一方,就算被宁珏指着鼻子骂也只能受着,姜离握紧她的手腕,“虞大人的难处明眼人一看便知,宁珏适才说话难听你莫要放在心上,至于裴少卿,他说再陈情便定会陈情,再等等消息如何?”
虞梓桐深吸口气将眼底水雾憋了回去,“我今日是昏了头,我不该来的,再如何陈情陛下也不会答应,我明白,我都明白,与其靠他人,不如靠自己。阿泠,真是多谢你陪我走这一趟,这些事不该让你烦心。”
姜离只觉不对,“靠自己?你打算做什么?”
虞梓桐苦涩一笑,“我?我势单力薄,还不能明着来害了虞氏,我也做不了什么,我明日便去相国寺替表兄祈福,祈祷害他之人无好报。”
她说着又道谢,“好了,没事了,我今日是偷偷跑出来,这个时辰我父亲定已回府了,他如今防着我行事冲动呢,你也快回家吧,改日我们再聚。”
她不停顿的说完,未等姜离应话便上了马车,眼见马车越行越远,怀夕在旁道:“姑娘,虞姑娘这也是气得很了,咱们回去吗?”
姜离摇头 ,“不急,再去衙门看看。”
返回大理寺值房时,宁珏一见姜离便悻然道:“薛泠,你可知我们和虞氏的过节?我可不是那故意为难小姑娘之人啊,实是前仇旧恨难消,本来我们对他们府上已经很宽容了,可没想到她如此执拗,她父亲若是知道她如此胆大,只怕也是不依的。让师兄非要为那魏氏公子陈情也是为难师兄,陛下今日已是不快了。”
姜离不动声色道,“自是知道,宁公子说的不错,桐儿性情确多执拗,但因此,她也足够重情义,仔细想来也令人有些动容。”
宁珏听得一默,裴晏道:“时辰不早,不回去复命吗?”
宁珏哀怨地瞅裴晏一眼,接着先前之话道:“罢了,我也懒得和虞姑娘计较,我确实还有公务在身,你”
他犹豫一下,看看裴晏道:“是想帮虞姑娘?”
姜离不置可否地点头,宁珏便又一耸肩,“罢罢罢,那我先走一步。”
等宁珏走出东院院门,姜离面色方沉了下来,裴晏近前来解释,“陛下这些年对皇太孙之死始终耿耿于怀,今日一听还牵扯了魏旸的旧事,立时变了脸色,要让陛下转念十分不易,今日晚些时候我再入宫陈情”
“不必了。”姜离转身看向他,“桐儿性子直率,行事也有些莽撞,适才我看她在气头上便也不曾拦阻。但我也明白,只凭高晖那两句自言自语就要给他定罪是不可能的,有太子和定西侯在,再加上当年兄长并未致命,陛下无论如何不会松口。”
说至此,她眉眼间也露出几分和虞梓桐相似的悲凉,“宁珏有些话很是刺耳,但也是实情,你不必再陈情,反倒惹得陛下对你生了芥蒂。”
裴晏只道,“一点儿芥蒂也无妨。”
姜离沉默片刻,还是直看向他,“当年不知兄长是被暗害,他出意外之后,我们都以为他是因习武后气机逆乱才狂性大发,我亦一门心思想着,若是因习武,你但凡如约回来,那他一定不会出事……”
说至此,她眸色愈复杂起来,“却未想过他是被人下毒,三日醉三日醉,三日后毒性已消失无踪,连师父和义父都未发现古怪,既有人要害他,你何时回来已不算紧要,高晖虽未认罪,但真相已算明了,你再不必为此牵累自己。”
裴晏也凝望着她,“但若我彼时在书院,他即便狂性大发,我也能护他周全。”
姜离摇头,“你若在书院,高晖换个法子害他便是,兄长彼时心思纯直,无论如何也难防住,且当年你是好心助兄长痊愈,如今真相明了,无论如何也怪不到你身上,你也不必再因此愧责,说到底你是局外之人。”
裴晏瞳底暗了下来,“你返回来,就是想说这些?”
见裴晏目光黑沉沉望着自己,姜离回避似的转身看向窗外,“我从昨日下山便开始想,想了一路,想起当年我太过年少,便是担责,也该是我担责,但因我独自担不起那祸责,方怨怪到了你身上,那时你也还未至双十之龄,也实是不该。当年为魏氏说话之人皆被贬黜,如今陛下也听不得‘魏氏’二字,你不必为此冒险。”
裴晏视线一错不错的,只道:“若我愿意冒险呢?”
他的目光有若实质,姜离心头亦重重一跳,又听裴晏道:“时隔六年,陛下再如何听不得,也该借此让他看到‘魏氏’并非皆是罪大恶极之辈。”
姜离牙关轻咬,转头之时,眼底带上了两分探究,裴晏不闪不避直望着她,“我倒更宁愿你怪我,直至为魏氏雪冤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