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晏道:“高晖虽以嫌犯之身离开长安,但他身边必有亲信保护,要动他并不容易,尤其在长安城内更是全无机会,你最好”
“裴少卿”空旷的禁中甬道上只有夜风呼啸,姜离忍不住驻足,无奈道:“这些我明白,你就这般不相信我吗?”
裴晏也停下来,“相信,但总是不放心。”
姜离先是语塞,又横裴晏一眼大步往顺义门去,“有何不放心,此事你不必多管,沈家的事同样紧要,还有淮安郡王之事”
“肃王府的府医我正着人查,但你这里”
裴晏话语未落,姜离又停下来,她瞪大眼瞳看着裴晏,要因他这一根筋管到底的样子着恼,四目相对僵持,片刻,裴晏败下阵来,“那我不问了。”
姜离松出口气,一边加快步伐一边嘀咕了句什么,待出了顺义门,姜离利落爬上马车,又掀帘道:“陛下气还未消。”
她不着前后地落下此言,帘络一放,吩咐长恭回府。
待马车走动起来,怀夕道:“姑娘,裴少卿得陛下看重,他都不怕惹陛下生气,陛下难道真会恼了他吗?”
姜离幽幽道:“陈高晖之罪陛下不会真的恼他,可要替魏氏雪冤呢?且裴氏,早非本朝初那般高枕无忧了。”
裴晏站在原地看着马车走远,待九思牵马来,他方才上马背纵驰回府。
待至裴国公府前,正见一道衣裙华丽的身影自府门而出,是庆阳公主李莹,她瞧见裴晏也轻笑起来,“还以为你今夜又宿在衙门了,可算知道回府了。”
裴晏下马行礼,又道:“殿下是来看我母亲?”
庆阳公主叹道,“是啊,你母亲这几年过得愈发清苦了,我看着心疼,便来陪她说说话。”
她说完,又唏嘘地望向坊间万家灯火,“许是我年纪大了,每每瞧见高阳姐姐白了发的模样,便要想起当年她带着我出宫逛灯会的样子,这一晃竟过去二十多年了,她年后身体多有不适,你该多看望她才好。”
裴晏颔首,“殿下叮咛的是。”
庆阳公主又一笑,“你是最让你母亲省心的,但这几年她也不知怎么了,对世事都没了兴致,像真要遁入空门似的,你多陪她说说话总比我陪她说话有用不是?”
裴晏又应是,庆阳公主这才往马车上去,待送走公主,裴晏进府门后缓步往东苑行。
裴国公府人口简单,仆从也不比其他公侯府邸众多,裴晏和老夫人的院子素净雅致,但越往东苑走,景致虽还精巧,却越发有种没了人气的冷清,而在碧竹掩映的深处,一座青瓦白墙的小院独立着,院墙上苔痕藤叶遍布,越发萧瑟荒凉,若是不知情的外人来此,只怕很难相信这是二十多年前名动长安的高阳郡主的住处。
院门半掩,九思快步上前叫门,“刘嬷嬷,公子来探望郡主娘娘了。”
“吱呀”一声院门打开,一张苍老的面庞出现在院门之后,刘嬷嬷黑洞洞的混浊眼瞳自门缝中露出,夜色之下,骇的九思后退了半步。
刘嬷嬷语声嘶哑道:“公子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奴婢会传告给娘娘。”
裴晏近前来,“母亲身子不适,可要请大夫来?”
刘嬷嬷平静道:“奴婢会医,公子不必担心。”
裴晏透过缝隙看向院内,只见上房一灯如豆,一抹细瘦的剪影一动不动地落在窗棂上,九思在旁着急道:“郡主娘娘能见庆阳公主,为何就是不愿见公子呢?”
“至主君忌辰公子再来吧。”
刘嬷嬷面无表情道出此言,又“吱呀”一声合上了门。
裴晏沉默片刻,“走罢。”
时节入三月中旬,晨起便闻春雨淅淅沥沥,姜离上半日先去探望简娴,又回盈月楼中焙药制药,至申时过半方有太极殿内侍来接,薛琦因薛湛之事惴惴不安几日,见姜离得了景德帝看重心底长松了口气,亲自将姜离送上了马车。
至太极殿已近酉时,于世忠和气道:“姑娘进来吧,陛下这会儿在和小郡王说话。”
姜离垂眸入殿,未过屏风便听见李策之声。
“按如今的情形,六月便可落成,待陛下万寿大宴后,按陛下的吩咐请诸佛入楼,除开已在相国寺供奉的四座,还有四座在往长安来的路上,陛下尽可放心,眼下户部、工部和内府诸位主事配合极好,所有木料来的都比微臣料想的更快,尤其这几年严州的落叶松木与榆木皆是上品,此楼落成或可随陛下英名千秋不朽”
李策正说的兴起,一转头,姜离跟着于世忠走了进来,姜离福身做礼,景德帝道了声免礼后又对李策道:“行了,无需用这些话哄朕高兴,朕见你能担起这样大的担子也算放了心,你父母在天之灵瞧见也是高兴的,你自去监工罢,朕这几月不想再看到任何一本弹劾你的折子……”
“您就放一万个心罢!”李策脆声作答,瞟一眼姜离后规矩守礼地做退。
于世忠上前伺候景德帝更衣,景德帝一边往龙榻去一边问:“丫头,朕听闻你弟弟南下游学了?”
姜离眨了眨眼,应是,待景德帝躺下,又微眯着眼睛道:“朕闻你归家坎坷,但瞧你倒比你那一双弟妹教养的更好,这都是你师父的功劳?”
姜离不做犹豫再应是,又一边净手一边准备施针,景德帝这时又悠悠道:“你弟弟的事朕已知晓,你不必害怕,告诉你父亲也不必担忧。”
姜离领命,待施针开始,景德帝方不再言语,今日施针乃是按前日急救之法,前后留针两刻钟,起针后又行按脊通络之法,景德帝又问:“你尤擅针灸?”
“是,臣女自幼苦学针术。”
景德帝轻“嗯”一声,姜离手上愈发不敢大意。
待按完了脊背,于世忠将姜离叫来一旁轻语几句,姜离心中有数,只道:“继续按方用药,应该就是这三两日内了。”
于世忠略放了心,回禀景德帝后方将她送出殿门,见她神容紧绷着,方笑着宽慰道:“姑娘不必太过紧张,陛下虽贵为天子,待小辈们却十分和气,您也看到了,小郡王在陛下跟前便十分随意,这两日陛下也颇信任姑娘医术,姑娘松快些。”
姜离确是一颗心高悬,这时松出口气道:“多谢公公,我知道了。”
太极殿不得久留,于世忠仍令小太监送姜离出宫,但此番刚转过一处廊角,便见李策紫袍阑珊立于碧瓦屋檐之下等着她。
二人前后有半月未见,此刻暮色初临,李策一张俊脸隐在幽暗灯火之中,颇有些阴晴难辨之感,但内侍们一眼认出了他,连忙行礼。
李策眼底含笑上前,“行了,我送薛姑娘出宫,你们都退下罢。”
内侍们应声而去,姜离正要福身行礼,便听李策凉恻恻道:“薛姑娘真是好生与我见外……”
姜离不明所以,李策又道:“无人比我更熟悉济病坊了,薛姑娘带鹤臣和宁游之去折腾来回,也不愿来问我一句,实是叫我伤心。”
姜离心头一紧,李策倾身道:“我知道那位程大嫂是何处求的神像……”
第176章 心里苦啊
“小郡王怎知?”
姜离心底多有意外, 语气却沉静,且此话简短,所问之意颇多,而见她如此定性儿, 李策扬了扬眉, 又笑吟吟侧首示意边走边说。
姜离便随他一同往承天门去。
李策道:“前次去济病坊, 只知你们去探望过程大嫂,那位厨娘我极有印象,但当日你不曾多言, 我也未留心,可就在六七日前我再去济病坊送些开春的衣物,却才得知你又去了一次那位程大嫂的家,且还带了鹤臣和宁游之。我早知程大嫂病逝, 但听你们都去了自是觉得意外,又深深一问,方才得知那位程大嫂病逝的十分古怪, 而你们正是去查这古怪的, 再一想近日拱卫司和大理寺的动静, 便也猜到了几分。”
他伤心地一叹, “薛姑娘, 这么大的事你何不来问我一句?”
程大嫂病逝之初, 姜离也不知牵扯邪教,当日更是在大理寺看到冯筝收藏的小像才惊觉不妥, 再加上前次给李策医治喘疾,姜离生怕暴露身份, 自然不会去找他探问,何况他这样的性子又能知道什么内情?
但姜离也真没想到李策会知晓此事, 还找上了她,她道:“此事也是个巧合,彼时我人在大理寺,便先告知了裴少卿,此后交给了衙门查探,我也未再多问,大理寺想来也不知小郡王与那位程大嫂有过交集”
李策了然,“原来如此,只要薛姑娘不是有意避着我便好。”
姜离一怔,“小郡王此话怎讲?”
李策唏嘘道:“薛姑娘回长安已有数月,想来知道了我在外的名声,万一姑娘忌讳我这人纨绔浪荡之名不愿与我打交道呢?”
姜离心头浮起两分怪异,只问起正事:“小郡王多虑了,您适才说知道程大嫂在何处求来的神像,可是当真?”
李策瞥她一眼,“自然,从前也就罢了,最近这六年,济病坊上上下下之人我都认得,这位程大嫂就住在济病坊不远处的村子里我也知晓,我私下虽与她并无来往,但巧得很,我常去相国寺听师傅们讲经,刚好遇见过她几次,有两次,啊不对,有三次,我都瞧见她与一位华服夫人走的很近”
“是官宦人家的夫人?”
“不错,这位程大嫂时而做些祈福的香囊珠串去相国寺典卖,寺里的师父知道她难处,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且她常在药师佛前供奉,一来二去与寺内有些香客也算熟脸,那位夫人我并不认识,不过这几日我令人去查过。”
姜离一颗心提起,李策顿了顿道:“若不曾弄错,那位夫人应是军器监弩坊署令潘秀成的夫人彭氏”
“弩坊署令?”姜离微讶,“那小郡王何以肯定那神像是在彭夫人处所得?”
李策莞尔道:“本来我只是偶然想到了曾经瞧见的那几次,并未确定,但我派人去相国寺问过,说那位彭夫人身患隐疾,三年之前开始,每月都要去寺里进香,可谓是相国寺一大香主。但自从一年半前起,她去供奉的次数越来越少,连药师佛诞法会都不再去,这可绝非信徒所为。此是其一,其二嘛,我让空青往他们府中去了两次,发现这位彭夫人在府中设有祭祀的暗室,其中供奉的却并非众人皆知的神佛”
“让空青潜入潘府?”姜离不禁看向李策。
李策无所谓道:“怎么?我又不是大理寺、京兆府这些刑狱稽查衙门之人,有所怀疑,也只能用自己的法子去核查了,有何不妥吗?”
姜离心知李策就不是守规矩之人,眼见承天门近在眼前,她道:“小郡王既知道了此事,何不往大理寺走一趟知会裴少卿?”
“裴少卿裴少卿,你怎和裴鹤臣这般亲厚?如今虽未上明面,但大家都知道那邪教的案子在拱卫司手中,偏去找裴鹤臣做什么?”
李策斜睨着姜离,姜离心腔鼓动两下,面上淡然道:“回长安之后,一众衙门里也只与裴少卿有几分交集,这等大事自然先找相熟之人。”
“是吗?”李策笑意微深。
说着话,二人出了承天门,见远处一片灯火阑珊,李策便道:“既然如此,那薛姑娘随我同去大理寺走一趟?程大嫂的事既是你先发现,你也同去,我也好听听事情前后因果到底是如何的。”
姜离不动声色道:“不是该去拱卫司吗?”
李策步履生风,当真脚步一转往大理寺方向行去,又头也不回道:“我和薛姑娘一样,这等牵扯当朝官员的大事,也得先去找相熟之人。”
姜离抿了抿唇,到底是跟了上去。
“小郡王,薛、薛姑娘?你们怎么同来了?”
看着二人一起出现,九思不由睁大了眸子,李策径直入值 房,“今日也是巧了,在太极殿碰上了薛姑娘给陛下看诊,便等她一同来了。”
值房之内,裴晏自公案后起身,目光往后一步进门的姜离身上一落,倒是平静道:“这个时辰过来是有何事?”
李策大喇喇落座,“你猜”
裴晏面色严正地望着他,李策无趣地一摇头,道:“你们前次去济病坊查那位程大嫂的事,我知道以后想到些旧事,便替你们查探了一番。”
裴晏也一样意外,他看向姜离,便见姜离点了点头。
李策道:“薛姑娘也是刚知道,这事还要从五六日之前我去济病坊送春衣说起”
待李策说完前因后果,裴晏眼底波澜顿生,“潘秀成的夫人?”
李策颔首,“应该不会错。”
裴晏沉吟片刻,吩咐门外的九思,“去拱卫司一趟,看看宁珏在不在。”
九思领命而去,李策便扬眉道:“合着宁游之去拱卫司就是为了查邪教?”
“也不尽然,他此前在禁军也只是个虚职,如今去了拱卫司若能办好差事,对他也是有利的。”
李策长叹一声,“也是,他年纪也不小了,宁尚书不可能一直放任他,那眼下如何办呢?你们办差是办差,可别把我招出来,还有,那济病坊没别的乱子了吧,那位程大嫂我认得,早些时候说她因病时常请假,我还想着病好了也就罢了,银钱照给,却不想才三两月过去,人都没了。”
裴晏道:“事发之后我们前前后后排查了三日,济病坊其他人并未接触过邪教,你说的这个潘夫人我也无半点印象,相国寺的师父曾说过,说程大嫂的确在寺中卖祈福之物,但未曾提过香客名字,此事还是要交给拱卫司去查,你这里自当隐去。”
李策点点头,“寺里的师父皆非红尘之人,哪会留心这些人情世故?也只有我这等听经听的百无聊奈之人才偶然撞见过两次,不是说那冯家也染了邪教吗?依我看,这些邪教说不定就是哪个官宦人家传来长安的,越是位高权重越是信这些邪门歪道。”
裴晏不置可否,待看向姜离,便见她目光落在窗外夜色中,不知在想什么,这一默,李策也看向姜离,“白鹭山书院的事我也听说了几分,只是没想到薛姑娘也卷入其中。”
微微一顿,他又看向裴晏,“魏旸的事可是真的?”
姜离这时看过来,裴晏沉声道:“无人证物证。”
李策轻眯起眸子,“真是没想到那厮瞒了我们这么多年,流放五百里,真是太便宜他了,这些年硬是未瞧出他和柳元嘉竟然……”
当年事发时李策已离开书院,自然更难想到魏旸断腿之祸与高晖有关,他说着有些难以企口,又看向姜离道:“薛姑娘何时再去济病坊?孩子们很挂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