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思便道:“公子,要不要连夜派人去宝砚家里搜一趟?”
裴晏摇头,“不可打草惊蛇,派两个机灵些的盯着宝砚,如今宁珏尚未被定罪,若他心中有鬼,不可能不露端倪”
九思重重点头,“是,属下这就去吩咐。”
窗外夜色已深,裴晏沉思片刻,出门往北面地牢行去。
宁珏已经被关了四日,到了今夜他已习惯了许多,也没了前两日火烧眉毛屈辱难当之感,听见脚步声来,他自木床上起身,待看到裴晏的身影方才往牢门口来。
“师兄!今日如何了?!”
裴晏挥退守卫,道:“你父亲告病,你姐姐在东宫闭门不出,朝上弹劾的折子有二三十本,陛下适才诏我进宫,令我十日之内查出内情。”
宁珏猛地攥紧拳头,“一定是肃王,一定是他!好了,这下便能看出朝堂上哪些人是他的人了,陛下难道不怀疑他结党营私吗?!”
裴晏目光沉沉,“这不是最紧要的”
宁珏知道裴晏最厌恶的便是朝堂上的党派之争,见状也不多言,裴晏则问他道:“莲星身边的宝砚,你可有印象?”
宁珏一愣,“宝砚?那个年轻伙计?他怎么了?我对他自然有印象啊,他对莲星态度很好,和其他人不一样,莲星被移居到了醉欢楼后院,其他人害怕染病,对她避之不及,只有宝砚前后照料颇尽心力,除了他,还有两个婢女,但那二人每日大抵也就去一次,我对他印象蛮好,怎么?难道他有什么证据?”
裴晏道:“薛姑娘发现他有些古怪行径,事情或许和你想的相反。”
宁珏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正要色变,裴晏又道:“此事衙门还需再查,但按你所言,此人就算有何猫腻,也是在你出事之后了”
宁珏云里雾里的,忽然又喜道:“薛姑娘还在帮我查案子?”
见他重点在此,裴晏寒星般的眸子沉郁了两分,“她这两日在白氏帮忙,便也知道案子进展,今日之发现算是巧合。”
“哪有那么多巧合!”宁珏笑眯眯的,“就算是巧合,那她也用了不少心思,前帮小殿下治病,后又帮我洗冤,薛泠真是和她父亲大不一样。”
裴晏两张俊脸已板了起来,但因他素来沉稳若定,一时倒也瞧不出他不快。
反是宁珏有些酸楚道:“师兄,不经历这些事,我还没什么感觉,如今经历这些,我也算是感受到了世情冷暖了,师兄,你说如果我”
裴晏听见这话,心底登时警铃大作,而宁珏说至此处,也一下想到了侄儿之死,他忽地停住话头,面上一下溢满了苦涩。
裴晏看破不说破,只道:“薛姑娘从江湖中来,从前也并非薛氏大小姐”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道:“她做这些,自然有为了你的缘故,但她心性仁善,最看不得人受冤屈,此事便是换了其他友人她也会尽心尽力。”
宁珏偏头一想,只觉裴晏这话虽有几分道理,却又有哪里不太对劲,他轻咳一声道:“师兄你放心,我心中有数,反正此番情谊我都记住了!”
裴晏简直要骂一句朽木难雕,可这时宁珏又面色一正,道:“对了师兄,那莲星既然是中毒而亡,关于她的生平你们也一定要多留意”
裴晏道:“那是自然,虽无亲属为她报官,但既是毒杀,自当以命案论处。”
宁珏听得直摇头,“不不不,不仅如此,这莲星起初便被拱卫司摸查过,但因她病殃殃的,又未查到与邪教有何关联,便被拱卫司略过了。但我后来仔细查过,发现这个莲星真的有些古怪,我之所以前后去了两次,是真的怀疑她与邪道有染”
裴晏眼眶轻缩,“怎么说?”
“首先,冯筝显是信了邪道吧?且我们盘问过冯家的管家和下人,得知他性情大变乃是在他夫人过世之后,大家都以为是他夫人的死让他心性大改,可万一这其中也有邪道影响呢?而在这最近一年多,这莲星是冯筝最亲近之人,虽说比不上冯筝身边那几个亲信护卫,可主仆之情与红颜知己还是大不相同的”
宁珏沉吟着道:“前些日子我心底压着的事情多,这两日被关在这里,我反倒仔仔细细盘算出了好多东西,冯筝是被人引导着入了邪道的,这人我思来想去只能是莲星,而我查过,这莲星的病早前还有救,但她从两年前开始,也不知怎么就渐渐放弃了用药,她屋子里虽然没有什么天尊画像,但她的行为不是和程大嫂很像吗?”
裴晏面色寒峻起来,“你可和姚璋提过?”
宁珏轻哼一声,“自然没有,我料定这个莲星有古怪,当然得查明白了再上报,赤霄是知道的……”
宁珏没料到自己会有牢狱之灾,因害怕被抢了功劳只自己暗查,却不想也正是因此,两次单独去往醉欢楼之行为自己埋下了祸端。
见裴晏神容凝重,宁珏又道:“此事我告知师兄,师兄也不必知会姚璋,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把白敬之这案子查透,待出去了我还想自己跟进。且我还在想,我此前是不是打草惊蛇了,不然莲星为何死的这样快?”
裴晏和姜离最担心的便是有人利用邪道图谋大乱,此刻听宁珏一言,裴晏心弦也不由得绷紧,他颔首,“我会好好留意。”
翌日清晨,姜离起身后先往白府而去,到了府中,便见岳柏恩带着两个医师,正要将已经筛选过的文卷医案带回太医署。
姜离帮忙整饬,又道:“岳大人,我知道太医署内藏书颇多,尤其药典,待会儿回了衙门,不知能否让我借阅两本药典?”
岳柏恩含笑道:“姑娘太客气了,姑娘如今有授医之责,回去我便给姑娘取。”
姜离闻言不由松了口气,太医署有整个大周最齐全的药经籍册,要查明那佛珠异物,少不了要开这个口,待将一应文卷搬上太医署的马车,姜离与太医署的车架一同往朱雀门轻驰而去。
时节已入孟夏之季,晨起的日头已有些灼人,马车辚辚而动,眼看着快到朱雀门,在外驾车的长恭忽然轻呼了一声,“姑娘”
姜离心底起疑,待掀帘一看,她也快惊掉下巴。
只见朱雀门前的广场上,三十来个平头百姓齐齐跪着,最前的是个灰袍老者,老者手捧一卷血书,正对着朱雀门高声哭喊
“……白太医医者仁心,功德无量,如今含冤惨死,亡灵难安,请陛下为白太医做主,速速严惩凶徒”
嘶哑沧桑的呼喊响彻城门之外,朱雀大街上涌来围看的百姓也越来越多,人群中爆发出阵阵私语,皆是为白敬之言不公。
“好大的胆子,竟然如此阵势请命,好多年没见过了吧?”
“听说这些人都是那白氏家主救活的,还未收银钱,此等救命之恩,他们自然愿意冒险,说杀人的是宁氏公子,抓了几日了也没个说法……”
“宁氏,那可不好惹啊……”
“所以才来此地献血书请命啊,这么大的动静,陛下不会不知道……”
姜离秀眉紧拧,一颗心也高悬,前头岳柏恩见如此阵仗,立刻吩咐车夫道:“快,走安上门,快离开此处”
太医署的车架向东转,长恭便也挥鞭跟了上,待到安上门方才得清净。
两处城门距离并不远,姜离下马车遥遥看去,只见守朱雀门的禁军已经执坚披锐而出,将跪地的请命百姓围了住,又将四周围看的百姓喝退,然而围看的人实在太多,众人只退不走,禁军们也没了章法。
岳柏恩忧心忡忡地看着这一幕,“快,我们先回衙门。”
几个医师搬着案卷行在前,岳柏恩沉声道:“怎么就闹到了为敬之请命的地步?多少年没有这等事了,这么一闹,只怕反而会坏事。”
姜离也觉怪异,皇家最忌讳此等聚众请命之行,白敬之遇害不过五日,何至于到此地步?
“岳大人不必担心,人不多,应该很快便能劝走。”
她安慰一句,岳柏恩眉眼间郁色仍是不减,待回衙门,他一边吩咐亲随去城门处看看,又带着姜离往衙门后院的藏书阁而去。
这处藏书阁内多有药经,岳柏恩令姜离自己挑选,姜离便拿了三本多记载药石的古册,待离开藏书阁时,忽见不远处一个中年医师快步行来,瞥了一眼姜离后,倾身在岳柏恩耳边低语了两句。
岳柏恩也不知听到了什么,喝道:“这怎么可能?!”
来者苦涩道:“大人,是真的,我们前后翻找了三四遍了,真的不见了,那两处柜阁只有白……”
医师说着话音低弱下去,姜离心中微动,却不好近前细听,待医师说完,岳柏恩一张脸已覆了一层寒霜,“若真是他,那”
姜离已是起疑,上前半步道:“可是衙门遇到了什么难处?”
那医师眼含怯色地看着姜离,岳柏恩几番犹豫,终是心一横道:“不瞒姑娘,是一卷旧卷宗丢了”
不等姜离发问,岳柏恩切切道:“正是当年淮安郡王的病案卷宗,存放案卷的那处柜阁,只有前几日敬之来讨要旧医案之时打开过……”
姜离一阵心念电转,忙道:“速速去请裴少卿来!”
第200章 东宫急诏
“裴少卿, 就是这处柜阁”
库房院东厢之内,岳柏恩紧拧着眉头道:“这里存放的案卷都是十年之前的旧医案了,已经一两年没有打开过,但就在上月下旬, 敬之定了归乡之心后, 来衙门借过病案卷宗查看”
岳柏恩说着看向姜离, “薛姑娘也碰见过的,敬之胃疾危重,他也知道自己没几年好活了, 便说回乡之后要穷尽毕生心血钻研这胃疾治法。前两日裴少卿也看到了,要研究一种恶疾,少不得需要大量医案病例,而整个大周, 再没有比太医署病例记载更多的地方了,且这里的医案都出自历代老太医之手,其上所记皆是良方, 本来这些是绝不外借的, 可敬之当了六年太医丞, 连年外任更是劳苦功高, 不论是我还是金大人, 都无法拒绝他, 便给了他几日功夫来库房借案卷。”
裴晏寒声道:“要借胃疾医案,何以淮安郡王的病案会丢?”
岳柏恩一摊手, “这我也不明白啊,敬之是衙门里的老人了, 那几日我们开了库房,虽有医工在旁候着, 可也没时时监视,他、他确有许多拿走案卷的机会。”
岳柏恩再不想承认,此刻也不敢多做隐瞒,见裴晏面如霜雪,便试探着问:“裴少卿,难道此事和敬之遇害有关吗?”
裴晏道:“岳大人以为呢?”
岳柏恩苦涩道:“事有反常即为妖,我也明白这个道理,但……但这好端端的,淮安郡王的病案总不会给他招去了杀身之祸吧?”
“岳大人也知道,表面上看白敬之与周遭故旧无冤无仇,眼下这案子除了抓到宁珏,并无其他线索指向,宁珏的杀人动机也尚存疑。连日来我们走访近百人,亦是想查出白敬之遇害前有何异处,除了昨日寻见的佛珠,如今倒有两处古怪都指向了淮安郡王,这不能不让人怀疑。”
裴晏字字铮然,岳柏恩也道:“我知道,淮安郡王当年便是因肾痨而亡,早先敬之那本与肾痨有关的记载还无法确定,如今卷宗也丢了,实是解释不清了。”
裴晏道:“若我不曾记错,当年他曾是给淮安郡王看诊的侍御医之一。”
岳柏恩当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心底生出些不祥的预感,见裴晏目光沉郁地盯着眼前柜阁,他一时紧张道:“可事情过了这么多年……”
“正是因事情过了多年才显得格外古怪,白太医即将离开长安,何以拿走案卷呢?”姜离忍不住开了口,又道:“白管事或许知道案卷下落。”
裴晏心中有数,又看向岳柏恩道:“确定只有这一卷病案丢失?上月他多番来太医署,早先我们未曾深查,如今看来他来太医署乃是有所图谋。”
岳柏恩额上已生冷汗,“眼下只发现这一卷丢失,别处我们这就筛查。”
裴晏颔首,又看向姜离道:“本来关于医道上的事也要请岳大人相助,但事已至此,太医署只怕要避嫌,请薛姑娘借一步说话罢”
岳柏恩自不敢多言,姜离随着裴晏出了房门。
待至院中垂柳树下,姜离语速疾快道:“佛珠内之物还未探明,但我昨夜看了许久白敬之的卷宗,发现他给所有年轻病患医治之时,都会用一个特殊的金液丹方,这个丹方,和我义父当年调制过的丹方十分相似,他用药甚至比我义父所用之药更猛,倘若当年给淮安郡王用的药也是这方子,那淮安郡王定是中毒无疑了。”
裴晏忙道:“这是白敬之拿走卷宗的理由?”
姜离闻言欲言又止,裴晏往厢房处看了一眼,幽幽道:“你是不是也觉得奇怪?”
姜离默了默,“白敬之做好了离开长安的打算,没道理时隔十三年后还要节外生枝,且当年他绝不敢明着用那猛药,太医署的记录上应该不曾留下罪证才是,我实不明白他偷走病案的理由”
裴晏沉吟片刻道:“宝砚那里我派了人监守,昨夜去永茂堂,若佛珠当真有异,已算是打草惊蛇,且看他们接下来有何行动。肃王府那两家人我已查到下落,当年马源被赶走之后,前后不过半年他们两家也被肃王找到由头赶出王府,后来都已经离开长安过活,眼下一个在陇州,一个在商州,不算远,三五日内定有消息。”
姜离怀中尚抱着药典,便道:“那佛珠之物我抓紧研看。”
裴晏颔首,“昨夜我见了宁珏,他尚稳得住,不过他提了一点,说那位莲星姑娘身上确有邪道之嫌,她的病本可控制,但两年之前起,她忽然断了用药”
姜离讶然,“像程大嫂那般?”
“不错,不过眼下最紧要的还是白敬之和淮安郡王的案子,如今淮安郡王之事到了明面,反而对我们有利,我这便去见白珉探病案下落。”
裴晏语声利落,刚抬步欲走,姜离道:“朱雀门外的请命你可知道了?”
裴晏驻足,“知道了,怕是肃王手笔。”
姜离便道:“那宁珏”
见她眼底多有担忧,裴晏安抚道:“陛下不会因为这道请命血书便速速给宁珏定罪,你不必担心。”
姜离确是松了口气,却又见裴晏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姜离不明所以,扬眉道:“怎么了?”
裴晏不知想到了何处,眉峰展了又拧,像有满腔话语说不出口,末了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袖袍轻拂,转身而去。
姜离愕然一瞬,哭笑不得道:“这是哪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