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展跃之言,几人进了西厢暖阁,杨夫人见人都来了,面上尴尬地挤出两分笑意。
姜离不以为意,近前道:“夫人且让我一试,若半个时辰未见成效,我们自请出府去,绝不多叨扰夫人。”
话已至此,杨夫人也只好配合,姜离挽起袖子诊脉查验,便见如于氏所言,杨夫人双膝肿大,右小腿至脚踝脚趾也显浮肿。
姜离略作沉吟,吩咐道:“请扶起夫人,令她安坐,双足平落于地,再拿灯盏、白酒与草纸来。”
一旁的侍婢看一眼杨培,见并无阻止之意,便依令行事。
待杨夫人靠坐起,姜离将草纸垫在她裸足下,再取出两枚毫针于灯盏之上炙烤,烤至发红后,以白酒擦拭其行间、太冲、内庭、陷谷四穴位处,而后看了一眼侍婢道:“此针灸颇痛,请扶好夫人”
待侍婢应声,姜离半蹲于地,快准狠地刺了下去。
“哎哟”
杨夫人猛地痛叫出声,但姜离手按着她右足脚踝,接连针刺,三针过后,一抹乌黑血色溢了出来。
“不扎了不扎了,好痛”
杨夫人大为不满,姜离道:“夫人别怕,剩下三针不会痛了。”
杨夫人片刻间溢出一抹冷汗来,待要拒绝,却见姜离轻快地落下三针,果然不比先前之痛,她长出一口气,仿若逃过一劫。
此三针需留针,姜离这时抬眸道:“还有几处穴位需针灸,留下展夫人帮忙,其余人等先退出去罢”
这便是要更衣针灸了,杨夫人面露怯色,杨培见事已至此,也道:“夫人忍耐些,展兄弟不会哄骗咱们,且试一试吧。”
杨培说着退出暖阁之外,一时看向展跃,一时又看向十安,片刻后,又凝神静听暖阁内的动静,听杨夫人似有倒吸冷气之声,他愈发担忧起来,“展兄,这位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头?怎么还能给陛下和皇后娘娘看病?”
展跃在裴宅多日,早已知晓姜离身份,便道:“不瞒杨兄,其实这位姑娘是当今御史中丞薛大人的掌上明珠”
“薛中丞?那便是太子妃……”
杨培震惊万分,见展跃点头,忙又转身看向暖阁,这一看,他便似入了定一般一动不动,直到一炷香的时辰后姜离出声,他方才如梦初醒进了阁中。
杨夫人已穿好衣衫,右足血色被侍婢擦净,已穿上了绣鞋。
姜离这时道:“把夫人扶起来试着走动走动,看双膝双足是否缓了痛?”
侍婢和于氏一同帮忙,杨培道:“这怕是不成,已经几个月没怎么走动了,站都站不起来……”
话虽如此,杨夫人还是被于氏二人给架了起来。
杨夫人本还忌怕,可刚试着迈出一步,面上便显出奇异神色,再走出两步,眼底惊色更甚,“天啊,我似能走了,没那么痛了,膝上也能使力了”
杨夫人起初全凭于氏和婢女相托,待走出五六步后,便只扶着二人手臂自己迈步,看她走的摇摇晃晃却并未喊痛,杨培也惊喜不已,“姑娘这是如何治的?姑娘有所不知,陇州的神医被我们请遍了,最厉害的大夫也只能拖着病情不再恶化,如今姑娘刚治了一回拙荆便好了这许多!姑娘适才写的医案也尽数点名了拙荆之症,像面对面看过病似的。”
姜离自无隔空料定病况之能,她一笑道:“不瞒您说,关于夫人之病,乃是我白日里往城中医馆做过打探之故,大夫们言辞模糊,但据此我方也能猜个大概。”
杨培一愣,未想到她如此坦诚,姜离又道:“此症难在施针手法复杂,眼下夫人病痛虽缓,但至少还要治上三月才可行走如常,我待会儿详细写下施针之方,你们请城中的大夫便可医治,再开汤液方配合作用,便可事半功倍。”
行云流水写好方案,窗外天色已昏暗下来,展跃欲言又止,还想再开口说服杨培,姜离却径直提了告辞。
杨培神色复杂地将一行人送出府门,站了片刻,吩咐道:“快去铺子里,把大公子请回来……”
“姑娘,刚才在杨家我们何不再劝劝呢?”
回了客栈,展跃还有些遗憾,姜离摇头道:“此事利害关系他们能想到,我们说得越多,他们反而越是害怕。”
展跃看着外头夜色道:“那如何是好?我们也没太多时间等了。”
姜离叹道:“等到明天傍晚吧,若他们还未回转心意,我们连夜赶回长安,陛下给裴大人下了重令,我们不能耽误太久。”
仅仅等到明天傍晚,杨培能那么快回心转意吗?
展跃心中发沉,已不报太大希望,十安眉眼沉肃,显然也做最坏打算。
姜离安慰众人两句,只令众人先去歇下。
所谓尽人事听天命,姜离尽了力,便也不做无畏担忧,二更时分上榻,这一夜睡得还算安稳。
翌日清晨,姜离迷迷糊糊之间听见外头有人说话,下一刻,震耳的拍门声响了起来。
“姑娘!姑娘快起身”
姜离与怀夕齐齐惊醒,待匆匆更衣开门,便见展跃在外一脸惊喜道:“姑娘,杨家大公子来了,说即刻带我们去墓园……”
“公子,来消息了”
午后时分,九思捧着信卷快步而入。
裴晏起身接过,打开后一目扫尽,剑眉登时拧了起来。
九思急急道: “如何?”
“他们已到陇州,见到了杨培,但杨培态度坚决,并不打算为孩子伸冤,薛姑娘为杨夫人看了病,但杨培还是未松口,他们要等到今日傍晚,若傍晚再无消息,便连夜赶回长安,最晚明日天明时分便可归来。”
九思一愕,“不为孩子伸冤?薛姑娘已找到了证据,天底下竟有如此狠心的父母?”
裴晏沉声道:“他们多半忌惮肃王。”
九思叹道:“虽说展家十分配合,可人证物证自是越多越好的,公子,明日便是最后一日了,肃王不死心,明日的早朝只怕不好应付。”
裴晏看向窗外天色,“不等了,今夜连夜出城布控,明晨拿人,去唤冯骥、卢卓二人来。”
九思应是而去,不多时,冯骥与卢卓齐齐到了跟前,几人一番商议,小半个时辰之后,冯骥二人才快步离去。
一切皆已安排妥当,裴晏这时有些遗憾道:“可惜,明晨不能出城接他们了。”
九思失笑,“公子不必担心,又不会出事。”
裴晏正兀自摇头,值房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武卫扬声道:“大人,小郡王和李世子来访了”
裴晏今日忙于查案,已有多日没见过李同尘和李策,只见门扇被推开,李策一袭宝蓝蜀锦直裰走了进来,在他身后,李同尘手中拿着几个人形小玩意儿,一边走一边把玩着,面上笑意盎然。
九思去奉茶,裴晏近前来道:“你们怎么来了?”
李策道:“前次提了那潘家的事,我只知潘家被查抄了,还不知后续,今日得闲了便来瞧瞧进展”
裴晏道:“邪道的案子是拱卫司在查,宁珏入狱之后我也不知进展。”
李同尘将手中的小玩意儿放在桌案上,又忽地拉出个线头来,裴晏这才看清他手中乃是一套巴掌大小的傀儡玩偶,他一边摆弄玩偶一边道:“正是要问问宁游之那案子如何了呢?他虽说与我们不对付,但看他身陷囹圄也令人唏嘘。”
“他自是不认罪,如今有了些线索,但还缺关键证据。”裴晏不欲多言,只看向他手中玩偶,“你这是又起了新志趣?”
李同尘笑起来,“近日长安城来了几个厉害的偃师,演的傀儡戏十分有趣,这不,我找人做了一套拿来赏玩两日,此物活灵活现,但十分看傀儡师手法,还能做灯影戏般演法,过两日我要去匠作坊和寄舟学营造之法,也没几日好逍遥了。”
李同尘素日无所事事,如今要学营造建筑之术,自是极好,李策道:“万寿楼还未建成,凌云楼也要重建,他日日见我作图丈木竟也起了兴,就是不知能坚持几日。”
随着李策之言,裴晏的视线却落在李同尘手中的五彩人偶上,李策又道:“我听闻陛下定在明日让你交出凶手,否则便要给宁珏定罪?”
裴晏收回视线,“确是如此。”
李策道:“肃王巴不得把宁珏罪责钉死,若找不到谋害白敬之的真凶,你只怕不好过这一关……”
裴晏看了眼公案上的案卷,“待会儿还要去白府走一趟,若能寻到关键证据,便有希望。”
李策闻言站起身来,“既如此,那我们也不多耽误你功夫了,庆阳殿下在府中办夜宴,请了不少人,你不去是有正事,我和同尘不去可要让她叱骂。”
李同尘见状有些意犹未尽地收起傀儡人偶,“走走走,我也给公主殿下瞧瞧这小玩意。”
二人来得快,去的也快,裴晏站在窗边看着二人背影消失在院门处,面上却换上了一副沉凝之色,九思进门来瞧见,诧异道:“怎么了公子?”
裴晏道:“白敬之死的那天晚上,所有人都只看到凶手的影子,并没有人看到凶手的真身”
九思颔首,“对呀,凶手跑的太快了。”
裴晏缓缓摇头,又森然道:“若那个凶手根本不存在呢?”
赶到白府之时,已是暮色初临。
裴晏直奔回春堂,到了院中,便见两个守卫仍然守在正堂之外。
“白珉来过吗?”
裴晏开门见山,两个守卫道:“来过,说白敬之头七已过,但怕他魂未归天,想来案发现场祭拜,后来还去二楼拿了香烛”
裴晏猝然拧眉,守卫忙道:“大人放心,我们一路跟着,寸步不离,他的确只去取了香烛,没动过别的。”
裴晏微微放了心,这才进门敞开屋阁细看,地上狼藉分毫未动,无论是倾倒的敞椅,断裂的假山摆件,还是北面地上的医书笔墨,皆是分明,目光一晃,裴晏又看到了那把手柄尖锐的药铲。
他眼瞳微微一缩,又看向西侧窗扇,待视线来回数次后,面上露出了一模难以置信的神色,“来人,把厚朴唤来。”
厚朴来时面色仍颓然着,他为白敬之守灵多日,昨夜只睡了两个时辰。
不等见礼,裴晏问道:“你说出事那日,白珉犯了心悸的老毛病?仔细说说当夜的情形,从他进门开始说,越详细越好。”
厚朴虽不明所以,但在裴晏严厉目光下,还是仔细回忆道:“那夜小人在厨房帮忙,岷叔来的时候,厨房那边准备的也差不多了,本来当日宴客,大家高高兴兴的,但岷叔进门的时候,小人便觉得他有些不适”
“他额上似有冷汗,呼吸急促,和小人说话的时候有些神思不属,面色也发白,小人当时便问他是不是发了病,他说是,语气也怪怪的,小人便去盛了鸡汤给他,他喝了两口,捧着汤碗的手都有些发抖,并且……”
厚朴忽地拧眉,“并且他一直朝门外看,像是再看什么人,或者……在计算时辰似的,而后鸡汤没喝完,他便让大家准备上菜,说他去找老爷,我们听了自作准备,但没一会儿,便听说老爷遇刺了。”
“他朝门外看?哪个方向?”
裴晏问的仔细,厚朴便道:“应是西北方向,就是回春堂和望舒阁的方向”
白府的厨房在府中西南,厨房西北,的确是望舒阁和回春堂的方向,裴晏点了点头,又打量起屋内各处,他一边看,一边苦苦思索,某一刻,他忽然抬头看向了屋顶。
这回春堂一楼的顶板是木制平闇天花,乃是一个个小而密集的内凹方格组成,因年代久远,平闇上的彩漆斑驳,因灰腻堆积,显得灰败发黑,那一个个小小的方格,也变得黑洞洞的不可细观。
裴晏运极目力,先看向白敬之尸体处,再看向头顶那密集的孔洞,忽然,他眼底寒芒簇闪,严声道:“把白珉唤来”
前后不过十日,白珉已瘦了一大圈,他恹恹进回春堂时,正见裴晏盯着那平闇方格探看,白珉眼皮急跳一下,连忙躬身行礼。
裴晏看也不看他,只冷沉地问:“白珉,你该当何罪?!”
翌日四月十七,乃景德帝给裴晏的最后一日。
这日为大朝会,卯时未至,承天门前便陆陆续续到了数十文武官员。
眼看着时辰差不多了,太子和肃王的仪驾姗姗来迟。
肃王先挑眉看了眼太子,又将目光落在人群中逡巡,待瞧见了裴晏,方才嘲弄地笑了一下,又眉眼一正,到太子跟前道:“兄长,今日便是父皇开恩的最后一日,看样子东宫和大理寺都帮不了宁珏了。”
太子轻哼道:“东宫哪里帮宁珏了?你也不必着急,就算还没找到别的凶手,也不一定能证明宁珏便是凶手。”
肃王莞然,“难道兄长非要看着更多人在朱雀门外血溅当场,让父皇落个昏庸枉法之名吗?”
宫门大开,文武百官已往宣政殿行去,肃王见状闭了口,眉眼间得色却分明。
太子也噤声不语,却忍不住看向人群之中的裴晏,见他眼观鼻鼻观心辨不出阴晴,太子一颗心也往下沉去。
待百官入殿站定,御驾在内侍护拥下缓缓而来,山呼万岁后,众人刚刚起身,侍御史张乾便抬步出列,“启禀陛下,昨日御史台又得弹劾宁珏的奏状七封,白敬之案已发十三日,若今日再无决断,只恐长安城民怨沸反。天子之言,信于四海,请陛下明察秋毫,朱雀门血溅请命之事再不能生了陛下”
张乾此言一出,堂中私语鹊起,几乎是同时,数十道目光重重落在了裴晏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