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策听了半晌,道:“若敏之一心求腿疾痊愈,只怕当时已经着了道,不过这邪道也是怪异,怎么竟敢找去敏之府上?”
宁珏不咸不淡道:“这几日我们追查下来,发现邪道拉拢的目标多为病患和突遭大难、际遇极坎坷者,而在这其中,邪道似乎对朝中官员极其家眷十分看重,但诡异的是,目前探查下来,还没发现他们图财图名,这反而十分可怖。”
姜离还不知详细,便问:“又查到了朝官身上?”
宁珏欲言又止,“不错,不过眼下还不好细说。”
李策在旁道:“拱卫司出手自然是快的,我前两日提起过的畅春楼查的如何了?”
宁珏道:“你提过的那位戏伶确是邪道中人,已经拿了,正在审,她有心拉拢你倒也奇了,你这些年可是顺顺利利没遭过什么波折。”
李策轻啧道:“我好歹也是宗室子弟,我若真信了邪道,好歹能骗些钱财不是?”
姜离震惊,“小郡王也遇到了”
李策耸了耸肩,“半年前的事了,这两日我才想起来。”
宁珏道:“可见这邪道啊,不是咱们想的骗取钱财就好,说不定还有更大的图谋,此前没查出来也就算了,今岁他们盘子铺的越来越大,破绽也就更多,如今拔出萝卜带出泥,一个也别想跑!”
说至此,宁珏不知想到什么,轻咳一声道:“薛泠,你随我来,借一步说话”
姜离纳闷,但见宁珏起身而出,她看一眼裴晏,便也跟了上去。
房外中庭,宁珏一脸沉重地站在院角芭蕉旁。
等姜离近前,他压着声道:“薛泠,太子那边有回话了,他这几日让王公公仔细查了周瓒和当年承香殿的宫人,结论是大郑娘娘的事不可能出差错,还有,他说肃王下毒虽然未至致命剂量,但当时小殿下病了三月了,为了让我阿姐安心,太医们许多回禀都是向他回禀的,其实早有太医说小殿下的身子亏损极大,若熬不过新年可能凶多吉少,只是这些话没传到阿姐耳边。”
姜离如坠冰窖,“这意思是”
宁珏沉沉一叹,“我知道你是为了翊儿,这些日子的事,我真的很感激你,但事到如今,确实可以在肃王处结案了,我和阿姐也松了一口气。”
姜离还未应话,宁珏又道:“我最担心的事也没有发生,我真的很怕查到你姑姑身上,如今瑾儿的病在好转,你姑姑也有了身孕,我们两家和睦相处岂不正好?”
姜离摇头,“可宁娘娘说,腊月二十四小殿下还能出去看雪,若他已病入膏肓,怎么还能出去看雪呢?那么多太医守着,身体脏器的亏空不可能毫无表征,只有中毒才可能突然爆病啊”
宁珏道,“我问了阿姐,阿姐也不确信了,或者,那一日可能算一种回光返照?”
见姜离欲言又止,宁珏道:“你就放心吧,太子殿下是翊儿的父亲,若真有别的凶手,他一定会揪出来的,王公公跟了他多年,对内宫大小事情最为熟悉,他亲自暗卫查的,绝对比刑部和大理寺查还要可靠的。”
“可……可若从医道来看……”
姜离不愿放弃,宁珏见她如此执拗,有些茫然道:“你怎么了?连太子殿下所查都不信吗?宫内和外面不一样的,许多事只有常年在宫里的老人才查的清。我知道你是看到展家和杨家那两个孩子太过可怜,便也想为翊儿查个明白,但事情或许真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无论是大郑娘娘,还是那场火,一切都是巧合罢了。”
宁珏语气诚恳,目光更澄澈,姜离见状,紧合牙关,知道自己不能再与宁珏争辩下去,便道:“我自信太子,既、既然如此,那倒也很好。”
宁珏笑开来,“你真是,我还是头次见为了翊儿之事,连自家名声都不顾了,真是难得,你自小受到的教养一定很好。”
姜离涩然道:“我没有你说的那么高尚。”
宁珏目光灼灼,还想再说什么,萧碧君从值房走了出来,“薛姑娘,你们可说完了?我有一事请教”
宁珏有些扫兴,但要说的正事已说完,便先一步回了值房。
“你没事吧?宁珏说了什么?”萧碧君近前便见姜离面色不好。
姜离心中焦灼煎熬,可当着萧碧君,只能打起精神道:“没什么,问了些宣城郡王的病况罢了,萧姑娘有何事?”
萧碧君一笑道:“前几月我便向你提过,我哥哥的腿疾今岁越发严重了,只是这两年一直没找到好大夫,他也懒得折腾了,这两月我时不时提起你,又得知陛下和皇后娘娘都在让你看诊,哥哥便有所松动,你可能帮帮我哥哥?”
姜离振神道:“当然,我可去你们府上看诊,定好日子便可。”
萧碧君喜出望外,“那太好了,大后日如何?我母亲这两日在相国寺祈福,等她回来,我亲自去你们府上接你”
姜离扯出一丝笑,应下此约。
李策忙着万寿楼装潢置景,宁珏忙着追查邪道,他二人不好多留,萧碧君与萧睿做完了证供,也前后脚离开了大理寺。
众人一走,姜离神情沉重下来,裴晏了然道:“宁珏今日一过来便提了太子之意,太子身边的王公公对东宫了若指掌,他所查确算有信服力。”
姜离站在窗边半晌无言,“若太子说的是真的,那这一切还真有了解释,宁娘娘不通医理,或许的确看不出李翊病的越来越重,但”
姜离看向裴晏,还是无法说服自己,“但我记得当年,义父虽极少提东宫之事,但他没表露过李翊已病入膏肓,若李翊快撑不过去,这样大的事,做为太医令他应会惶恐紧张才是,怎可能那般如常?甚至,甚至即便他施针有差错,但施针有误病患反应会十分明显,那最后一套针法只用了短短三日,若只是轻微损伤,断不会三日便致死。”
姜离心若油煎,亦极度失望,裴晏近前道:“相信自己的判断,就算太子不查,还有你我,本来李昀下毒也是你我深查而出,不过是慢一些罢了。”
裴晏语气笃定,目光更存安抚人心之力,姜离抿紧唇角,片刻之后苦笑起来,“我只以为太子出手一定比我们快准,或许短日内便能为义父雪冤了”
“我明白,你等这一日等了太久。”裴晏深重道。
姜离心绪起伏之间,心腔似也被打开了几分,便道:“我是怕夜长梦多,我如今虽得了薛兰时兄妹的信任,可坏处也随之而来,他们有心替我……若到了那时我还未查明旧事,便更不好脱身了”
她话未说尽,裴晏却十分明白,“你不必担心,德王一两年内并无成婚打算,陛下有心让他入朝历练,或许还会去军中。”
“你如何知道?”姜离愕然。
裴晏撇开目光道:“薛兰时近日与淑妃娘娘走动频繁,我一听便知。”
姜离眨了眨眼,“那你又如何知道内宫之事?”
裴晏一时语塞,姜离轻挑眉头,忽地释然了两分,“纵然如此,也不能徐徐图之了,当年那周瓒治疫颇有章法,后来却连郑文汐都未救得回来,我总觉得,郑文汐或许与李翊之死颇有关联,这月余我为郑文薇调养身子正可一探。”
说至此,她又问:“浣云的事如何了?”
裴晏转身自案上抽出一份文卷,“你来看”
姜离接过展开,很快道:“因患肺痨而亡?”
裴晏道:“如今记得她的人已不多,要找物证更是不易,但查问下来,发现她和莲星的情况十分相似,同样是患肺痨之后曾有过好转,好转后没几年还是病重过世,韩煦清是在她病情缓解之后相识,那时候她只怕就已经入了邪道,韩煦清正是她拉拢的目标。”
微微一顿,裴晏道:“不仅如此,近日我还调查了徐星,我偶然发现,徐星出事三年前也患过一次重病,他患过心疾,还差点丧命”
姜离震惊不已,“也患过病?!”
裴晏道:“当年他贪腐罪证确凿,再加上认罪的快,便也没人去查他的生平,生病这样的事更不会引起注意,近日查到了天香楼和浣云,我方才返回去查当年沈家旧案主犯之生平,那邱澄身世不明,但徐星凭科考入仕,还有迹可循。”
姜离心腔微颤,“那徐星极可能也和邪道有关了?但怎么可能呢,已经快十四年了,徐星为工部主事,若那时邪道就开始染指朝官,目的为何呢?”
裴晏摇头,“或许也只是巧合罢了,总之近来邪道之事甚嚣尘上,总叫人免不了联想,我还会继续往深了查,因并无证据,此事也暂且过不到明面。”
姜离闻言忙问:“那小师父可好吗?”
裴晏缓缓点头,“好,他很好。”
“大小姐,老爷在书房等您”
傍晚时分,姜离刚一回府,便见长禄在府门口相候。
姜离不知薛琦有何事,还是先往前院书房而去,待进了书房门,还未请安,便见薛琦面色黑沉地瞪着自己。
姜离狐疑,“怎么了父亲?”
“你真是好大的胆子!”薛琦气不打一处来,“前些日子你在府中制药,我还以为你是为了你母亲,便没多说什么,可今日太子殿下在我面前夸奖你,我才知道你做那些,竟然是为了帮宁家”
姜离心底“咯噔”一下,“父亲,是你说我们两家已经没了恩怨,所以我才……”
“没了恩怨你便敢参与这样大的事?!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中间有何差池,牵扯到了你姑姑身上该怎么办?更有甚者,牵扯到了你自己身上该怎么办?!”
薛琦脸色铁青,“前次指证了肃王,我便为你捏了不知多少汗,幸好最后你是对的,你当日,还敢在宣政殿上提出开皇陵的话,你可真是……你莫要以为斗倒了肃王,你个小丫头便什么就能参与了,太孙殿下的事没有小事,你若被牵累,那咱们阖府上下都没有好果子吃,你可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
薛琦越说越气,捂着心口道:“你是薛氏女,你就只管份内之事便可,也多亏太子殿下明事理,知道你是好心,否则后果真是不可设想!前些日子,你觉得李昀还不算完,如今连太子殿下都分心核查旧案,你也该安生了!”
姜离心中古怪道:“太子殿下夸奖我?”
“是啊,说你医者仁心,为了此事付出了不少,连宁游之都在他面前替你邀功数回,太子殿下虽是夸你,可这其中的风险只有为父最清楚,你可真是……”
姜离故作懵懂道:“可是父亲,我是不会牵扯姑姑的,姑姑又没有害过皇太孙?若我能帮忙找出所有凶手,岂不是也算功劳一件吗?”
“功劳?!你想要什么功劳?你以为自己是衙门刑官吗?你医术好,却也不是这样用的,你可知道多少太医御医卷入宫闱之事,眨眼间便能丢了命!”
薛琦气急败坏,姜离见状便也歉然道:“是,女儿往后知道了。”
薛琦深吸口气,想着姜离如今可堪大用,到底是忍了又忍,摆手道:“行了行了,尽你医家之力便好,再让为父知道你过问这些事可不会姑息,去罢!”
姜离欠身,这才转身走了出去。
此时已入夜,待离开前院,怀夕在旁轻哼道:“也是巧了,这同一日内,竟有两人想要说服姑娘……”
姜离不知想到什么,秀眉紧紧拧了起来。
至十七这日,萧碧君果然亲自来接姜离。
午时初刻,姜离跟着萧碧君到了萧睿住的安国公府眠风阁中,国公夫人谢氏也在此相候。
谢氏早闻姜离之名,得知儿子终于愿意让姜离看诊,心中十分欣慰,对姜离的医术自也抱了颇多期待,一见面,谢氏先先送上一个锦盒当做谢礼。
“敏之的腿疾已有多年,姑娘也不必太过焦心,但凡能有一点儿好转,我们母子都感激不尽”
为了让谢氏安心,姜离命怀夕将锦盒收了下,一番寒暄之后,姜离挽起袖子入萧睿寝房为其看诊。
她既答应,自也做了准备,再加上七年前便听魏阶说起过萧睿这疑难杂症,她算心中有数。萧睿的腿疾发的古怪,魏阶称其为“痿证”,此前靠着伏羲九针之术,勉强令其略有好转,但即便是当年,魏阶也说并无把握治好萧睿。
一番望闻问切,姜离又自萧睿头顶一路查验下来,足足两炷香的时辰之后,方才面色严峻地去铜盆内净手。
谢氏和萧碧君一齐迎上来,“姑娘,如何?”
姜离净了手道:“世子之疾属痿症,来的路上,萧姑娘已说过世子当年是如何发病,适才我检查了世子脑、脊、四肢等处,又问了脉,虽并无把握,但有了些许方向。”
谢氏情急道:“病去如抽丝,我们不急,只求稳住病情便好。”
姜离沉吟道:“‘清言饮’中有关肝主筋脉,肾主骨生髓,脑为髓海,髓海空虚,脑失所养,气血濡养经络骨结之论。肢体损于外则气血亏于内,营卫有所不贯,脏腑由之不和,治疗之法必须以活血化瘀为先,血不活则瘀不去,瘀不去则经络不通,经络不通则脑与肌理难以为继①,再加上世子舌质淡,苔薄白,脉象沉细无力诸状,我当以活血化瘀,温补脾肾主治”
萧睿半躺在床榻之上,也听得十分认真,见姜离条理分明,他本如死水的心也生出了两分希望。
姜离道:“我先开方子,再行施针,此疾太过少见,我只能尽力而为。”
青柏连忙奉上笔墨,姜离写好医方交给谢氏,复又令怀夕打开针囊,她一边取针一边道:“《素问》言‘治痿独取阳明’,‘阳明者,五脏六腑之海,主润宗筋,宗筋主束骨而利机关也……故阳明虚,则宗筋纵,带脉不引,故足痿不用也’,且阳明经为多气多血之经,故针刺阳明,使气血生化有源,经脉得养,关节得利方可活动自如①。”
言毕,姜离令青柏帮忙更衣,又道:“因此,我今日选阳明经穴、督脉穴、背俞穴配以脾肾二经穴位为主,起疏通经络、扶正祛邪、益气补肾之效①”
谢氏与萧碧君对视一眼,皆信心大振。
姜离行针不宜打扰,又小半个时辰之后,方才疲惫地起针净手,又叮咛道:“按照方子,一日分四次用药,另外世子双腿浮肿有些严重,最好每日推拿。”
萧碧君道:“青柏的推拿手法极好,他每日给哥哥按腿呢。”
姜离只觉甚好,便道:“刚施针了几处要穴,你最好现在就给你家公子活络活络,施针的效果会更好。”
青柏应是,先转身打开床头高柜,取出了一个药罐,“姑娘,这是在外头配的活络油膏,每次小人给公子推拿之时都用些,可活络也可润手,姑娘觉得可行?”
姜离近前看了看,点头,“极好,继续用吧,按完之后世子先歇息片刻。”
萧睿经过这片刻,容光稍盛,此时自是道谢。
待姜离退出寝房,谢氏已命人送茶点至外堂,请她落座后,谢氏唏嘘道:“姑娘不愧有神医之名,年纪轻轻这般造诣,将来开宗立派也不为过”
姜离哪里敢当,又细说了些温补脾肾的膳食方子后,谢氏问起皇后娘娘病况,姜离便道:“前几日去请了脉,娘娘还是老毛病,如今盛夏比隆冬好,夫人不必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