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上,姜离想到侍候她半年的吉祥与如意,颇有些不忍,待问起受牵连的奴仆,和公公道:“按理支持谋逆皆是要诛九族的,不过薛中丞看起来并未直接参与此事,应该还有活命的余地,且陛下的寿辰快到了,往年陛下整寿都是要大赦天下的,姑娘不必担心,她们这些最底层的侍奴反而能保全自己。”
如此姜离才放下心来,待到了简家,方旋和简思勤显然还在震惊之中。
姜离向二人请罪,方旋得知她是为了魏氏伸冤,又是她求了淑妃保住了简娴,便也没那么怨她,只是红着眼道:“如此说来,泠儿还流落在外,还不知踪迹,这么多年了,还不知在何处受苦,你……该称你姜姑娘,你当年见她,她是何种模样呢?”
“当年在济病坊,初见时她不怎么说话,还有人拿她当做哑巴,我和她熟络后才发现她是会说话的,后来来了一户商户,年长无子女,见她生的秀气便收养了她,我冒名之前,托人去南边打探过她的下落,但时隔多年已经杳无音信了。”
方旋不由道:“你是如何确定她在何处呢?”
“我先命人去了蒲州普救寺济病坊查问,但不幸的是当年的记录遗失了,只凭一个老师父的记忆,说是汾州一户姓金的绸缎商领养的,我的人未曾打探到,只怕那户人家早就搬了家换了住地……”
姜离说的仔细,方旋叹道:“她舅舅若得知此事,只怕又要心痛一回。”
姜离很是歉疚,方旋深吸口气道:“如今太子谋反,倒庆幸她不在,否则她是嫡长女无论如何是脱不开惩治的,妹妹此番脱险,还要多谢你”
姜离冒名而来,于简家而言,最大的不快便是令他们空欢喜一场,也为她费了不少周折,但想到薛氏如今的情形,方旋倒觉得薛泠在别处过活也好。
姜离道:“若是夫人愿意,夫人的病我会继续看,直到她好了为止,只当全了当年我与薛泠共苦三月,也是我给简氏赔罪。”
方旋当然愿意,没什么比治好简娴更重要了。
姜离便又去内院给简娴看诊,所幸芳嬷嬷也被一同送了回来,如今虽换了地方居住,简娴倒也不曾发病。
直至申时前后,姜离才告辞离去,方旋和简思勤亲自送她。
走到府门口,方旋遗憾道:“姜姑娘虽不是妹妹的女儿,但这些日子,姜姑娘对她的病也算尽了十分心力,这一点芳嬷嬷是提过多回的,如今你在长安并无倚靠,若有何需要,可来我们府上暂住”
简思勤也道:“说好带你去看花魁,可如今花魁都选出来了也没带你去,你若心想事成了,我再约上虞姑娘她们,带你一起去瞧瞧?”
姜离对简家本多有歉疚,不料她们母子还在关心她的安危,一时万分感激。
待道谢上了马车,姜离吩咐车夫往安仁坊虞家新宅去。
和公公不知姜离去虞氏做什么,姜离便将虞氏院中发现孩童尸骨之事道来,和公公听得面色微白,只道若是为人所害,实在太损阴德。
马车停在府门之外,叫门后,没多时虞梓桐急匆匆迎了出来,“我还担心你的去处,去大理寺打听后,才知你在皇后娘娘那里。”
见她面色青白,姜离忙问:“你不用担心我,如何了?”
二人相携而入,一路往厨房方向去,虞梓桐道:“今天早上报了京畿衙门,我一早便过来让管家继续带人挖,这半日下来,又挖出了百块儿碎骨,头骨也挖出来了,真的是个孩子,除此之外,还挖到了许多矿石,你此前说的没错。”
姜离面色几变,等到了水井边,便见井边草席之上整整齐齐地摆了许多骸骨,那骸骨大小一看便是孩童所有,看着格外触目惊心,而在一旁,还挖出来许多细碎的赤红色矿石,姜离仔细看后,道:“是丹砂,此物剧毒,与尸体一起长埋地下,毒性早已渗透到了井水之中,难怪当初这家人买下这宅子打通之后,全家上下都不安生起来”
姜离又往护卫们挖的土坑中看,问:“衙门的人呢?”
虞梓桐道:“京畿衙门这两日极忙碌,让我们将骸骨挖完了再去唤他们。”
姜离默了默,“派人去大理寺走一趟吧,请裴大人带个仵作过来,又有孩童骸骨,又有丹砂,看起来有些古怪,今日邪道作乱,不可不谨慎。”
虞梓桐可不想沾上邪道,闻言连忙派护卫走一趟。
待护卫离开,虞梓桐又道:“早前我不信这地下真有问题,如今真挖出了骸骨,我便想到了那道士所言,我已经派人出城去请那道士回来了,明日应该能入长安,这些怪像,看看他能不能有个什么说法。”
姜离看着那赤色丹砂,“确实该看看”
安仁坊位于朱雀大街以西,距离朱雀门并不算远,因此裴晏来的很快,与他一道过来的,还有仵作宋亦安。
一看地上骸骨,裴晏面色便严峻起来,“怎么回事?”
虞梓桐叹了口气,将买宅子前前后后诸事道来,万分憋屈道:“我们都没想到这宅子真有古怪,那道士竟也说的是真的”
姜离道:“我记得你们眼下正在查孩童走失的案子,眼下又见这孩童尸骨与丹砂埋在一起,便怕万一和邪道有关。”
裴晏颔首,“确实怪异,先往宋亦安验骨吧。”
这一阵功夫,又挖出来不少碎骨,宋亦安前几日才验了紫苏的骸骨,此刻正是熟手,应声之后,立刻带上护手拼起骸骨来。
这时,裴晏方才能好好与姜离说话,“和公公怎么也出宫了?”
姜离道:“皇后娘娘不甚放心,便让和公公送我来去。”
裴晏也安了心,又道:“祖母知道了龙脊山的事,她也想见见你。”
姜离心头一跳,一旁和公公笑道:“不着急回宫,皇后娘娘给了姑娘自主之权,姑娘想去便去吧。”
裴晏殷殷看着姜离,姜离便只好应了下来。
他眸光雪亮了些,又道:“东宫太子几殿今日已经被查抄,明日开始,会抄查齐王府,周瓒也已经被捉住了,凡当年旧案所涉之人,我会仔仔细细审。”
姜离放了心,“宁家呢?”
说起宁家,裴晏一默道:“宁尚书昨日已经请罪告假了,宁珏也在府中禁足,宁娘娘如今带着宣城殿下被幽禁在东宫,关于她们,朝中还没个章程,眼看着陛下万寿节将至,按陛下的意思,在他过寿之前先不见血。”
姜离道:“还有七日便是万寿节,也不够查明白的,陛下不急着下死刑也是好的。”
二人正说着,一旁的宋亦安道:“大人,这一块儿骨头不是人骨,像是什么野兽的骨头,小人一时认不出来”
几人围过去,便见宋亦安手中的是一块儿巴掌大小的锯齿状骸骨,宋亦安认不出,姜离和裴晏也未认出来。
虞梓桐奇怪道:“难不成孩子和什么野兽埋在一起?还有这些丹砂,这是什么道理?”
裴晏道:“确是越来越邪了,那道士明日入长安?”
虞梓桐道:“若他答应来看,明日才能赶回来。”
裴晏颔首,“或许他真能看出门道,明日来听一听。”
验骨是个繁琐的活儿,仆从们一边挖,宋亦安一边验,直等到日头西斜,他擦着额上薄汗道:“大人,依属下之间,这具骸骨乃是个七八岁的男童,死因目前还不明,但他的左脚脚骨有一处骨头畸形,更像是先天不足,不是后天受伤”
裴晏微讶,“跛足?七八岁的男童?”
姜离也道:“残疾的孩子,是不是和近日那几个走失的孩子十分相似?”
裴晏颔首,“不仅近日有,我此前翻查了旧案卷宗,发现连年都有孩子被拐,但奇怪的是,寻常年间被拐的孩子大多是康健无病的,但在近二十年之中,有两个年份被拐的孩子多为残病之人”
说至此,他神色严肃道:“第一次集中出现,是在景德二十六年,第二次,则是在景德三十三年”
姜离莫名道:“怎么是这两个年份?”
景德二十六年,乃沈家旧案发生的那年,亦是姜离被收养的那年,景德三十三年,便是广安伯府出事,皇太孙死的那年,会有这样巧合吗?
裴晏颔首道:“这之间相隔七年,我查看之时,也觉得十分古怪,但我前前后后将所有被拐的悬案统总两遍,其他年份只偶尔出现一个半个,只有这两年十分古怪,景德二十六年,光京畿衙门接到的残疾孩童被拐的报官便有三起之多,景德三十三年,更是有四起之多,再往后数年也没有,接着,便是近日了。”
姜离倒抽一口凉气,“今年与景德三十三年也相隔了七年!若前两次算是巧合,那今岁也出现了这等异状,便一定不会是巧合了”
姜离望着挖出来的深坑与一旁的白骨,只觉背脊发凉,裴晏看着这片狼藉,也陷入了沉思,“邪道之事,如今还是拱卫司与我们同查,我稍后需和拱卫司通气,若这孩子也是为邪道所害,那长安的无量道就一定还有我们未知的恶行,只可惜师门传来的消息皆是百年前的无量教教义,如今演变成了什么样子,我们所知不够,但当年的无量教,也是三五年便要大祭祀一回,如今若变作七年,倒也合理。”
姜离颔首,宋亦安在旁道:“尸骨上并未出现明显的骨伤,再加上此地靠近水井,多年来井下流沙移动,骨头也残缺不全了,暂时无法确定死因。”
裴晏看了眼天色,“等所有骸骨寻出再验第二次,明日那道士来了,若真能看出什么门道,说不定能帮我们破解这孩子是不是为邪道所害,今日你先回衙门,我留下人在此地看守,明晨再来。”
宋亦安应是,一旁听了半晌的虞梓桐想到此地可能沾染邪道,不由面如土色。
姜离安抚道:“不要怕,此事与你们无关、”
虞梓桐咬牙道:“父亲还没回来,怎么也想不到会摊上这等事。”
姜离便道:“你安心,明日我也会出宫来帮你的。”
虞梓桐苦涩地点头,眼见暮色将至,先将姜离和裴晏送了出去。
去裴府的路上,因有和公公在侧,姜离二人并不好多说什么,等到了裴府已是夜幕初临,裴晏有心请和公公入府中饮茶,和公公却只道在马车上相候。
如此,姜离独自跟着裴晏入了国公府。
刚一入府,裴晏便道:“昨天晚上,曲叔已经带着怀夕回了芙蓉巷,怀夕并无大碍,你可以安心了。”
姜离重重地松了口气,又忙问:“那郑文薇呢?”
裴晏便道:“当夜的动静太大,她们下龙脊山后山先躲了一阵,第二日午后,便得知了太子谋反之事,待晚间方知太子已败退,如此,郑文薇彻底放了心,只让曲叔将她们送过了蒲州便作了别,曲叔便带着怀夕回了长安,她的伤养个半月定能恢复如初。”
姜离了然,有些感慨道:“往后她能高枕无忧了。”
说至此,姜离鼻尖飘来一阵梅树的清香,她转头看向镂空花墙,果然,又看到了那片绿梅园,她不禁有些恍惚,道:“那一日你便知道了?”
裴晏知晓,她问的是他被打的那日,“是,我当时看到了你的眼睛,也知道后窗 外有人,后来母亲离开了祠堂,我派人去梅园探看时,看到了你掉在地上的梅枝,前后一问,便也猜到了是你帮了我。”
姜离不禁有些感叹,“这一晃竟是快十四年过去了。”
裴晏与她并肩而行,闻言眸色深了深,与她越走越近,片刻之后,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姜离秀眉一扬,看了一眼近在眼前的老夫人院落,忙不迭挣开他的手,又一路小跑着进了老夫人院落,裴晏望着她脱兔一般,哭笑不得。
“好孩子,苦了你了,快起来”
裴老夫人动容地扶起姜离,又道:“当初鹤臣诸多怪行,我便猜到了你身份不简单,但也不敢想是当年那孩子,这些年你受苦了。”
姜离听得鼻酸,回长安以来她哄骗了许多人,更一度怕身份暴露横生枝节,但如今,竟无一人怨怪她,老夫人拉着她的手,又道:“我本想着让你住到府里来,可昨晚便知皇后娘娘留了你,那我便不能与皇后娘娘抢人了,待魏氏的事了了,你再住过来可好?”
这其中意思不清,姜离颇有些不自在,“老夫人怜惜我,但往后我若留在长安,是有落脚之处的,您不必担心我。”
老夫人笑起来,“罢了,你面皮薄,如今你还未了心愿,我便也不多说了,你师父当年帮了我许多,如今她不在了,这里便是你在长安的另一个家,不要与我们见外可好?更不要与鹤臣见外”
饶是姜离生性不拘小节,此刻也不禁颊上微热,裴晏见她不自在,便道:“祖母,以后有的是机会说话,和公公还在马车上等着。”
裴老夫人笑起来,又从自己手腕上褪下一支碧绿的玉镯,“那好,那我这老婆子也不多说了,好孩子,这是祖母予你的见面礼,你先收着。”
姜离无措地看向裴晏,裴晏点头道:“不要拂了祖母的好意。”
说话间镯子已套在了姜离手上,她只好硬着头皮接了下来,待道了谢,方才告退而去。
裴晏便送她出府,姜离一边走一边看着镯子道:“这是什么意思?”
裴晏失笑,“祖母本就记挂着魏氏之事,你头次来的时候,她还不知你是你,如今知道了,自然要给见面礼的”
姜离松了口气,这时道:“那老夫人可知沧浪阁之事?”
裴晏坦然道:“祖母身体不好,不敢让祖母忧心,但祖父知晓。”
姜离意外道:“那他老人家未反对?”
裴晏语气悠远起来,“祖父比我更通透,也早看惯了这长安世族兴衰,自我父亲过世之后,他潜心修道,比我还不在意裴氏的尊荣与名望,我当初答应师兄之后,也满心愧疚,回来向祖父坦白之后,反是他开导了我。他道人生在世,若连挚爱亲朋都难相护,那该是如何的无能寂寥?后来我救了你,带着你回了沧浪阁,那半年多我几乎没回过长安,多亏他在长安替我遮掩。”
姜离恍然想起了前次见老国公时的场面,当时只觉寻常,如今想来,老国公言辞之意,分明就知道她是谁。
她不禁心生敬服,“国公爷能允你随心而行,那我便不担心了。”
说至此,她想到了还未来得及道明之事,“你还记得那个死在仙楼大火里的龙武军林瑕吗?我如今想来,当初推我下火场的只能是他了,但我怎么也不明白他为何要置我于死地,且他又为何也死在了火场之中……如今既查明仙楼中有邪道信徒,那能否往当年的大火查一查?”
裴晏敏锐道:“你怀疑当年之事也和邪道有关?”
姜离沉下声来:“当年那场火起的古怪,那入邪道的赵启明当年不也在楼中吗?眼下线索不多,我也说不好,但我想不通这其中道理,如今邪道诸恶越来越多,难免让我多生联想……”
裴晏点头,“我知道了,我让人再去查,明日在虞氏见吧。”
把姜离送上马车,又看着马车远去,裴晏才返身回府,想着姜离适才所言,他脚下走的慢了些,然而没走多远,便见府中东侧门方向闪过几道人影。
裴晏脚下一顿,吩咐九思道:“这么晚了,怎还有人进府?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