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一年半,岳夫人说起女儿之事语气已归于平静,但她却未看清姜离与裴晏的表情有多沉重,郭淑妤见状道:“此事也是关心盈秋的朋友随便问问,今日最重要的还是给伯母看眼睛,薛姑娘,不知这病如何看?”
姜离道:“请夫人躺下,我要先检查夫人眼睛。”
郭淑妤便道:“那我扶伯母进去。”
她轻扶起岳夫人往西厢走去,待二人入了帘门,齐齐起身的姜离和裴晏却尚未立刻抬步。
姜离压低声音,语速极快道: “郭姑娘说过,岳姑娘出事之后,她和孟湘都十分牵挂案子,孟湘还托人打听案子细节,定案前后种种,都是孟湘告知于她,孟湘既知道案子细节,那如此特别的簪子,她时隔数月之后专门来问,便只能是因为她见过一模一样的簪子,而她去问芸香案发日之事,定也是对案子生了怀疑,但假若她见到了那对簪子,也怀疑案子另有内情,却为何没有后续?簪子又在何处见到?”
她心底疑问重重,又道:“但她没对郭姑娘提过簪子的事。”
裴晏沉沉道:“曹有庆临死之前翻供,案子细节也多处疑点未解,尤其她身上那几件饰物至今仍下落不明,倘若孟湘是在当铺之所见到簪子,那她无需如此纠结,她不缺金银,买来确认便是,但她只问了岳夫人便无后续,甚至未对郭淑妤提起,唯一的解释,她见到簪子不是在寻常场合,甚至现如今簪子的主人身份极不一般。”
姜离眼瞳危险地眯起,“那人,甚至就在宜阳公主赏雪雅集之中。”
第037章 医方
“五脏六腑之精气, 上注于目而为之精,精之裹者为眼,又有言骨之精为瞳,血之精为络, 气之精为白, 骨、血、气又为魂魄心神之所生, 故劳神则魂魄散,意志乱,继而喜恶相感神分精乱, 阴阳失和,方生视物不清眼花缭乱之症①。”
姜离一边问脉一边开口,片刻又倾身检查岳夫人双眼与面部和颅顶数穴,郭淑妤在旁看的忧心, 急急问道:“怎么样?姑娘可有法子?”
姜离点头道:“针灸与汤液齐下,尚有余地。”
郭淑妤闻声大松了口气,“太好了, 姑娘说有余地, 那便是能治, 伯母病了多年, 今年病情急转直下, 哪怕是恢复到从前也是极好。”
姜离唤来怀夕打开针囊, 又问岳夫人,“夫人除了目痛目眩, 视物不明之外,是否还有恶风、流泪, 内眼角赤痛发痒之状?”
岳夫人点头应是,姜离便心一定, “夫人莫动,我先为夫人施针。”
姜离取针,先倾身灸刺岳夫人颅顶上星穴,见血后擦净,又取譩譆穴,后取晴明、天牗、风池三穴主治,刺针之后,姜离又请郭淑妤取来纸笔,“施针通络,汤液则主治肝痹损伤而致的眼目昏暗、视物不明、遇寒流泪等。方子以兔肝两具,柏子仁、于地黄、茯苓、细辛、葬仁、枸杞子各两钱,防风、芎芬、薯黄各一钱,车前子三钱,五味子、甘草半钱,菟丝子一钱,以上十四味药研成细末,用蜜调和,制成梧桐子大小的药丸,每次用酒送服二十丸,每天两次,两日之后每次服用三十丸①,同样一日两次。”
姜离写好第一道方子,又道:“此外,再买来驴脂与石盐研成细末,敷在眼角处,白日两次,夜晚一次,其发痒赤红三日便可消退。”
郭淑妤一一应下,又细细看过方子,不明处再问,半炷香的时辰之后,姜离取针,她也吩咐自己的护卫去附近的药铺买药。
岳夫人这时坐起身来,揉了揉眼角,又眨着眼睛看向屋内各处,惊讶道:“怎么觉得好像能看清些许了?薛姑娘好厉害的医术,就这么片刻”
郭淑妤欢喜不已,连声道谢,姜离这时问到:“听说府上还有位脑袋受伤的丫头,她可需要诊治?”
姜离来都来了,自要多问一句,郭淑妤便道:“对,还有芸香,伯母,你歇着便可,我带薛姑娘去看看芸香,若是能治好她那是再好不过。”
岳夫人不住点头,姜离又叮嘱两句,转身离去,郭淑妤留下香芹照顾岳夫人,自己打着灯笼往西侧院引路,到了院门口,便见那屋子里也亮着一盏豆灯,郭淑妤上前叫门,没一会儿一个小丫头开了门,惊喜道:“郭姑娘来了!”
郭淑妤微笑道:“芸香呢?”
小丫头把几人让进来,“芸香姐姐在和奴婢翻花绳呢。”
侧院的屋子不比上房阔达,也未设隔断,西窗之下的榻上,正半躺着个年轻姑娘,正是芸香,她指节上挽着红色花绳,然而小丫头开门的功夫,花绳已被她乱做一图缠解不开,小丫头快步上前,咕哝道:“芸香姐姐,你又翻乱了!”
小丫头手忙脚乱将花绳拿走,又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侍候,芸香却只看着郭淑妤傻乎乎的笑,郭淑妤坐在榻边,“芸香,还认得我吗?”
芸香笑呵呵道:“郭、郭姑娘”
郭淑妤叹了口气,“我请了一位大夫给你看病,你别害怕。”
芸香眼底多有茫然,似不解郭淑妤所言,顿了顿才道:“怕、不怕……”
郭淑妤看向姜离,“她伤势痊愈得快,但那以后,手脚无力、记忆混乱,说话也颠三倒四,时哭时笑,还易泛呕,平日里已无法自理生活,伯母心善,想着她也是受害者,便好好将她养在府内,也算不负她照料盈秋多年。”
姜离上前为芸香问脉,片刻又去检查她脑袋上伤处,很快道:“芸香面色不华,精神呆滞倦念,苔薄而少,质淡不胖,边有瘀斑,脉细软无力……虽外伤痊愈,但败血内生,归肝碍胃,痰瘀中阻,气血失和,清窍失养日久,渐汲肝肾气血。”
思忖片刻,姜离道:“当以攻补兼施,填补气血为主,继以理气、化瘀通络,终取补肝健肾,我先写个方子”
姜离拿来笔墨写下一方,以天麻、钩藤、石菖蒲、远志、桔梗、杏仁、白芥子、南星、僵蚕、鲜竹沥、生姜、当归入药,又吩咐怀夕帮忙施针,以灸肩俞、曲池、合谷、内关,及血海、足三里、阳陵泉、悬钟②几穴主治。
施针结束已是两刻钟之后,芸香呆呆地任姜离施为,又时不时看着郭淑妤发笑,裴晏在外等了片刻,待芸香更衣后方才入内,这时郭淑妤问道:“芸香,你可记起你家小姐被人掳走那日的情形?”
芸香又一阵茫然,“小姐?小姐掳走?”
郭淑妤叹气,“她是真想不起了,大夫我也请过几个,都说再也看不好了,又说若如今这般能吃能睡已经不易,那灰衣蒙面的说法,也是她当时刚醒时说的,后来伤口愈合,神志反倒越来越乱。”
芸香忽然拍起手,“乱,大乱!”
郭淑妤有些无奈地看她一惊一乍,姜离在旁道:“她的病的确不易,即便有痊愈的可能,也是短则半年,长则数年的调理。”
如此一来,裴晏也知难问出什么,郭淑妤叹息几句,见外头天色已晚,便道:“时辰不早了,薛姑娘劳累一日,不若早些回府歇着,我在这里等药送来。”
姜离也有告辞之意,闻言收拾好医箱出得侧院,又和裴晏同岳夫人辞别。
待出了岳府之门,姜离想起来一事,驻足道:“白日里大人说当时仵作验状之上,曾写岳姑娘遇害之时,□□内存有木屑?”
裴晏点头,“不错”
姜离凝眸问:“另两位死者并无此状?”
裴晏应是,又眉峰微扬,“你是怀疑此处有问题?”
姜离道:“出事那日虽下了大雨,但当时游人不少,山上山下却都没有人撞见过瘸子,而凶手连环行凶,是多半会保持特定之行的,若他要如此施虐,前两位受害者也难逃过,没道理只在第三位受害者才出现此行。”
裴晏颔首,“岳盈秋的死大有疑点,而如果凶手不是瘸子,那此前调查方向便完全错了,至于那木屑,凶手或许不能人道,亦有可能凶手不是男子,是以此来掩盖身份,又或者,凶手对岳姑娘恨意更深,既要模仿又要施虐。”
新案牵扯出旧案,凭如今所知自有颇多可能,裴晏也不敢轻下定论,说至此,他道:“这些大理寺会再去探查,明日姑娘可会过裴府问诊?”
七日已过,明日正是给裴老夫人复诊之日,姜离点头道:“明日巳时过半给裴老夫人问诊,下午再去公主府给长乐县主诊病。”
裴晏微微点头,“那好,劳烦姑娘,时辰不早,姑娘回府吧。”
姜离欠身,利落地转身上马车,裴晏与九思几人也上马扬鞭,裴晏无论是回衙门还是回裴府,都无需再上朱雀大街,可眼看着姜离的马车往朱雀大街行去,裴晏竟带着几人打马在后跟着。
怀夕掀帘看了一眼,回身道:“姑娘,裴大人送咋们呢,虽说如今没了宵禁,可夜里各处武侯都不敢轻慢,咱们往北走巡逻卫队更多,实在无需担心。”
姜离听着这话未做反应,只沉着眉眼想今天白敬之之行,“今日白敬之给我看的脉案,乃是义父当年所写,他如此着急忙慌试我,定是心有所惧。”
说起白敬之,怀夕也怒目道:“奴婢就说他怎么忽然请您看医案,奴婢早听说入了太医署的医家鼻子都长在头顶上,他今日不耻下问,还让奴婢以为他是个好的……姑娘,那您打算如何办?”
姜离微微眯眸,“先静观其变。”
此时已近二更,裴晏虽跟在马车后,却并未上前说话,姜离耳边听着轻快蹄声,也不曾开口,如此静然一路,眼看皇城在望,薛氏的马车沿坊间长街转向东,裴晏则勒马,等姜离的马车消失在街角方才打马往西去。
翌日清晨,姜离既定好巳时过半到裴国公府,用过早膳便带着怀夕出了门,走到府门口,碰上了同样要出府的薛沁。
“长姐这是要去哪里?”
薛沁福了福身,姜离道:“去裴国公府给老夫人复诊。”
薛沁上下打量她两瞬,心底不是滋味,又道:“孟湘的案子可有什么说法了?如今这事已传遍长安,说什么的都有。”
姜离道:“大理寺在查,我也不清楚进度。”
薛沁撇了撇嘴却是不信,“说来也怪,我倒不知学医有这么多好处,前次那浮香斋的案子长姐便知道的一清二楚,如今长姐给裴老夫人看病,昨日不是还去了宜阳公主府上?我不信长姐不知道,也怪了,那位裴大人素有严正之名,对长姐倒是信任的很。”
姜离莞尔,“三妹妹若是想学医现在也不晚。”
薛沁抿紧唇角,“长安从无世家贵女学医,也就是患病的时候有求于长姐,等那些人好了,又有几人记得长姐?”
她说完便走,姜离轻嗤摇头,也上马车扬长而去。
到裴国公府之时正是巳时过半,怀夕上前叫门,门房早知她们要来,极热络地引着二人入府门,又往北带路,“我们世子出门之前交代过的,说您巳时过半来,还说您定会准时,小人们不敢大意,一直等着呢。”
此刻时辰尚早,姜离本以为裴晏说不好在府内,两人又不可避免相见,却不想裴晏已经离开,她心弦松了松,步履都轻快起来。
路过那花墙时,姜离不禁被墙后绿梅吸引,小厮便殷勤道:“我们世子很爱绿梅,专门从麟州请来了好些花匠,花了三年才种出这般气象,不过世子也很小气,宜阳公主想从咱们这里移植些过去,世子都婉拒了。”
鼻端幽香浮动,姜离往四周看了看道:“怎么不见郡主娘娘?”
小厮恭敬道:“郡主娘娘这几年一心礼佛,很少出来走动,您不必记挂,老夫人那边也正等您呢。”
姜离遂不再问,待见到老夫人,便瞧她气色好了许多,人也爽利地靠坐在窗前榻上。
见到姜离裴老夫人笑着伸手,拉着她说起感激之语,“不怪鹤臣夸赞姑娘,竟是比太医署的御医还要管用,用了姑娘的法子,三日我便可下地了,姑娘可不知,我本以为这个冬天,是没机会去赏梅了,这一出去,我才知外头绿萼梅开的这样好。”
姜离莞尔,“老夫人身体还会更好,我先给老夫人请脉。”
裴老夫人笑着应好,又十分配合地检查身子,等检查完,姜离一边净手一边更改了几味药,又叮嘱道:“老夫人定要坚持药洗,口腹之上也要禁忌,等到了月底,老夫人方才能放开饮食。”
裴老夫人笑道:“是,如今都听姑娘的,老身听鹤臣说你今日还要去宜阳公主府上,那不如就在府里和老婆子一道用午膳吧”
时下富贵人家兴道,裴国公裴渊也在城外清修,这府里平日里只有老夫人与郡主娘娘两位主子,从前听闻高阳郡主常侍奉在老夫人身边,如今却多有不同。
姜离想了想,应下,“那晚辈便叨扰了。”
裴老夫人笑着吩咐传膳,又拉着她坐在榻边说话,“你不必拘束,老身这辈子没个女儿,想要个孙女也未能如愿,便尤其喜欢小姑娘在跟前。”
她说着话,摸到了姜离掌心的茧子和那道愈合的疤痕,仔细一看道:“这手怎么伤过?阿文,快去把那羊脂膏拿来”
姜离掌心之伤正是救付云慈所留,如今早已结痂痊愈,只细触时能摸到微凸的粉白疤痕,她道:“半月前不小心受了一点儿轻伤,已经没事了。”
裴老夫人失笑,“你是医家,怎么没有去疤的药吗?小姑娘家家的莫在手上留疤,老身这里正有一味药膏极灵的,你且等等。”
说话间,文嬷嬷已拿了一只白瓷药罐出来,老夫人亲手接过,又打开盖子,刚用指尖沾了点儿涂在疤痕处,姜离眉头便皱了起来,去疤痕之药多用羊脂调和,但老夫人用的这一方却……
裴老夫人亲自为她涂药,又笑呵呵道:“这是我那孙儿给老身制的,不知哪里的方子,实在灵验无比,你不知道,我那孙儿从前也经常受伤,他……”
她话头忽地一顿,又温和道:“他从前练武,每一次从外头回来都添许多伤,那时老身便给他涂这药,连着涂七日,新伤疤愈合的快,连陈旧的疤痕也能淡化不少,你医术高明,当能瞧出里头用了什么药吧?”
姜离低低“嗯”了声,她当然知道里头用了什么药,因这药膏全名丹参白芷羊脂膏,方子本就出自她之手。
老夫人涂完药膏,轻车熟路地在她疤痕处轻轻揉按,又接连问:“学医辛苦,你是几岁跟着师父学医的?”
“如今你回了长安,你师父在何处?”
“你外出行医,你父亲应赞成吧?”
姜离敛眸一一作答,心绪却已飘到了七年前……
那是景德三十一年夏天,在魏阶与虞清苓精心调理下,魏旸的病已有转好之势,平日里甚至看不出他与常人有异,连魏旸自己也以为他已好全了,眼看同龄之人都在进学,他也想弥补遗憾,虞清苓知晓后,不愿他只活在广安伯府方寸之地,也不愿他一辈子呆傻无智,便求了白鹭山书院的山长荀山先生,将她兄妹二人都送了过去。
彼时世族尚文,长安官宦人家都喜欢把女儿送入私学两载,好为女儿博个才名,因此她同去白鹭山书院也不算奇怪,而她除了自己求学之外,另一要务便是看顾魏旸。
也是在白鹭山书院之中,她与裴晏真正有了交集。
裴晏年将十六,虽为学子,大部分时间却是在替荀山先生讲学,而他那时还是皇五子德王伴读,甚至未领一官半职,就被景德帝钦点入翰林院编书,在小小的白鹭山书院,他的威信比荀山先生有过之无不及。
而魏旸面上虽只是看着木讷了些,其真实神智却远比不上同龄人,前半年里,姜离记不清魏旸在裴晏手中吃了多少苦,而每一次她替魏旸作弊,都逃不过裴晏的眼睛。
他治学严苛,她与魏旸次次都被重责,又因魏旸体弱呆笨,她不得不常常帮他担下惩罚,双倍的责罚并不好受,她想出无数偷奸耍滑的招数,于是,她不负众望的,成了他治下最难管教的学生……
那年九月十二是虞清苓三十六岁的生辰,魏旸装病得了假回长安,可她却还有二十多遍院规没有抄完,偏偏裴晏明察秋毫,旁人代写的再像也会被他发现,她没了法子,悄悄跑去裴晏房中偷前几月上交的抄本。
旁人代写会被发现,那她自己写的总能蒙混过关吧?她这半年交的抄本在裴晏房中厚厚垒了半山,放着也无用,她只不过是想废文利用而已……
那是晚课的时辰,裴晏房门紧闭,内外无守卫,安静的落针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