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槿身边嬷嬷道:“回姑娘的话,白太医今日要在太医署教学,不来请脉,那县主可还要用药?”
姜离点头,“用药不可断。”
见崔槿小脸皱起,姜离了然道,“先前的方子是有些苦,过两日可换两味药材,届时将所用之药炼制成蜜丸,县主每日温水服用或能好受些,县主可愿?”
崔槿不住点头,姜离收好医箱,“那便等后日我再来,届时县主还需施针,到过年之前,施针便可停了,县主可安安稳稳过年。”
崔槿有些欢喜,一旁嬷嬷也上来道谢,见姜离作别,宁珏也站直身子道:“公主和驸马不知何时归来,我便也先告辞了,县主年纪小,这些打打杀杀之事,时不时听一耳朵便可,不可沉迷,否则你母亲要责骂我了。”
崔槿恋恋不舍,嬷嬷劝慰才听话应好,很快,宁珏跟着姜离的脚步出了院子。
“薛姑娘”
姜离放慢脚步,见宁珏大步跟上来,便道:“没想到在这里碰见宁世子。”
宁珏叹道:“我母亲也出自博陵崔氏,和驸马同为大房一脉,崔赟虽是旁支,但收留他们母子的崔少监也是大房一脉,一来二去,也算看着崔赟长大,实在没想到他为了孟湘,走了这么一条路,还差点害了姑娘。”
说着,他看一眼怀夕,“我听说这位姑娘受了伤?”
姜离应是,宁珏便道:“昨日我看崔赟身上之伤不似剑伤,除了断手是师兄所为,其他伤痕像是江湖上失传了的鞭法,但我又听说那一派满门被诛已没后人了。”
他目光在姜离和怀夕之间徘徊,怀夕提着医箱有些紧张,这时姜离牵唇道:“世子兴致勃勃,是想见识见识这门武艺?”
宁珏手落在剑柄上,眼底更是明光簇闪,但姜离摇头道:“不过可惜,我不知道世子说的是哪门哪派,世子昨夜多半看错了。”
宁珏睁大眸子,“这怎可能,其他人认不出,难道我还认不出?”
他狐疑看向二人,想出手试探,却记得前次裴晏的教训,一时抓心挠肝。
姜离老神在在道:“世子不信便算了,这里是长安,世子怎么只记得打打杀杀?”
宁珏出不了手,又见姜离言语含糊不明,只得无奈道:“薛姑娘实在不似一般江湖女子,进可行医救人,退可探幽缉凶,姑娘昨夜又让宁某大吃一惊。”
姜离步伐轻快道:“行医不外乎是辨析考证,推导判断,再加以治疗,与探寻案子真相多有相通之处,只是最终并非按方治疗,而是按律惩处。”
宁珏听得新奇,“姑娘可真是……长安城定寻不出第二个姑娘这般的女医。”
姜离笑笑不置可否,待到了府门处,与宁珏告别后兀自上了自家马车,宁珏是骑马而来,小厮牵马的功夫,他盯着薛氏的马车出神,待小厮回到跟前,见他还未回神,不由唤道:“公子别看了,早走远了……”
宁珏哼笑一下,“这个薛姑娘有些意思。”
话音落下,宁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小厮,“赤霄,那盘龙门顶着盗窃他门武学的恶名多年,后被剿灭,但我怎么记得,说那小魔教最喜欢收留武林不容之人。”
赤霄也望向薛氏马车的方向,“公子说笑了,这不可能……”
宁珏想了想,“也是,我定是被秦图南这几日的阵仗惊着了,走,咱们去找师兄去!”
第051章 红痣
翌日清晨, 姜离与怀夕乘一辆马车在前,二人之后,薛泰带着十来个护卫,装了结结实实三大车米粮与药材往城外行去。
相国寺位于城外西南的龙隐山半山腰, 寺里的济病坊在山脚下山门以东, 虽是由京兆府共治, 但京兆府掌管京畿事务多繁忙,济病坊主要还是由寺内的僧人照管。
出城沿着官道走半个时辰便到龙隐山脚下,再沿山下小镇一路往北走一刻钟, 相国寺的山门映入了眼帘,薛氏的马车过山门不入,再往北走,半刻钟后, 马车停在了一处五六合院相连的房舍之前
姜离前一次来此已是六年之前,下马车时,她惊讶道, “这里倒比我想的大。”
薛泰跟上来, 一边指挥护卫搬米粮一边道:“这里原本只有四处合院的, 可五年前江陵小郡王和义阳郡王世子一人捐了一座院子, 大小姐看西北方向, 那两座院落便是新盖的, 老江陵王有钱,义阳郡王更是巨富, 这二位小财神行善起来,实在令人咂舌。”
说话间济病坊内走出两位年过不惑的灰袍僧人, 薛泰道:“大小姐,这是这里的管事, 慧能师父与惠明师父”
六年时光倥偬而过,管事僧人已变,姜离上前颔首见礼,待进得济病坊,便见院内院外都比六年前阔达齐整了不少。
慧能师父走在她身边道:“如今济病坊内有年过六旬的老者三十二人,十二岁以下的孩童五十七人,因有庙田十多亩,坊内再制些香包香蜡典卖,再加施主们的捐赠,米粮瓜菜还过得去,不过每年入冬之后,麦面与粟米略有紧张。”
说着话,慧能指着眼前的屋舍道:“西面一片是老人们的敬慈斋,东面是孩子们的宝福堂,这前院是每日做工用斋之地,西北方向新盖的院子里还有间学堂,每日会教年岁大的孩子认几个字,但凡认了字,出去谋生也容易些。”
姜离轻喃,“果真有了学堂”
慧能笑,“是捐建院子的江陵小郡王提出的,济病坊不收年过十三的孩子,但有些孩子身体不好,又没个一技之长,出去也只能做卖苦力的差事,小郡王便说怎么也要认几个字,便是去做跑堂伙计,会认字记账也是好的,贫僧二人也是因此被调配过来,这里除了贫僧和师兄,还有六位小师侄帮忙打理,斋房里有两位附近的农家大嫂,每日帮忙做斋食,有时也帮忙照顾生病不便的婆婆与女童。”
姜离有些欣慰,“比我想的更好,今日我们带了不少麦面与粟米稻米,因我是医家,又带了药材,不知两位师父可懂医理?”
慧能与惠明皆是摇头,慧能道:“贫僧二人不会,坊内若有人生病,都是去请镇上的大夫,这里有位农家大嫂也会些土方……”
说至此,慧能道:“施主是医家,那贫僧可能有个不情之请?”
见姜离点头,慧能道:“近日有位老婆婆卧病在床,已是便溺难禁,镇上的大夫来看过,用了几方却未有好转,不知施主能否看看?”
姜离当即道:“师父带路便是。”
慧能欣喜做请,“施主这边走”
慧能往敬慈斋走去,一进院门,便见几处厢房皆是紧闭,但轩窗之后,却有数道老者身影望着外头动静,两进的院落,十多简陋厢房,慧能带着姜离直往最北面的一间角屋而去,还未到檐下,一道喝骂从门内传了出来。
“臭死了!这冰天雪地的,没有比你折腾人的!我连我亲娘都没这么伺候过,你说你能吃能拉,病却怎么不好?你是故意害人不是?”
随着话音,一个八九岁,面庞黝黑,穿一身鸦青冬袄的小丫头冲了出来,她手中端着个锈迹斑斑的铜盆,一脸嫌恶地咧着身子,见外头来了人,她脚步猛地一顿,众人往盆中看去,便见那旧铜盆内半盆溲溺夜香,寒风一吹,滂臭熏天。
小丫头瘪了瘪嘴,面上嫌恶收敛了些,“慧能师父”
慧能温和道:“阿朱丫头,难为你了,宋婆婆如何了?今日来的薛施主是医家,请她来给宋婆婆看看。”
叫阿朱的小姑娘往内示意,“躺着睡下了,不过……”
她打量着姜离道:“贵人最好拿个帕子捂着口鼻,里头臭的很呢。”
说着她端着铜盆大步走过来,吓得怀夕一把拉着姜离往后退,她风一般跑走,经过之地的确臭不可闻,姜离没动,怀夕连忙掏出一块丝帕,“姑娘,别嫌麻烦,你脾胃弱,还是听那丫头的话”
怀夕麻溜地给姜离掩住口鼻,姜离见慧能二人也捂着鼻子往屋内去,便也随怀夕去了,她跟上去,一进门便觉恶臭更甚,仔细一看,便见屋内地上尤有污物,一个面容枯槁的老婆婆盖着破旧棉被躺在窗前木床上,那棉被上污迹颇多,异味更甚。
见来了人,她颤颤巍巍睁开眼,有些受惊,慧能解释完来意,她那双混浊的眼睛才定下神来,却是语声嘶哑道:“不看、不看了,老婆子看不好了。”
姜离挽起袖子上前,将宋婆婆枯瘦的只剩一层肉皮的手腕拿出来,一边搭手问脉,一边掀开被角往内看了一眼,片刻后问:“坊内可还有干净的被褥?”
慧能看向惠明,惠明道:“有是有的……”
姜离道:“那请师父稍后给宋婆婆换一换,明日薛府会捐新的棉被来。”
惠明苦涩道:“姑娘莫要误会,不是不给宋婆婆,是棉被有限,而宋婆婆管不住自己,没法子给她每日都换,坊内人手不足,孩子们都是以大带小,老人家们也是互相照顾,但宋婆婆病了两月,大家身体都不好,照顾不过来。”
姜离点头,“我知道师父的难处,不过师父信我,宋婆婆很快就能好。”
她这时倾身往宋婆婆脑袋上摸去,“宋婆婆此前可是受过伤?”
慧能眼底一亮,“不错,两个月前,宋婆婆在院子里跌了一跤撞到了脑袋,后来人虽看着没事,可身上无力,便溺难禁,渐渐卧床难起了。”
姜离了然,“是偏风外加脑伤淤血未散之故,我说个方子,今日薛府送来的药材里就有那几样,怀夕你和惠明师父一起去捡药”
“防风、芎劳、白芷、草薜、白术各两钱,羌活、葛根、附子、杏仁各三钱,薏苡仁、桂心各四钱,此药捡两副,一副用三日,我眼下再为宋婆婆施针,等她两副药用完便可好转……”
姜离说完,惠明二人自欣然称是,不多时,便与怀夕一道去前院捡药,姜离打开针囊,又请慧能几人退出,自己给宋婆婆施针。
宋婆婆先有些害怕,但见姜离言语和善,行针仔细温柔,渐渐便没了惧色,又满口感激起来,一刻钟之后,姜离收针,替婆婆系上衣物,又叮嘱婆婆该如何安养。
正说着,外头忽然传来一道疾快脚步声
“真是薛姑娘在医病?”
这话语声清亮带笑,姜离心底一动,起身往门口走去,将门打开一看,竟正是李策和李同尘锦衣华服站在外头,而见到她的刹那,李策明快的笑意一滞,死死地盯住了她的眼睛,姜离心底一跳,忙将面上丝帕扯了下来。
她福身道:“小郡王,世子”
李策定定看着她,又大步上前,走到门槛外站定之后,更仔细地看她眉眼,很快,在姜离有些错愕的目光中,他释然一笑,“姑娘莫怪,实在是姑娘只露眼睛时,像极了我一位故人。”
姜离压着如擂鼓一样的心腔,“是吗?”
李策大喇喇道:“是,不过那位故人右眼尾有一颗极好看的红痣,姑娘却没有,到底还是不同的……”
第052章 救济
“那实在太巧了”
姜离干干应一句, 又看向他身后李同尘,“小郡王和世子怎么会来?”
李策扬眉道:“昨日腊八,我们在城外冬猎,想着有些日子没过来看看了, 便带了些米粮赶过来瞧瞧, 谁知一进门便见薛氏护卫颇多, 竟是姑娘来了。”
大周腊八有狩猎之俗,李策喜弓马,纵然天寒, 也要出城打马猎两圈,姜离了然,这时李策问:“姑娘怎会想起来给济病坊送救济?”
姜离面不改色道:“半月前大雪,在外看到些无家可归的小乞丐, 这几日父亲又在忙西北雪灾之事,听闻受灾极广,我便想着不若来做些善事。”
她往西北方向看一眼, “来了才知小郡王与世子心善, 竟还捐了院舍。”
李同尘大冷天的, 拿着一把折扇上前来, “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我们府上别的不多, 就银钱上不缺,我一个人在长安, 父亲母亲每年送的银两我都花不完,多做几件善事, 陛下知道了还夸赞我,不过这也多亏 寄舟, 是他极牵挂这里。”
姜离看向李策,李策想了想道:“是我适才说的那位故人,她常来此地义诊,她在的时候我只当玩乐,她不在了,我做这些为时已晚,但也当为她积功德了。”
姜离心腔轻颤一下,忙道:“我听付世子提过小郡王之事,有小郡王这样的朋友,实在难得,且对这些孩子老人而言,小郡王可算活菩萨了。”
李策挑眉,有些奇怪道:“你既听云珩提过,便该知道我与那位故人并非朋友,她其实算我未婚的夫人”
姜离心底苦笑,面上八风不动地点头:“不错,我记得付世子说小郡王已求得赐婚。”
李策目光暗了暗,又轻掩口鼻看向房内,“姑娘医治完了?”
姜离点头,“开了方子,按方子用药便是。”
话音落下,怀夕快步回了小院,视线扫过站在门口的李策,又去收拾针囊,收拾完出来,怀夕便道:“姑娘,前院在给孩子们分护手呢”
李策闻言道:“护手倒是备得极好。”
姜离莞尔,“府里人前来问过,说小郡王送了颇多御寒衣物,我便想着,那送些护手给孩子们也是好的,咱们去前院看看。”
一行人离开敬慈斋,李策边走边打量姜离,眼底兴味愈浓,到了前院,果然看到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挤在薛泰身边,叽叽喳喳不停。
这些孩子多是贫苦人家出身,甚至是从别处逃难来的流民,因缺了教导,多凭天性行事,见薛泰被一群孩子围着的忙不开手,姜离忙带着怀夕上前帮忙,李策可没心思哄孩子,便与李同尘站在一旁远观。
李同尘打开折扇挡着嘴巴道:“寄舟,你不说我还未觉得,薛姑娘遮住面容时,眼睛真是像极了阿离,她还与阿离同岁呢,不过薛姑娘沉稳娴静,与阿离大为不同。”
李策目光晦明不定,一时像在看姜离,一时又像透过她看到了旁人。
“不要急不要急,每个人都有的,护手有大有小,得挨个来领……”
怀夕高声喊着,奈何她身量矮小,并无气势,这群孩子又不知她是谁,全然镇不住,这时人群中挤出个丫头,喝止道:“都按个子高低站好!我看谁还在挤?!”
喊话的正是那阿朱姑娘,她吼了两声,孩子们规矩了不少,先前听她斥责宋婆婆,便知是个脾性火爆的,如今看这场面,也知这份烈性从何而来,孩子大大小小多有不听话的,没点儿脾气如何镇得住?
姜离看的莞尔,按年纪大小,一个个给孩子们发护手,见有几个孩子手背生有冻疮,又让怀夕把准备的冻疮膏取出给她们上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