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人多,刚准备归家。”姜离解释一句,又看向城南方向,“这是怎么了?先是近百金吾卫,如今又是这百多御林军,出了什么大事不成?”
宁珏微讶,“你们不知道?”
虞梓桐茫然道:“知道什么?”
宁珏哭笑不得,“你们这周围的四方街市都已布满了金吾卫,但今夜明德门以北都要布防,因人手不够用了,便出动了御林军。”
言毕,他握着剑柄道:“罢了,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反正明天你们也会知道。”
他微微倾身,压声道:“沈涉川回来了”
姜离眼眶猛缩,她还未说话,虞梓桐先不可置信喝问,“你说何人回来?!”
宁珏不再重复,只语声危险道,“他真的来报仇了,就在亥初时分,他潜入秦府,割下了秦图南的首级,将其挂在了他们府中四层高的摘星楼楼顶”
第055章 夜行
“那沈涉川人呢?”
虞梓桐急急相问, 宁珏听得哭笑不得,“自然是跑了啊!出动这么些人,都是为了捉拿他,陛下知道此事后, 连下三道御令, 京兆府衙、大理寺、金吾卫就不说了, 连御林军和拱卫司都齐齐出动,如今的拱卫司指挥使姚璋是姚宪长子,其人深得姚宪真传, 使得一手凭风刀法,七年前,他父亲死在沈涉川剑下,如今他不仅为陛下除害, 还要为父亲报仇。”
拱卫司是监察百官的天子手眼,虽不足百人,却个个皆是精锐, 他们只听景德帝一人号令, 若是寻常吏治公差, 自不必拱卫司出手。
虞梓桐面色微白, “连拱卫司都出动了, 那沈涉川逃去哪里了?不是说秦图南有许多武林高手做护卫吗?怎么还被……”
宁珏叹道:“这也要怪秦图南自己, 他回来这大半月,废了极大的力气给自己修铁楼, 本是想防着沈涉川报仇的,可没想到铁楼还没修好, 沈涉川便已经来了,事发之时那些武林高手并不在秦图南跟前, 等发现不对,沈涉川早已经跑了,他如今只怕已经功法大成,来无影去无踪,只在楼顶积雪上留下了些痕迹,秦府在光德坊,离你们这里也不远,如今不知逃去了何处。”
虞梓桐闻言微松了口气,又道:“这般说来,他只怕已经出城了。”
宁珏道:“也有可能,不过秦家发现事情不对后,他们府上几十个武林中人已朝四面城门追了过去,一路上没发现沈涉川踪迹,由此推断,他多半还在城内,他性子狂傲,从前杀了人还有等着看官府敛尸的习惯,今次或许不会例外。”
虞梓桐眉头拧起,一旁付云慈和姜离神色也有些凝重,宁珏看着三人如此,安抚道:“你们别害怕,这会儿的长安城反而安全,但时辰不早了,还是速速归家吧,我还有差事,便先行一步了。”
说着话,他调转马头扬鞭,追着御林军的队伍而去。
付云慈这时看向虞梓桐,“桐儿,你”
虞梓桐抿紧唇角,又攥拳道:“先回家等等消息,他若无把握,也不会回长安。”
姜离也道,“先回家。”
马车刚驶入光福寺外的长街,怀夕便不敢置信道:“姑娘,怎么会……”
车窗外蹄声阵阵,姜离掀帘看出去,便见一队队的金吾武卫正在长街暗巷之中搜寻,她面色微凝,摇了摇头示意她噤声,怀夕抿紧唇角,待几队人马擦肩过去之后,才轻声问:“怎么虞姑娘看起来那般紧张?”
姜离叹道:“是一段陈年旧事了,我也是后来才听说,我被师父收养的前一个月,梓桐刚满七岁,那时十五岁的工部侍郎公子早已誉满长安,而当时的长安城不甚太平,初夏时,几个江湖流寇闯进来,专为洗劫富贵人家。”
“他们闯入虞府时,被武艺不弱的虞家舅舅发觉,相斗之下又惊动了府卫,那几个贼寇看情势不对,劫持了梓桐逃出府外,虞家舅舅大为心惊,立刻带人追去,奈何那几人四散而逃,不知梓桐在谁手上,本以为梓桐性命难保,却不想遇上了沈家公子,他武功高强,将梓桐从那贼寇手中夺回,从那时候起,梓桐便以嫁给沈公子为理想,可谁也没想到,小半年之后,沈家卷入洛河决堤案,他家破人亡,永远离开了长安。”
怀夕惊讶道:“虞姑娘那时候才七岁,怎么就想到嫁人了?”
姜离也不甚明白,“她说彼时只觉惊为天人,再难忘怀,后来虽见的不多,可那念头反而一日比一日强烈,出事之后,若再没机会见到便罢了,偏生又知道他没死,虽过了五年,但我看她心志仍是未改。”
怀夕不知该说什么,再朝马车外一看,又忧心起来。
回府时已三更天,姜离吩咐长恭,“仔细看外头追捕动静,有何异动,立刻来禀。”
长恭切切应是,姜离带着怀夕快步回了盈月楼,一进院门,未去义诊的吉祥和如意也忧心忡忡迎上来,吉祥道:“外头不太平,姑娘终于回来了。”
姜离一边解斗篷一边道:“是不太平,明日义诊先停了。”
如意道:“说是江湖上那位小魔教阁主回来报仇了,杀了一位三品大员。”
吉祥替姜离挂起斗篷,又为她奉茶,“奴婢知道此事,是那位沈公子,这么多年,京城中多的是人不想让他活呢,怎么敢来长安杀人的……”
姜离未接茶水,恙做困乏道:“行了,时辰晚了,有怀夕伺候,你们先去睡,我也累了一天,这就歇下了。”
吉祥二人应是,姜离带着怀夕上了二楼,听见楼下关门声响起,姜离面色一变,立刻道:“你去芙蓉巷一趟,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怀夕已去箱笼之中取夜行衣,“是,奴婢快去快回,姑娘莫要担心。”
怀夕换好衣物,姜离吹熄烛火,整座盈月楼立刻陷入了黑暗之中,静默片刻,怀夕推开西北角的轩窗,很快滑入了漭漭夜色里。
姜离于黑暗之中静坐,一刻钟,两刻钟……
待角落里的刻漏至四更三刻时,姜离再等不住,她“蹭”地起身,也从箱笼底下摸出一套墨色粗棉夜行衣,手脚利落地更衣后,打散头发挽个小髻,又拿出墨色面巾系上,从西北轩窗跃入了寒夜之中。
秦图南的府邸在光德坊,姜离翻出薛府,昏黑天幕下,似灵巧猫儿穿过暗巷,待紧朱雀街,又足点雪瓦,身若轻鸿,几番起跃腾挪直奔光德坊。
此时已是后半夜,进了光德坊地界,人来人往最嘈杂之处便是秦府,姜离猫在覆雪屋檐之上,避开一波波巡逻卫队,废了一番功夫才找到了秦图南的府邸。
便见秦府正门守卫森严,府内一片灯火通明,遥遥看去,一座四层高的楼阙格外醒目,姜离深吸口气,趁着几队人马交错空当,从秦府西南角摸了进去。
夜色如泼墨,寒风似刀子一般刮在姜离眉眼,顺着屋檐一路靠近摘星楼,最终,伏在摘星楼对面的花厅屋脊之后。
连日大雪令四面屋顶白皑皑一片,但姜离一路过来,却见屋顶上多有足迹,正是大理寺和拱卫司之人将秦府上下搜了个底朝天,而距离案发已过了三个时辰,此刻的秦府,反倒成了防卫最松懈之地。
姜离微喘了几口气,探出头,一眼看到摘星楼的空地上乌压压挤满了人,裴晏一袭雪衣,正背对着她站在人群最南面。
痕迹杂乱的雪地上平放着一口棺椁,一具无头的尸体正被几个武卫从摘星楼抬下来,见到尸体,等在外的几个锦衣夫人被侍婢们扶着嚎啕不已,却又不敢近前,一旁站着的三位锦衣公子和一众仆从也哭着跪了下来。
待武卫们将尸体放入棺椁,宋亦安从楼中走出,他背着个包袱道:“大人,全部验完了,秦大人身上并无多余淤伤,从尸斑和尸表的痕迹来看,和几位公子说的也差不多,断颈是生前伤,且干净利落,的确像是高手所为”
“是沈涉川!一定是沈涉川!除了他还有谁能悄无声息入楼中杀人?这楼下三层窗扇都用特制铁栏封死,便是只鸟儿都难飞进去,只有四楼的窗户尚未来得及封,大理寺和拱卫司的人都看了,楼顶上也有痕迹,除了沈涉川还有何人?”
痛哭的男子着宝蓝蜀锦直裰,几步膝行攀住棺材,宋亦安忍不住道:“秦大公子难道不知,沈涉川此前报仇,都会把首级挂在城楼上?”
秦图南长子名唤秦耘,闻言哭诉道:“可那是在外地,如今这里是长安,沈涉川总不至于把父亲的脑袋挂去朱雀门,挂在楼顶上,已足够讽刺了。”
“是啊裴大人,当时我们都在花厅里用膳,除了沈涉川,没有人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人吧,便是寻常会武之人,也很难如此利落地砍人脑袋,父亲防了他这么多年,终究是没有防住……”
说话的是秦府二公子秦桢,这时,旁里站着的一位紫衣夫人也上前泣道:“大人,不必查了,快去追那奸贼吧,一定是他害了老爷!”
话音落下,正门方向大步行来一队人马,当首之人身形魁梧,浓眉入鬓,身侧一把长刀威风赫赫,正是拱卫司指挥使姚璋。
见他领着人回来,秦府众人目光殷切,裴晏也问:“如何?”
姚璋沉着脸,语气森森,“各方都还没有消息,我已吩咐下去,今夜每一路都加紧盘查,尤其是光德附近几坊,那沈涉川狠辣狂悖,如今我们全城搜捕,而他说不定在何处看戏,更有甚者,说不定都没有离开光德坊。”
裴晏一默,“如今还没有确凿证据表明一定是沈涉川。”
姚璋握着刀柄道,“若不是沈涉川,那总不能是秦大人拜的菩萨杀了人,若不是沈涉川,什么样的人能无声无息地飞进四楼窗户作案?”
秦图南信佛,自从多年前害怕被沈涉川寻仇后,诚心供佛到如今。
眼下回了长安,甚至在居处供奉佛像,整日参拜,今夜秦府其他人于花厅用膳,秦图南正在摘星楼四楼上诵经,这几日是他斋戒日,遵过午不食之则,并未一同用膳,而等其他人用膳出来,秦三公子秦柯欲入楼寻秦图南有事相商时,下意识抬头一看,登时瞧见楼顶檐角上挂着个人头,再仔细一辨,正是秦图南。
秦柯吓得瘫倒在地,这时众人才知秦图南已经遇害。
如今是在府里,摘星楼又做过改装,秦图南便只在楼下正门处安排了四个武功不弱的护卫守着,而自从秦图南酉时入楼,四人并未听见任何异动,除了绝顶高手行凶外,实在再难有别的解释……
第056章 小师父
“案发现场并未发现任何脚印, 若凶手是从楼顶潜入,既然楼顶踩了雪,屋内不可能毫无痕迹,此外, 窗户处也没有剑痕与刀痕, 并无外人破窗而入的迹象, 屋里虽有几处凌乱,但这些凌乱之中,并没有凶手留下的多余痕迹, 此外,还有秦图南断颈之后的血迹也颇为古怪”
裴晏语声凛然道:“他在东北方向的窗前被害,血色溅到了窗户上,可奇怪的是, 血液并未成飞溅状,姚指挥使武艺高强,应该知道若是一剑封喉血迹该如何喷溅, 若是沈涉川, 他或许能做到一剑断颈, 可血迹该如何解释?且按现场血迹分布来看, 他要从窗口离开, 多少会沾上血色, 可现场的血迹皆是完好。”
姚璋拧起眉头,“可是人人都知道沈涉川要谋害秦大人。”
裴晏挑眉, “既是人人皆知之事,沈涉川何以要如此掩人耳目?他从前报仇之时, 可不会把案发现场处理的这般干净,今日案发之地, 几乎没有任何属于他的痕迹留下,而从前他但凡杀了仇人,不仅不会掩饰,还会广而告之,今次行凶之人却实在畏首畏尾。”
虽然裴晏所言有理,但姚璋想了想还是道:“从前是在外头,江湖之大,任他逃窜,如今在长安,他武功出神入化,也务必要掩藏踪迹,避免被抓住,至于案发现场没发现他的痕迹,那自然是因为秦大人不会武功,他得手的太快导致,若是秦大人会武,二人打斗来回,自不一样。”
话音落定,姚璋眯起眸子,“说起来,裴大人和沈涉川认识吧?我记得你们是同门师兄弟,他年长你五岁,你们在凌霄剑宗应该有过不少交集。”
此言一出,秦府众人都惊疑不定看向裴晏,裴晏坦然道:“我与他的确曾是师兄弟,正因如此,我不认为今日行凶之人是他”
姚璋冷笑,“裴大人身为大理寺少卿,办差时最好莫要掺杂私情。”
裴晏不置可否,“秦大人遇害,你我同奉御令,如今要紧的是找出何人谋害秦大人,而非证明定是沈涉川谋害秦大人,沈涉川的确是嫌疑之人,但如今疑点颇多,姚指挥使一早认死凶手身份,有一叶障目之嫌。”
见裴晏一副目下无尘油盐不进之态,姚璋冷声道:“也罢,裴大人有裴大人的办差之法,我也有我的行事之则,你我殊途同归,就看谁的手快罢了。”
秦府众人看他二人争辩,也不敢插话,这时三公子秦桢诚恳道:“裴大人,我父亲刚回长安还不到一月,长安城中多有故旧,却没有人与我父亲有仇啊,这几日府上来客络绎不绝,足证明我父亲性情宽和与人为善,除了那沈涉川我们都想不出第二人。”
大公子秦耘也道:“不错,父亲行事周全谨慎,在朔北多年也从未树敌,官声也极好,既和父亲有私仇,又武功高强之人,当真再无第二人。”
几位锦衣妇人哭啼不止,皆是秦图南妾室,那紫衣妇人也哽咽道:“这么些年沈涉川没有消息,我们就怕他像当年谋害姚大人一样,是在蛰伏,如今看来,竟真是如此,裴大人,您相信我们,真不会再有第二人了。”
提起当年之事,姚璋表情更是难看,他正要开口,却忽然耳尖一动,猛地看向东北方向的花厅,大喝道:“谁在那里”
姜离伏在屋脊良久,此刻不过想换个位置,却不想屋顶上积雪脆硬,她刚一动身,便有一雪块滑了下去,这动静虽轻微,仍立刻引得姚璋主意。
见姚璋欲上前探看,裴晏忽地飞身而起,直往花厅屋顶跃去,他身若疾电,衣袍当风,足尖落在屋脊上时,只看到屋顶上除了杂乱脚印痕迹之外,还有一处诡异的凹痕。
他盯着凹痕没动,丈余远的花厅后檐下,姜离正费劲地攀伏在房梁上。
一人在屋顶,一人在檐下,隔着白雪碧瓦,姜离大气儿也不敢出。
裴晏五六岁便开始习武,至今十多年,修为在同龄人之中已算深厚,姜离紧张地回忆来时路线,又算着在裴晏手下,她有几分逃脱的可能……
“是屋顶积雪滑落。”
她一颗心提在嗓子眼上,可出乎意料地,听见裴晏如此一言,她心底一喜,料想着是今夜寒风呼啸,扰乱了裴晏的神识。
又听一道劲风声响,正是裴晏飞身而返。
姜离无声地松了口气,一个拧身,轻巧落地。
留在原地的姚璋心知裴晏武功不弱于他,自信他所言,又道:“裴大人,大理寺今夜审问秦府下人的公文,明日记得给拱卫司一份。”
裴晏颔首,“自然,稍后便可送去。”
雪地上的交锋归于平静,姜离此刻离的更远,秦府众人的哭诉已听不真切,她其实很想探得案发过程,可如今天色将亮,四处防卫亦严,实在不宜多留。
她又听了片刻,自秦府西北角摸出,待回到薛府之时,已经是寅时过半。
“姑娘,您终于回来了”
刚翻入二楼,怀夕便在黑暗之中扑了过来,“奴婢回来看您不在,便知道您等不及自己出去了,奴婢担心死了,外头好多人,芙蓉巷那边因人多眼杂,今夜被重点搜查,奴婢去的时候,半晌不能近前,这才耽误了。”
姜离扯下面巾喘了口气,“如何?”
怀夕低声道:“您放心”
说着,她从袖中摸出个封了火漆的纸筒来,“这是说要交给您的。”
姜离利落换去夜行衣,又点了一盏微灯,打开纸筒倒出个纸卷,刚展开一看,眉头便拧了起来,“是何时送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