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离看看程妈妈,再看看苏玉儿,便见苏玉儿面色苍白地垂着脑袋,程妈妈无奈道:“春芳也伺候姨娘五六年了,她过世没几天,夫人也走了,姨娘这病啊,春芳的意外也有几分缘故,没法子,姨娘是个重感情的。”
亲近之人接连过世,的确打击极大,但姜离看着苏玉儿神色,心底却泛起几分古怪,她请完了脉,道:“今日不必施针,但要给姨娘换两味药,姨娘若喜欢香,还可在屋里点一点儿沉香安神。”
苏玉儿低低应是,姜离命程妈妈取来纸笔重新写方子,待写好方子,见外头天色已经黑透,姜离又叮嘱几句方起身告辞,“明日除夕后日初一,我不一定能来看诊,姨娘先按方子用药,切勿忧思。”
程妈妈连连应是,“大过年的,不敢劳烦姑娘,老身提前给您磕头。”
话音落下,程妈妈竟当真跪地磕头,姜离忙将她扶起,“嬷嬷万莫如此,好生照顾苏姨娘便是。”
待出了汀兰院,便见远处的摘星楼内仍亮着灯火,怀夕轻声问道:“可要去给裴大人打个招呼?”
姜离摇头,“还未有进展,倒也不必多此一见。”
她话音落下,不远处的石桥对面传来几道低吼
“回来这么多日了!连个狗园子都改不出来?你们都是做什么吃的!我那些宝贝连日挤在一处,你们可知它们多金贵?!”
说着又冷笑一声,“你们一个个都见钱眼开是吧?!父亲刚过世,你们便都翻天了,以后这秦氏还不知谁当家呢……”
姜离听得挑眉,执灯的程妈妈却脚步一顿,低声道:“姑娘,是我们二公子,他从朔北带了七八条猎犬回来,十分宠爱,只是长安的府邸不比朔北大,那些猎犬如今还都挤在二公子的屋子里,说要把后园一块荒地开出来盖个狗园,可一回来先是老爷要改摘星楼,摘星楼还没改完老爷又出了事,下人们哪里顾得上那些狗啊?”
怀夕听得咂舌,“狗挤在你们二公子屋子里?”
程妈妈点头,“是啊,本来有马厩可用,但二公子舍不得,您是不知道,那些猎犬吃的比我们还好,每日都以上好的鲜肉为食,还得是现做的,光照顾狗饮食的都有三人,二公子在朔北喜欢带着狗出去打猎,回了长安还没去过,再加上老爷出了事,这几日他身边的下人都战战兢兢的。”
姜离想到了叫章平的小厮,她抬步往石桥走,上石桥没几步,便见对面一个披麻戴孝的年轻公子,正拿着鞭子往身边两个粗布仆从身上抽去。
他生得一双细长眉眼,边打边道:“什么杂草难除?什么人手不足?!爷再给你们两天功夫,若还是盖不起来,爷拿你们去喂狗”
两个管事呐呐应是,秦桢没好气的啐一口,将鞭子扔给身边小厮,大步朝前院走去,“今夜该爷守夜,去给爷泡一壶参茶来!”
姜离看着秦桢的背影蹙起眉头,程妈妈赔笑道:“姑娘见笑了,二公子的脾气爆,动不动就动手……连老爷也管不住。”
姜离问:“他与秦大人父子关系可好?”
程妈妈对姜离多有感激,便直言道:“不算好,府里老爷虽然最宠爱三公子,可大公子也不差,即便不能入仕,但他会做生意,手里有钱不说,为人处世上也极得人心,这么一比便是二公子比上不足比下也不足,他此前想要大公子手里的生意,老爷知道他花钱如流水便未准,他想去金吾卫,老爷也未准……”
这与裴晏调查的相差无几,但即便父子交恶,也远远不到杀人的地步,姜离摇了摇头,径直出府上了马车。
回盈月楼已是酉时过半,夜色已深,但因除夕将至,整个薛府灯笼高挂,一片喜庆吉祥,姜离从二楼轩窗望出去,一时生出几分恍惚之感。
时辰虽不早,她还是自医箱中翻出药典细看,她此番带的医书并不多,这份药典也不齐全,此刻翻看不过是尽力为之,并未报太大希望。
怀夕沏了茶在旁陪着,姜离看的认真,她却等的有些无趣,某一刻起,她也歪在榻边打起瞌睡……
正昏昏沉沉之际,忽听到“啪”的一声轻响,直令她一个激灵醒过神来,定睛一看,便见姜离神容振奋,那一声响动,正是她用右手轻捶了桌面。
怀夕忙道:“姑娘想到了?!”
姜离目光明灿道:“如果没有猜错,是贯众!”
怀夕眉头紧拧,“贯众?是奴婢记性不好吗?怎想不起来是何物?”
姜离语速疾快道:“贯众是一种鳞毛蕨草,其根茎叶柄皆可入药,有清热解毒、凉血止血之效,可用于风热伤寒,温热癍疹,还可用于吐血咳血、衄血便血之疾,但此物也有毒性,可用于杀虫,裴晏在佛堂地衣之中发现了死去的衣蛾,或许便是此药之效,除此之外,此药还可制炭”
怀夕一惊,“制炭?”
姜离点头,“取干净贯众片置锅内,不加任何辅料清炒,炒至焦黑色之后喷洒清水放凉,这贯众炭本是入药的,但贯众无论如何入药,都要控制剂量,一旦超过剂量,便会使人头晕目眩,甚至呕吐腹泻,且贯众炭表面看来,和普通的炭碎并无区别,只有将其掰开,才能看到其内棕褐色的芯子,因此,如果凶手将贯众炭和其他银丝炭一起放入火笼之中燃烧,只要放的量足够多,便能起到下毒的作用。”
怀夕也振奋起来,“对!下毒!凶手正是要下毒!那位秦大人若是迷迷糊糊遇害,自是连喊叫都不能,凶手正是此意,姑娘好厉害,竟真让姑娘找到了”
姜离合上药典,“这药典上并无贯众记载,我是看到其上记载着苍术炭的用法,忽然想到可制炭的药材不多,但其中有一味贯众。”
终于确定了异物为何,姜离也松了口气,见时辰已至四更,她伸个懒腰道:“好了,安歇吧,明日将结果送去秦府便可。”
翌日晨起正是大年三十,府里下人忙得脚不沾地,不仅要将各处装点的热闹喜气,还要为下午的宗祠祭拜和晚间的年宴做准备。
姜离梳洗更衣后,先让长恭往秦府跑一趟,自己则按规矩往正院给薛琦请安。
到了正院,薛琦还未至,薛泰带着几个小厮,正在给厅门外的两个大红灯笼里装灯芯,那灯笼极大,一个小厮架起梯子爬到屋檐下,另有个小厮在地上扶着灯笼,但因灯笼太深,灯笼口又小,小厮从下不便,从上也不好伸手,眼看他费力地从上往内添灯油,也不知怎么,那地上的小厮忽然“哎哟”痛叫起来。
姜离吓了一跳,仔细一看,便见是灯笼里一截未清理干净的竹篾掉了下来,正正好落在小厮眼睛上。
小厮捂着眼睛痛呼,薛泰忙上前查看,见只是眼眶发红方松了口气,又看着那尖利篾片心有余悸道:“无大碍,幸而不是竹尖戳下来,缓一会儿就没事了。”
姜离本也要上前看看,尚未走近便听到此言,她脚步猝然一顿,她眉头拧起,死死盯着大红灯笼,片刻之后,她豁然转身,“走,去秦府!”
薛琦正从内院出来,见她如此只来得及大喊,“泠儿你要去哪”
长恭尚未回来,姜离令门房其他人驾车,直朝着秦府狂奔,怀夕见她面色凛然,眼底也幽明不定,忍不住问:“姑娘,您发现了什么?”
姜离定定道:“我知道凶手如何杀人了!但有些关节还想不透……”
怀夕自不明白,但见姜离一副苦思之状,也不敢打扰,待马车到秦府之前,姜离一跃而下,入府门后,径直往摘星楼的方向疾行,“裴大人在吗?”
秦府小厮早认得她,一边带路一边道:“在的在的,刚来没一会儿。”
姜离脚步如飞,待入内苑,却见裴晏带着九思几人,正从摘星楼内出来,长恭也跟在一旁,姜离连忙出声,“裴少卿”
裴晏万万没想到她此时出现,“长恭已经把消息带到了,你怎么来了?”
姜离气喘吁吁地到他跟前,“我知道凶手如何杀人了!”
裴晏意外道:“你查出那药炭有毒,我也有了猜测,并且这秦府库房之中刚好有这味药,且五日之前,还有人去库房里取过此药”
姜离忙问,“是谁?”
“是秦桢”
裴晏一言落定,姜离一愣,“怎么会是他,他的动机不够……”
裴晏道:“他虽取了药炭,但尚不确定有何用途,适才我已命管家秦铭去请秦桢过来问话,但人去了一刻钟也没消息,我正要带人寻他,顺道搜屋。”
姜离正想说同去,目光却忽然往裴晏身后看去,裴晏回头,便见秦铭一脸见了鬼的样子急奔出来,“裴大人!我们二公子出事了!”
裴晏面色一变,“何事?”
秦铭吓狠了,还未到跟前便跌滚在地,他一边干呕一边道:“二、二公子被他那七八条爱犬咬死了,那些狗还啃了他的肉,四肢见骨,脸也啃没了……”
第061章 惨死
“二公子昨夜为老爷守夜守了一晚上, 直到今早卯时过半才回屋歇下,您适才让小人去找二公子时,小人叫门叫了半晌里头也未应答,二公子脾气暴躁, 他这会儿也才睡下两个时辰, 小人在外等了会儿, 却听里头狗叫的厉害……”
“且那狗叫不是在东厢狗舍,而是在公子那边,小人便想, 怎么狗叫的这么厉害二公子却没有反应?难道不是二公子招狗过去的?门从里面闩着,小人便破开窗纸往里看,这一看,小人当时就吓得没了魂儿, 小人看见二公子浑身是血的倒在地上,那几条猎犬还在舔地上的血……”
秦铭跟在队伍中间,一边说一边干呕, 其他人听得面色煞白, 待到了秦桢院子门口, 便见得了消息的小厮仆从们都挤在门口探看, 见裴晏来了, 所有人立刻往两边让, 不远处的回廊上,秦家大公子秦耘正一瘸一拐地过来。
“二弟被狗咬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他一边走一边喝问, 裴晏听见院内犬吠不断,便先入了秦桢院阁。
这是处一进独院, 一进院子,犬吠声更是震耳, 秦桢养的猎犬本就是性烈之类,此刻七八只一同狂吠,哪怕上房门关着,动静也足够骇人。
上房三间颇为阔达,章平和四五个仆从站在西厢窗下,几人皆面白眼红地扶着栏杆作呕,裴晏快步上前,从破口的窗户往内一看,剑眉登时拧起。
他回头,便见姜离僵着神色站于中庭。
裴晏看向章平几个,“训狗师是哪几个?”
章平哽咽地指着身后三人,“是他们三个。”
三人齐齐上前行礼,也被此情此景吓破了胆,裴晏冷声问:“这些狗平日里不是戴着嘴笼,怎么会出这样的意外?”
其中一人上前哭腔道:“小人们也不知怎么回事,昨天晚上小人们离开的时候,分明是把东厢的门锁上的,那会儿刚给狗放了狗食,自然也不必戴嘴笼,小人们也不知道狗怎么全都跑去了公子的寝房……”
裴晏道:“眼下这般犬吠,可能听出什么?”
三人面面相觑一瞬,那人继续道:“听着比平日里更凶一些,但从前也是有的,这些狗被二公子养的娇惯,除非有人故意招惹,否则应不会忽然发狂”
裴晏利落道:“开门将狗控制起来,九思,带人帮忙。”
裴晏一声令下,九思立刻带着大理寺差役们上前,裴晏回到姜离身边,“此地血腥,那些猎犬也有危险,姑娘可去院外等候”
姜离攥紧了袖口,犹豫一瞬,还是转身而走,到了院门处,正碰上秦耘到了跟前,他对姜离点了点头,径直进了院子,只听众人撞开正门,几个训狗师一拥而上,在猎犬更凶猛的狂吠之中,将所有犬只都控制了住。
犬吠听得姜离惊心动魄,这时,秦柯从院外姗姗来迟,“薛姑娘,我二哥当真出事了?!”
姜离点头,秦柯大步跑进院内,他身影刚消失,又有几个披麻戴孝的妇人鱼贯而至,打头一人被侍婢扶着踉跄而来,边走边哭道,“桢儿,我的桢儿,母亲来了……”
来者正是二姨娘胡氏,她是秦桢的亲生母亲,本在前院守灵,听到消息只觉晴天霹雳,在她身后跟着的,乃是三姨娘魏氏,四姨娘何氏与七姨娘方氏,胡氏哭得惨烈,其他几人满脸惊恐,显然被猎犬杀人吓得不轻。
胡氏到了跟前,院内却有犬吠声越来越近,怀夕一把揽住姜离令她侧身,胡氏 几人也吓得惊叫起来,却是九思带着人将所有猎犬移去别处。
小厮仆从们也纷纷退远,胡氏则以最快的速度进了院子。
又等了等,怀夕道:“姑娘,走远了”
虽未直面猎犬,但这片刻姜离掌心已溢出一片冷汗,而她回头的刹那,面色更是一变,只见青石板铺就得地上,一串血色狗脚印触目惊心。
“啊桢儿!我的桢儿……”
“老天爷啊,桢儿”
胡氏已进了屋子,姜离进院时,只听到她撕心裂肺的悲呼,很快,又传来婢女们的惊叫,等姜离走到门口,便见两个婢女将胡氏背了出来,姜离拦住,抬手给胡氏问脉,很快道:“是悲恸过度的惊厥之症,用人参、石莲肉、莲须、麦冬、远志、芡实、甘草的安神汤方给她饮下,半个时辰后便可醒来。”
婢女连连道谢,背着胡氏而去。
姜离这时跨入上房,待看向西厢,连她都觉眼前一黑。
西厢布置的锦绣奢华,秦桢的床榻摆在最西面靠墙之地,此时床榻上一片凌乱,而秦桢仰躺在屋子正中的血泊之中,周身衣袍被撕碎,只余寸缕遮挡。
其头皮被撕掉大半,鼻子和左侧面颊也被狗咬掉,右侧面颊亦被撕的破碎,一块血淋淋的脸肉半落不落的掉在腮边,下唇亦被撕咬得露出牙床,若非还能看出个大概体貌,简直让人辨不出他到底是不是秦桢。
而目光往下,他十个手指只剩半数,胸腹之地有大块大快的创口,几处隐隐可见内脏,手臂和双腿被啃食的血肉模糊,关节处皆可见骨,左脚也被啃食的只剩半个,其余还算完好的皮肉上,狗牙狗爪撕咬出的血痕令人不寒而栗……
姜离脑海中浮现出幼年被村犬袭击的情形,强压着胃里不适细细打量整间屋子。
秦耘和秦柯一个站在门口,一个站在窗口方向,皆狠狠捂着嘴,他们已看了半晌,此刻再忍不住,都冲出屋子“哇哇”呕吐起来。
裴晏这时道:“床榻之上也有血迹,被子和锦褥被扯带下来,遇袭之时,秦桢应睡在床上,这扇门没有落闩,而对面东厢的锁,却被破坏掉了。”
随着裴晏之语,姜离看向东厢,果然看到铜锁虽未打开,铜扣却已被撕扯落地,门扇之上尽是狗牙牙印,连门框都被撕咬出缺口,直看的姜离汗毛倒竖。
姜离视线在两处厢房之间来回,“秦二公子的床榻距离东厢门口不过四五丈远,狗是从东厢冲出来的,凭它们咬门撞门的动静,秦桢不可能听不见,既是如此,狗群冲过来的时候,他怎么还躺在榻上?”
裴晏仔细看残缺不全的尸体,“地上有指痕,有移动过的爬痕,秦桢定是挣扎过,但痕迹不多,爬过的距离也短,表面看最致命的伤应该是在他颈子上,他是习武之人,佩刀就在不远处的墙上挂着,哪怕狗群冲过来的时候他还在睡梦中,凭他习武之人的力气,也有机会拿刀驱狗。”
姜离眸子微眯,“遇袭的时候他睡的太死,等到剧痛让他清醒之时,一切都来不及了。”
说着话,九思去而复返,看一眼地上尸体,他也一阵恶寒,“公子,把狗安顿在外头的杂物间了,小人检查过了,每只狗的嘴巴爪子上都有血,应该是群起而攻,秦桢的小厮章平和他的训狗师也过来了……”
裴晏道:“往衙门送消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