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到极处,她终于陷入昏睡,但再睁眼,又是一样噬心的酷刑,映入眼帘的,还是那道墨色的身影,她或许快疯了,有一瞬她竟希望他是阎王派来的鬼差无常,下十八层地狱或许也比眼下的折磨好受,她连骂也骂不出来了……
昏昏醒醒,回环往复。
她神志生乱,时而真有踏入鬼门关的错觉。
唯一不变的,便是帷帐之外仍守着一道身影,她一时觉得可恨,此人至恶,看别人受痛为乐,一时又觉的可笑,他是何人?不知她身负多少骂名吗?连她这样无情无义、恩将仇报之人,他竟也想要她活下去……
半梦半醒之人,不知春秋,无论冬夏,但一日一日守的久了,她方知他真是想要她活下去,她不再觉得可笑,这世上到底还有人想要她活下去。
姜离身子一颤,一个激灵睁开了眼。
她定定望着绣纹繁复的帐顶,又下意识往自己脸上摸去,待指尖传来细腻光滑的触感,她心弦一松,人也彻底清醒过来,是梦。
这个梦并不好受,她睡意全无,却不知是何时辰,心念转动间,她下意识掀开床帐去看外头天色,可就在掀开帐帘的一刹,远处窗棂上一抹剪影让她愣了住,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她利落地更衣挽发,直奔窗前拉开窗扇,刺骨的寒意迎面而来,但覆雪飞檐上,衣袍当风的墨色身影令她又惊又喜
第073章 不是他
“小师父”
梦中所见成真, 姜离当真惊喜极了,“你怎么会来!”
沈渡站在屋外飞檐上,寒风吹起他的衣袍,无星无月的夜空下, 他身似鬼魅, 双眸掩在黑铁面具的阴影中, 半点情绪也辨不清。
但姜离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带着关切,没出什么事,他只是来探望她。
她回头看了眼自己的寝房, 见他并无进屋之意,抄起一件斗篷往身上一罩,撑着窗台跳了出去,屋檐尚有积雪, 姜离走的小心,面上笑意却是分明。
待走到沈渡跟前,姜离开门见山道:“我适才梦见了小师父”
沈渡似有些意外, 喉间发出低低气声, 姜离牵唇, “梦见当初我恨极了小师父。”
沈渡知道她说的什么, 无奈地摇了摇头。
师徒二人站在高处, 夜风夹裹着不远处的梅林冷香, 将姜离鬓角的散发吹得上下飞舞,她拢了拢斗篷, 笑意更甚,“当初我半昏半醒, 起先见小师父天天看着我受罪,还将小师父当做了江湖之上故意折磨人的恶人, 恨不得暴跳起来拼命,后来方才明白,小师父不愿放弃我的性命……”
沈渡早年伤了嗓子,姜离从未听过他说话,因此六年间,二人相处之时,皆是她滔滔不绝,再加救命之恩的缘故,她对沈渡的信任非同寻常,他无法开口,她便话不停歇,像要将他那份一起说了似的。
她一口气说完,打量沈渡一眼,再往漭漭夜色扫视一圈,霎时生出天地远阔之感,于是语声愈发轻快,“小师父知道昨夜秦家又出事了吗?”
沈渡点头,姜离惊讶道:“竟知道的这样快!那秦图南上梁不正下梁歪,府内藏着不少见不得光之事,今日那秦家大公子要和三公子同归于尽,可那三公子命大,竟然从火场里跑了出来,后来他的烧伤还是我医治的!”
沈渡抬了抬手,姜离看之一笑,“怕啊,怎么不怕!小师父知道我当初怎么过来的,那时候我每天想的便是明天就不痛了,明天就好了,就这么着捱过了两个月,若再来一次,知道要痛那样久,我还不如咬舌自戕了事”
虽看不见表情,但沈渡无反应,姜离便猜到他肯定皱了眉。
姜离忙道:“不过我怕痛,怕也咬不下去。”
说着她笑意微凝,认真道:“今日看秦家大公子放火自戕,确是令我想到了当初,不过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惊讶当初小师父竟毫发无损的救了我,今日……今日起火时,您那位武功极厉害的同门师弟也在,但那火势汹汹,连他也难闯进去。”
姜离说着忽地恍然,“那这是不是说,小师父的武功定然在他之上?”
沈渡还是没动,但他素来沉稳,姜离也不以为意,她又接着道:“并且,今日那秦家大公子自戕之前,还提到了沈家的旧事”
这一说,沈渡动了动,姜离肃容道:“当年秦图南是旧案主审主官,那大公子说,他有许多见不得光之事,且多年来还有留存书信与名册的习惯,且就藏在秦府中,我便想着,这些东西里头是否有沈家旧案的证据。”
沈渡抬手比划,动作幅度之大,表明他的此意十分郑重。
姜离看清了,一本正经道:“我知道小师父不愿我管,但我这不是刚好在秦家行医吗?且说起来,拱卫司对小师父紧咬不放,大理寺之人也守在秦府,我便是想干点什么也没法子啊,小师父的武艺或有可能,但拱卫司的人不好对付,我也不想让小师父现在去冒险。”
沈渡又比划着强调一遍,姜离瘪嘴,“知道了知道了,我过两日还要义诊,此事的确急不来,并且此事”
顿了顿,姜离道:“并且此事有裴少卿看着,拱卫司应做不了手脚,且此前金吾卫办错了差事,那位裴少卿有意核查冤假错案,于小师父于我都是一个机会,但大理寺能查到哪一步尚是未知之数,眼下我也在想如何推进一二。”
沈渡默了默,又比出一句。
姜离瞧见,微讶道:“都先等大理寺的消息?小师父信任裴少卿?”
见沈渡默认,姜离迟疑一瞬道:“你们……从前在师门交情深吗?怎么这几年未听小师父提过他?”
沈渡又比一句,姜离干笑道:“不错,我也没提,当年虽是旧识,但因我与他没什么交情,提也无益不是?”
夜色昏黑,姜离虽看不清沈渡瞳色,却觉他视线有些迫人,而她这些年信任沈渡,无话不言,可到底有些旧事她连沈渡也未说尽。
她撇开目光,踢了踢脚边雪块,“小师父既信他,那我也不急秦家的事了,小师父也不必为此贸然冒险,裴少卿此人别的不说,立身极正,案子在他手里总是最好的。”
沈渡难得的点头,姜离这时又看向他,“但我还是担心那姚璋……”
沈渡无奈地叹了口气,甚至给姜离一种他若是能说话,便要好好语重心长给她上一课之感,思及此,姜离望着他被高高的衣领遮挡起来的喉头,“小师父,你的嗓子当年被伤之后是如何就医的?我总想着我为那么多人看病,却连您的哑疾都束手无策。”
沈渡又是一默,后又摇头。
姜离也无奈起来,“是无治?还是您不想治?”
沈渡比划一番,姜离叹道:“您这是把自己耽误了,也罢,您不愿意我也不逼您,不过……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小师父能否答应。”
她有求于人,眼神都真挚了几分,沈渡一副愿闻其详之态,姜离便眼巴巴道:“您还记得,大概在十四年前,您曾经救过一位小姑娘吗?就是如今兵部侍郎虞侍郎的女儿虞梓桐……”
沈渡神龙见首不见尾,姜离想替虞梓桐了却心事,只能今日提,但她说完,沈渡并无任何反应,似乎全不记得此事,姜离一看大为惊讶,“您不记得这事了?大抵是景德二十六年初夏的事,有贼人入长安劫掠官宦人家,去抢侍郎府时,将她掠走,那时候您刚好在长安,追了劫匪十里地将她救了出来。”
沈渡一动不动,显然毫无印象,因无印象,不知说什么才好。
姜离见状,虽知道虞梓桐的心事与沈渡无关,可想到她多年来的执念,还是有些无奈道:“您竟然一点儿都不记得了?您可知道当年那个小姑娘从那时候开始,就把您当做了上天入地再找不出第二个的绝世好郎君,并且把嫁给您当做了她毕生所愿,若不是江湖上都不知沧浪阁在何处,她非要去找您不可。”
沈渡只怕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回事,听得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姜离看着他动作哭笑不得,“您怕什么,她是我半个妹妹,当年的事……我师父是她堂姑姑,虽是堂姑姑,却也和亲姑姑无异,她父亲也被牵累的贬了官,她如今已至双十之龄,还在挂念着您呢,您看这事如何是好?”
沈渡听得转过身去,姜离扬眉道:“这事按理说是与您无关,可您想想,一个芳华正茂的小姑娘,已经惦记您惦记了十多年,这至少说明她有情有义不是?什么嫁给您之言,在我看来不过是她少时未解的执念,也并非是非您不嫁,但倘若一直如此,她会白白耽误自己的好光景,若您见她一面,或许这心结也就解了。”
沈渡听得气哼一声,又抬手一问。
姜离轻嘶道:“若没有解……”
若没有解开心结,那不仅暴露了他的行踪,或许虞梓桐还会变本加厉,真要追随于他。
姜离作难起来,“这可如何是好,我知道小师父的行踪万万不能暴露,但她一个小姑娘这么多年抱着等您回长安的念头,也实在可怜,那您有别的法子吗?”
沈渡复又摇头,摆明了他也没法子。
姜离换了柔软语气道:“可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小师父您能令她放下执念……”
沈渡似乎更无奈了,往她身后一看,示意她回寝房歇下,后又足尖轻点飞檐,顷刻间便远去四五丈外。
眼见他身入梅林之中,姜离惊道:“哎,走错了!”
沈渡身影一顿,复又往北去,几个腾挪便不见了踪影。
姜离拢紧斗篷苦笑,“见一面而已,阿桐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至于这般害怕吗?”
寒夜茫茫,她又有些怅然道:“这一走下一面又不知是何时了,阿桐啊,我可是帮过你了……”
天亮之后,怀夕上来伺候,惊道:“什么?阁主来过?”
姜离心情不错,点头道:“也是巧了,昨夜我刚好做梦梦到了在沧浪阁之事,一睁眼便见窗外有人,开窗一看,正是小师父。”
怀夕忙道:“阁主所为何事?为了秦家的事?”
姜离摇头,“不算,但他已经知道了秦家的事。”
怀夕顿时摩拳擦掌,“阁主如何吩咐?”
姜离失笑,“没有吩咐,不让咱们管,并且他信任裴晏,意思看看裴晏能查到什么。”
怀夕想了想道:“这倒是最稳妥的法子,阁主也不必冒险,那姑娘打算如何办?”
姜离捧着茶盅,指尖在青瓷上轻点几下,“我最不放心拱卫司,有杀父之仇在,姚璋会否阻拦沈家翻案?拱卫司乃是天子直掌,陛下也十分恼恨小师父,我猜事到如今,哪怕查出沈家的案子有疑问,但当年小师父报仇杀了多人,朝中也难给沈家翻案。”
怀夕皱起小脸,点头道:“所谓官官相护,若他们都把阁主当做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自然不甘心随了阁主之愿……”
姜离将茶盅一放,“不错,所以我们不能置身事外。”
言毕她往窗外看一眼,见外头已经天色大亮,便道:“准备去秦府复诊。”
这日已是初五,姜离给薛琦请安之时道明了昨夜秦耘与秦柯之乱,想到秦耘被大火活活烧死,连活了半辈子的薛琦都不寒而栗。
出府之时,薛泰正带着下人在挂“五福”图,她上得马车,长恭马鞭急落,直奔光德坊秦府而去。
到了秦府之外,便见本就死气沉沉的府邸更显颓唐,天色已经大亮,但屋檐之言的惨白丧灯还亮着灯火,待叫了门进门,便见秦图南的前院灵堂内,着麻衣的下人稀稀拉拉地跪着,也再无一人为秦图南哭丧。
前来迎接的是章平,他匆匆道:“大小姐来了!如您所说,三公子真是近辰时醒的,他痛得不行,我们按都按不住,给他灌了四物汤,看他实在不成,又给他喂了一点儿麻沸散,这会儿才好了些……”
微微一顿,章平又道:“因您说了辰时过半才会来,所以早上姨娘急得不行,派人去把文太医请来了,还请您莫要介怀。”
姜离不置可否,“这不打紧,文太医来了说什么?”
章平苦涩道:“文太医说他也没有好法子,喂麻沸散便是他给的解决之法,又给了个方子,里头用药府里不全,去买药的还没回来,因昨天晚上秦管家被大理寺带走了,直到现在都不见回来,府里有些乱套。”
姜离眉梢微扬,“秦管家被带走?”
章平应是,“昨夜大理寺还搜了老爷书房。”
姜离心底意动,往摘星楼方向看了一眼,先去给秦柯复诊。
待到了秦柯院子,刚一进门便听屋内传来魏氏的啼哭,待入了上房,除了魏氏和一众侍从之外,还有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太医,正是太医署擅烧伤的文禀翰,因知道姜离之名,一进门文禀翰便好奇地打量姜离。
“姨娘,大小姐来了。”
“文太医,这位便是薛氏大小姐。”
姜离欠了欠身,文禀翰也起身拱手,“早闻姑娘之名。”
魏氏擦了擦眼泪道:“薛姑娘,有劳您了,早间喂了一点儿麻沸散,这会儿柯儿刚昏睡过去了。”
姜离便道:“我先请脉。”
秦柯已经被移到了床上去,姜离上前落座请脉,魏氏又看向文禀翰,“文太医,那按您所言,就算柯儿好了,也没法子让他恢复容貌?”
文禀翰老神在在道:“这么重的伤,怎么可能恢复?平日里长个冻疮疹子都会留坑疤,更莫说这样的烧伤了,不过……”
文禀翰捋了捋下巴上一撮山羊胡须,“不过,传闻西夷有一味药蛊或许有些用处,不过那药蛊一来十分难得,二来用药蛊极其痛楚,也非常人能承受。”
魏氏心底燃起希望,“怎么个痛楚之法?”
文禀翰像说逸闻似的,“传闻那药蛊乃是用西夷秘药饲养长大,专食人之腐肉,可治颇多毒疮,但用药蛊之时药蛊会将腐肉与新鲜血肉一并啃食,如此药蛊所吐之涎才可促血肉重生,亦有利于伤口愈合,但这药蛊见光即死,十分罕有,非重伤不用,当然,一般的伤也无需用,若另公子这般伤势,若用药蛊,只能在漆黑的屋子里,让药蛊啃食全身伤处,期间痛楚,夫人也能想象一二……”
魏氏打个抖,哭道:“我的儿,我的儿可怎么办!”
文禀翰已经听说了秦氏 之事,见状也不好搭话,随即目光一转看向不远处的姜离,她已经请完了脉,此刻正在看章平递上的方子,很快,只听她道:“去炮姜,加黄芪二钱。”
章平听得微讶,又迟疑地看向文禀翰,文禀翰揪着胡须想了片刻,扬声道:“就按薛姑娘说的改,确是如此会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