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年方十五,又被薛兰时保护的极好,言辞多有天真,姜离安慰道:“郡主不必担忧,娘娘是福泽深厚之人,会如愿的。”
李嫣亲热地拉住姜离,“表姐,你此前可治过妇人不孕?”
姜离温声道:“自然治过。”
李嫣惊喜道:“那多久有孩子的?”
姜离想了想,“最少也得调理半年,女子有孕,除了身体无恙还讲求个缘法。”
李嫣道:“是得天时地利人和?还必须得是个弟弟呢,怎么这么难啊,表姐可有让母亲一举得男的法子?”
姜离这下苦笑,“这可没有,坊间有许多偏方,那那些偏方多无用且有害。”
李嫣恹恹道:“母亲此前便试过许多偏方呢,或许也因此才损了身子,只是若得个妹妹,贵妃娘娘和父亲还是不会满意的,贵妃娘娘喜欢宁侧妃不喜欢母亲,我也不喜欢她……”
“咳咳,郡主慎言……”
见她越发没边儿,明夏不得不出声阻止,姜离只当没听见,指着不远处的衙门道:“药藏局到了,郡主心疼娘娘,待会儿帮娘娘制药。”
李嫣应是,“好好,我正好奇呢。”
到了药藏局,林启忠忙不迭迎出,见姜离同来,便知是要给薛兰时制药,明夏这时道:“这次大小姐要给娘娘换方子,请大人把”
说至此明夏话头一顿,不知姜离要看多久的医案记录。
姜离便道:“此前六年。”
“对,把此前六年娘娘的医注找出来让我们大小姐看看。”说着话,明夏又扫了一眼药藏局内的其他侍从,“算了,带我们去库房吧,林大人亲自找。”
如此吩咐,林启忠便知是要掩人耳目,忙躬身道:“大小姐这边请”
药藏局掌管历代东宫主子们医药,而李霂被立为太子已有十八年,主子们的医案自然不少,林启忠亲自开库房门,便见里头柜阁林立,大大小小的抽屉都上着锁,林启忠先开了个矮柜取出数十把小锁,继而走到存放薛兰时医案之地开了三个抽屉。
姜离跟在明夏身边,目光却落在库房深处,那里放着大大小小的箱笼,正是已被封存的医案,按理,皇太孙李翊的医案也在其中。
“大小姐,有这么些,有侍御医看诊的医案,也有娘娘药膳食补的医案,还有平日里制药香药茶的记录,都在这里了……”
林启忠抱出三大摞文册卷宗,又寻了处桌案让三人查看,李嫣饶有兴致地翻,明夏想帮忙,却不知从何处入手,便见姜离由远及近翻查,也不知看出了什么门道,只是眉头时展时皱,看的明夏一颗心也七上八下。
医案繁杂,看了小半个时辰姜离才叹了口气,“我大概知道了。”
明夏眼巴巴看着姜离,林启忠眼底也多有好奇,姜离道:“林大人放回去吧,莫要放错位置,过阵子或许还要借看。”
林启忠笑着应是,“自然,这可不敢出错,免得到时候查起来我们这边说不清楚。”
放好了卷宗,姜离便带着二人制蜜药丸,李嫣看的新奇,亦自己上手,足足一个时辰之后三人方才返回景仪宫。
薛兰时一颗心提了半晌,急忙问:“看的如何?”
姜离上前道:“姑姑安心,我已知道症结所在了,姑姑去岁曾饮过三个月的泽面浆,那方子里有大量紫草,紫草可活血化瘀祛斑,但其性寒凉,久用必寒邪附体伤及根本,姑姑此番寒凝不散,多是因此药。”
薛兰时大为意外,“这是你父亲在民间寻来的秘方,去岁姑姑生面尘之疾,非施妆不能掩,四处寻访,在江南找到了这个古方,用后确有效,怎么会……”
薛琦在旁面色大变,“这怎么……都是为兄不谨慎!”
薛兰时怨怪地瞪了薛琦一眼,姜离在旁道:“姑姑不必担心,知道症结在何处便有的解,最怕是不知病灶用药生误。”
薛兰时叹了一息,“罢了罢了,幸而有你在。”
言毕入内施针,薛兰时躺在榻上,又不放心地问:“阿泠,如今要几月才能等来好消息呢?”
姜离道:“调理身子三四月便可见效,但娘娘也知道受孕之难。”
薛兰时松了口气,“姑姑明白,无论如何,姑姑先按你说的用药,成事在人谋事在天。”
施针艾灸完已过申时,薛兰时留父女二人用茶,懒怠道:“湛儿那里可有消息?本宫可是听闻他这两月在书院长进不大。”
薛琦不慌道:“做学问不易,娘娘放心,他已比同龄者高出一大截了,再往上长进那不得比当年的裴世子还厉害?”
薛兰时略放了心,待申时过半父女二人方告退离开东宫。
时辰已不早,姜离出了东宫索性辞了薛琦往承天门去,待走远了,怀夕才轻声道:“姑娘,太子妃娘娘腹痛当真是因紫草?”
姜离道:“她从前服用的补方繁杂,多有伤身药石,自不是紫草一味药,只是如今我说什么她信什么就是了。”
怀夕了然,至承天门,禁军又入宫内通禀。
和公公来迎时,正是酉时初刻,待到宁安宫,便见今日也有客。
前夜落了大雪,整个宁安宫白茫茫一片,萧碧君推着萧律,正陪萧皇后在窗棂大开的西偏殿前赏雪,见姜离来了,几人又回到正殿来。
姜离入殿见礼,萧皇后笑道:“君儿说是早已见过,就不必本宫介绍了吧?”
姜离欠身,“世子,萧姑娘。”
萧睿动弹不得,腿上搭着厚厚的狐毯,只温和地点了点头,萧碧君则道:“薛姑娘近日是长安城最炙手可热的人物,此番姑祖母的病也多亏姑娘相救,听说姑娘还比我年幼一岁,真是让人好生佩服……”
萧碧君将门之后,自小跟着安国公萧律在军营长大,便也养出一身与长安贵女格格不入的飒然气,姜离谦虚道:“姑娘谬赞了,不知皇后娘娘今日如何?”
佩兰忙不迭道:“娘娘今日轻省多了,足见姑娘实在高明。”
萧皇后眼底也有笑意,就着萧碧君的手起身道:“气闷了这么些日子,总算遇见件舒心事,走吧,早些看完本宫早些舒坦。”
萧碧君扶着她劝,“姑祖母当真宽心,姑母何等心性,不在乎一座破楼。”
萧皇后只幽幽道:“这宫里啊,就剩本宫这座宁安宫了。”
萧碧君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服侍皇后更衣,待姜离上前请脉施针,她便在近前旁观,见姜离施针又快又轻,她心弦微松,片刻又往外殿看一眼,一副若有所思之状。
两刻钟后,姜离施针完毕,萧碧君一边帮皇后穿衣一边道:“听闻姑娘最擅小儿病和妇人病,却不想惊痫心疾都能治。”
姜离为长乐县主和陆伯钦治病之事已经传开,萧碧君知道也不足为奇,姜离闻言不知想到什么,道:“江湖游医所学甚杂,只是妇人病与小儿病治的更有把握些。”
萧碧君欲言又止,又往外殿看一眼,到底抿着唇未语。
姜离眼风几动也未接言,此刻已是暮色四合,姜离不便多留遂提了告辞。
萧皇后令和公公相送,姜离告辞出了宁安宫,和公公先叹气往后看了一眼,“大小姐,容奴才问一句不该问的,您医术高明,那您可会治腿疾?”
姜离道:“公公可是说萧世子的腿疾?”
和公公颔首,“可不是,公子的腿请遍了名医都无用,好好的将门世子,就这么坐起了轮椅,实在是叫人唏嘘,如此一来,安国公府也后继无人,萧世子早几年还求医,这两年只用药养着,已经不看新大夫了,我们这些下人看在眼底真是心疼。”
姜离眼底也浮起两分忧色,萧睿的腿疾从前是魏阶在看,但即便是魏阶,也不过只能替他稳住病情,而如今六年已过,她再琢磨起萧睿的病仍觉毫无头绪。
“世子这病起的古怪,本来从前好好的,世子十二三岁上随军,人人皆称世子一声少将军,大家都等着他继承国公爷的衣钵,可没想到十六岁那年,他右腿忽发跛足,再然后不到半年时间右腿便彻底瘫痪,再后来左腿也病了,到如今只能轮椅出行。”
和公公还在感叹,姜离道:“世子病情我不知详细,若世子愿意,我自然也愿为他看诊,可公公说他如今”
和公公摇头,“这事小人说没用,还是得皇后娘娘和姑娘劝劝,罢了,姑娘听过就算,等哪日世子想通了再拜托姑娘。”
姜离点头应是,待出朱雀门上了自己马车,她径直吩咐去永宁坊陆家。
怀夕还惦记着和公公的话,“姑娘,萧世子的病您是清楚的吧?”
姜离颔首,“六年前义父给世子看腿,世子的病起的毫无原由,义父看了三年,连他也不确信病灶,这几年我也偶尔琢磨腿疾治法,却也没个头绪,年前在公主府见到世子我便有心,奈何没有章法。”
怀夕惊道:“连姑娘也没法子,那世子……可会伤及性命?”
姜离摇头,“六年前还只是腿疾,如今看世子气色显然没有六年前好,但似乎还未伤及性命,他们既然知道我擅医,若有心求治早已登门了,世子多半灰心了。”
怀夕无奈,“哎,医家并非神仙,只能听天由命了。”
马车一路往南行,还未到永宁坊天色便已黑透,待紧赶慢赶到了陆府前,便见府内一片灯火通明,陆承泽和两个拱卫司武卫竟刚催马归家,见熟悉的马车驰来,陆承泽露出丝笑意迎了上来,“薛姑娘来的正好。”
姜离跳下马车致歉,“给娘娘看诊才出宫,是我晚了。”
陆承泽看了眼身后属下,“不不,不晚,你若来早了我还未办完差事,我也是一路着急忙慌赶回来,只怕慢待姑娘,快,请入府吧。”
姜离应是抬步,这时一个拱卫司武卫道:“大人,那属下们先回衙门复命?”
陆承泽点头,“与指挥使说一声,我一个时辰之后回去,开元钱庄那些东西待我回去再对查,已过了十三年,咱们要核对的不少。”
两个属下应是,站在门口的姜离听到那“开元钱庄”四字只觉颇为熟悉,片刻之后,她脑海中电光火石一闪开元钱庄,那不正是十三年前沈栋藏私钱之地吗?!
第087章 旧案
景德二十六年, 沈栋获罪之时,正是姜离被虞清苓收为徒 弟不久,彼时洛河决堤案闹得沸沸扬扬,姜离做为亲眼目睹了水患惨剧的人, 自然对罪魁祸首们恨之入骨, 但虞清苓彼时说过, 她不信沈栋会为了两万两白银在治水上贪腐害命。
沈栋出身江州寒门,靠科举入仕,他父母死于洪涝, 后来踏遍大周水泽,立志除尽天下水患,在洛河决堤案前,他已投身治水十数年, 受他恩泽的百姓数以百万,怎么偏偏在洛河治水时偷工减料贪图财利?
彼时沈家的大宅在靖善坊,堂堂工部侍郎, 宅邸只三进, 家中上下仆从不过六人, 进项也只有沈栋的俸禄和曲雪青陪嫁茶肆的些许薄利, 而沈栋自己连年在外勘治江河, 身边只有个小厮侍候, 这样一个人怎可能是贪官?
当年洛河大堤耗费三十万两白银,上下共修筑十一处堤坝, 后来决堤的五处都在蒲州万宁县境内,事发之后, 朝廷派出刑部侍郎秦图南亲去蒲州,从下到上查了个清清楚楚。
大堤勘探设计由沈栋主持, 但后来承建的却是蒲州府衙与万宁县县衙,监工督造并主管筑堤银款的是都水监派出去的都水使,堤坝建成后的验收乃是工部水部司完成。
当年秦图南到了万宁县,先从供给石料木料的商行入手,很快就查到了他们以劣等木料冒充上等的事实,而那些从民间招来的最低等河工,纵然得过警告,却也不是人人都守口如瓶,不过半月,以劣充好的人证物证皆被送回了长安。
景德帝大怒,再派拱卫司姚宪带人去往蒲州协查。
拱卫司监察百官,有天子特许之权,彼时的万宁县知县吴游方与蒲州刺史廖轩亭首当其冲被下狱,再往深查,万宁县县丞、县尉及一众胥吏皆对筑堤之事心知肚明,且皆得不菲的赃款,蒲州府衙做为上级督查衙门,刺史寥轩亭却与吴游方勾结,所得比吴游方更多,承建上查出了两大蛀虫,督造监工亦然。
当年派去的都水使者名叫梁伯同,只他一人便贪了万两白银之多,其下属岳奇云与蒋合覃亦为帮凶,三人狼狈为奸,与吴游方、廖轩亭等人欺上瞒下,这才让修筑河堤的四个月内没有半点儿风声走漏。
查完了承建与督造,继而便要查工部水部司的验收了,而沈栋被牵连入案,一来因为修筑堤坝之时,他曾去巡查过两次,但并未发现筑堤用料有误,二来,验收的主官乃是水部司郎中徐星,修筑堤坝期间,与工部有关的批文公文也皆经由徐星之手下发上达,此人当年由沈栋一手提拔,以沈栋门生自居,沈栋亦对他信任非常,堤坝验收虽有沈栋过目,但彼时沈栋已南下治水,只匆匆北上一次,便将验收事宜全部交给了徐星。
二人情同师徒,又为上下级共事多年,这不过是历年来数十个工程之中平平无奇的一个,但沈栋彼时没有想到,正是这份信任将他自己置于死地。
当年洛河上下十一处堤坝陆续修建,做为上官的沈栋本就不可能处处明察秋毫,再加上吴游方与梁伯同蛇鼠一窝,蒙蔽视听,第一条罪状还有可宽宥之处,但这第二条缘故,却让沈栋没有翻身的可能。
刑部与拱卫司先揪出了水部司主管堤堰营造的员外郎黄宇,黄宇不堪用刑,又指认了上官徐星,经由徐星之口,这数万死伤灾祸的最大罪过落在了沈栋身上。
据徐星交代,洛河决堤是因万宁县名叫德盛的一家商号而起。
这家商号主营木材、石料,得知万宁县要修筑堤坝,一早便上下疏通关系想独揽供应,其商号主人邱澄年富力强,野心勃勃,先找到了知县吴游方,又经吴游方之手找到了蒲州刺史廖轩亭,得知修筑堤坝需要的手续公文极多之后,又打起了工部水部司与都水监使者的主意,最终,连工部侍郎这样的大人物都被他献银笼络。
万宁县境内五处堤坝拨银十五万两,按照沈栋的营造设计,这十五万两落在实处,建成后足可用十数年不毁,但邱澄一早打好了筑堤款套利的主意,先明面上按流程收款供应,再私下里向各位主官献银补偿,万宁知县与一众胥吏获银八千两,都水监使者梁伯同三人获银也足万余两,蒲州刺史廖轩亭一人得银九千两,工部水部司更是占了大头,底下经手批文的低等官员千余两便可打发,水部司主官徐星一人得银万两,而据他所言,为了让他的上官沈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沈栋一人便得银两万两。
十五万两银子,光这些大大小小的官员便贪得半数,再加上克扣河工工钱,用料以劣充好,真正用在修筑河堤上的银款只有四万两不到,德盛商行的邱澄不仅与各级主官攀上了关系,所得亦丰。
一众官员胥吏下狱之后,行贿主犯邱澄对一切罪行供认不讳,但他交代并未见过沈栋,沈栋的赃款乃是由徐星进献,不仅徐星和邱澄指认沈栋,水部司和都水监的其他官员也将矛头指向了沈栋。
水部司员外郎何启祥与都水监另一使者夏进忠,举证沈栋在河堤修筑期间有渎职之嫌,并列出数条罪证,正好与徐星的指控吻合,在此等大案之前,整个工部以及水部司无人为沈栋说话,而其他涉案较轻之人,也或多或少将责任推在沈栋身上,唯一为沈栋鸣不平的戚明喆,在徐星与黄宇几人的攀咬之下被举家下狱。
沈栋自不会认这等脏罪,便是长安内外的百姓也替他请命喊冤,但随后,拱卫司在沈府之中搜出了开元钱庄的券契,契券用的是沈栋私印,署名乃沈栋表字“敏行”,更明明白白写着沈栋于景德二十五年九月十八存银两万两,而一年前的九月十八,正好是沈栋回长安述职之时。
开元钱庄在长安城名声不显,将钱存在那里可谓十分隐秘,而契券被发现之后,当时的钱庄账房韩煦清往大理寺作证,证明前一年九月的确是他亲自接待的沈栋,当日的钱庄伙计们也多有印象。
人证物证俱在,沈栋之罪无可辩驳,坊间替他喊冤之声也散了大半。
后来沈栋死于重刑,邱澄被夷三族,徐星、廖轩亭、梁伯同等贪赃巨大的主犯皆被判抄家灭门之刑,戚明喆一众低等官吏,也是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再偶有存疑之声,也湮灭在了长安城肃杀的血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