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夕骨子里仍是江湖性情,在她眼底,朝廷子弟总是没有那般厉害的,但见姜离不松口,她也只好道:“那……找裴大人可有用?”
姜离不知想到什么,凉凉道:“此事干系重大,我不可能对他明言。”
怀夕着急地抓了抓脑袋,“也是,裴大人堂堂大理寺少卿,不可能帮江湖小魔头查案,且姑娘忽然关心沈家的案子,也实在奇怪。”
姜离定了定神,“明日先看看开元钱庄的动静。”
待回盈月楼已是二更天,姜离沐浴更衣后便躺了下来。
她奔忙一日颇为疲惫,前半夜睡得颇为踏实,但到了后半夜,她的梦境纷乱起来。
梦里又回到白鹭山书院,在她眼前的是魏旸俊秀欢喜的脸。
“妹妹不必担心,这才第二轮而已,裴大哥可是说过我能到第四轮呢,我有必胜把握!等真到第四轮,裴大哥总也该回来了,我攒了好些疑问要问他。”
魏旸面上神采飞扬,一袭玄色绣银竹纹锦袍衬的他长身玉立,他五官清逸,个子也颇高,在同龄人里颇为显眼,从前的他木讷呆笨,眉眼总给人愚稚空茫之感,但如今他已跟着裴晏修习一年有余,那双黑洞洞的眼眸已生出曜石般的光彩。
虽仔细看时仍不比常人机灵,但待他旧疾痊愈,不知会收获多少长安小娘子的芳心,姜离替他高兴,但没有裴晏在,她又不通武道,她仍是一万个不放心,“可是,兄长,他们有的自小习武……”
魏旸轻哼,“相信我妹妹,裴大哥走之前我就问过他了,只要我按他说的做,他们没有几人是我的对手,第一轮不过是小试牛刀,下一轮我得让他们看看真功夫!妹妹,我忍了一年了,你就不要担心了!错过今年,我岂非又要等一年?”
望着魏旸恳切的神情,姜离说不出阻拦的话,只到了傍晚时分,又偷偷出书院大门,往上山的官道看去,可又一次等到天黑,仍然没有看到裴晏的身影。
场景一转,姜离坐在学堂上,面前的书案上正摆着一张明算考卷,明明都是她熟悉的题目,可在这梦境之中,姜离望着那白纸黑字,握笔的手发抖,一题也解不出来,她的头顶似乎悬着一把将落未落的刀,没顶的恐惧亦让她窒息
“姜离!出事了,魏旸出事了!”
“他发疯了,他跌下了青云崖!你快去啊”
恐惧的悬刀落了下来,姜离心腔一阵揪痛,她身子一颤,意识到了这是梦,可她脚步不停地往青云崖飞奔,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通往青云崖的道旁尽是光怪陆离的诡影,而她知道自己将要看到什么,她不想看,她一点儿也不想看……
“姑娘!姑娘醒醒!”
突然的推搡一把将姜离从梦魇之中拉了出来,她猝然睁眸,正对上怀夕担忧的眸子,“姑娘怎么了?看你满头大汗却醒不过来,做噩梦了?”
姜离急促地喘了口气,抹一把额汗,“魇住了,什么时辰了?”
怀夕也替她拭汗,“已经卯时了。”
今日还有义诊,姜离连忙撑身坐了起来,她心弦尚紧绷着,直到收拾停当坐上了去光福寺的马车,那股子不宁之感才随着清晨的寒风散了去。
待到光福寺外,候诊的队伍亦如前日,薛氏的仆从们见此盛况,也都生出与有荣焉之感,待姜离在医棚中落座,第一个病患被小厮放了过来。
晚间还要入宫看诊,姜离今日接诊亦是利落,忙到午膳时分,简单用了两口便饭又接着看诊,如此到了申时,又在府中歇息半天的怀夕面色凝重地过来了。
姜离一看她面色便知不妙,趁着刚看完一人,怀夕低声道:“姑娘,开元钱庄关门了,奴婢问了周遭的铺子,说是昨天晚上有不知是什么衙门的人拿着两张画像去了钱庄,也不知画像上的人是谁,但多半是沾上了什么官司,今日便再没开门,也不知是不是官府之意,奴婢便打听了一个钱庄里名叫何楔的伙计”
“那伙计就住在钱庄不远处,奴婢说自己是帮主人问钱庄利银的,与那何楔攀谈了几句,结果那伙计说昨夜是拱卫司的人,让他们认一个人,问是不是十三年前钱庄的伙计,但他们三人都是这几年才入钱庄的,根本不认识。”
姜离暗道不妙,“十三年前 的伙计?”
怀夕沉声道:“那何楔说衙门里的人提到,拱卫司找的那人,乃是当年账房先生的一个徒弟,后来此人离开钱庄下落不明,他们如今要抓那人。”
要抓十三年前韩煦清的徒弟?
昨夜姜离还不确定拱卫司所查是否和沈家旧案有关,但听到怀夕所言,她已肯定了十之七八,韩煦清已死,乃是死无对证,却不知韩煦清还有个徒弟,秦图南为官不廉,刚好在十三年前和开元钱庄有关,还刚好查到了韩煦清的徒弟身上,世间没有如此巧合。
姜离看了一眼天色,“时辰尚早,你去一趟芙蓉巷问问。”
怀夕应是,找了个借口兀自离去,姜离稳住心神,接着给排号的病患看诊,如此等到了日暮西垂之时,怀夕又匆匆回了医棚。
排号的病患所剩无几,怀夕找个空档道:“见到了三娘,她说拱卫司的动静她也知道些,阁主虽未出现,但派人递了消息给她,让她稍安勿躁,近期内莫要异动。”
“三娘这些年虽势单力薄,但也养了几个心腹,打听市井之事、探问衙门寻常之事还算便捷,可如今是拱卫司在查办,她听阁主吩咐没敢轻举妄动,且她功夫一般,也不可能亲去探看,至于当年的旧事,她说等她回长安之时开元钱庄的人都换过一轮了,韩煦清是有几个徒弟,但他们早离开长安了,不知拱卫司如何有了他徒弟的画像。”
怀夕说的紧张起来,“难道拱卫司捉到此人了?”
姜离招了招手,令下一位病患进门,一边看诊一边道:“待会儿先入宫一趟,别的出宫之后再议。”
怀夕明白过来,只在旁帮忙,直等到酉时过半,最后一位病患方才看完。
姜离如昨日那般直奔宫城,待见到和公公,一路往内苑而去,入安仁门后,忽见内苑的巡防禁军比往日多了不少,“公公,怎么忽然多了这么多禁军?”
和公公道:“是因修建陛下的万寿楼,从前岁开始,将作监和工部就在为陛下的六十大寿做准备,如今万寿楼前四层已修好,七月之前,是一定要竣工并装潢好的,虽说还有六个多月,但这楼有九重高,待修出来将会是整个大周最高的楼台,因此余下的时间已不算多了。将作监和工部也清楚,年后又多增了百来个工匠,如今那里的工匠和杂役来来往往有三四百人,即便早已铸墙隔着,也得要加派守卫以防生乱。”
景德帝的生辰在八月初十,今岁是他六十整寿,朝野上下一早就在想如何给帝王庆生,想来想去,商议出筑楼台之策,景德帝在位近四十年,极少在内宫大兴土木,如今到了花甲之岁,耗些资费庆一庆万岁寿诞也不足为怪。
见姜离往东北安礼门方向看去,和公公道:“万寿楼修筑之地,在内重门和安礼门之间,紧挨着后宫城城墙,计划的楼高九层,待修筑完成,将有四十丈高,算上塔刹,得有四十多丈,到时天气好的时候,在百里之外也能看到高耸入云的楼台,如今那修筑之地早已被高墙隔绝,工匠们也是从安礼门进出,但到底这内苑偶有陛下和妃嫔们游幸,皇后娘娘也住在这里,所以护卫是越多越好。”
姜离忙道:“正是此理。”
怀夕跟在姜离身旁,忍不住道:“四十多丈高的楼,那得是多高啊!”
和公公笑道:“不说百里之外了,只要进了长安城,是一定能看到无疑的,等到了陛下寿诞那日,陛下会带领文武百官在万寿楼庆贺,长安百姓们也尽可到安礼门之外为陛下献寿,楼台够高正好能与民同乐。”
姜离忍不住问:“听闻这楼是小郡王主持修建?”
和公公颔首,“正是,不过小郡王年纪轻,还是有工部和将作监的老师傅在旁协助的,只是小郡王在营造上天份的确极高,将作监那些老师傅都服气。”
北苑内多楼台高阁,安宁宫又在西北角上,此时往安礼门方向看还看不到万寿楼,但想到李策年纪轻轻便主持这样的盛事,姜离也不禁为他开心。
眼见着安宁宫近在眼前,和公公又一叹,“不知姑娘知不知道,娘娘这病便和这修楼有关呢,万寿楼选址是看了风水的,北苑之中要拆些景观和楼阁屋舍,这么一合计,便有人提出来要把当年长公主的凌云楼也拆了,这才让娘娘气着了。”
姜离道:“前日萧姑娘和娘娘所言,我猜到了一二。”
和公公连连叹气,待进了安宁宫,忙打起精神前去通禀。
姜离带着怀夕入殿见礼,便见萧皇后正在窗前榻边对弈,她别居宁安宫多年,练就了一副左右手对弈之技,常常在棋盘前一坐便是半日,见她望着棋盘出神,姜离起身后站在一旁静等着未出声。
足足一盏茶的功夫,萧皇后才左手艰难地落下一子,这时往姜离身上瞟一眼,“会下棋吗?”
姜离敛容道:“会,但棋艺极差。”
萧皇后嗤笑一声,一伸手,佩兰连忙上前扶起她,“本宫今日又轻省了些,你这孩子年岁不大,医术倒是精进,你师父把你教的这样好,她在江湖上可有什么盛名?”
姜离谨慎道:“师父早些年还常外出走动,这十多年已经不怎么出来了,倒也没太大的名头。”
萧皇后入寝殿躺下,“你是个有福气的,幼时波折了些,福气还在后头。”
“多谢娘娘吉言。”姜离说着给皇后问脉,片刻容色稍霁,“娘娘脉象已平滑许多,但今日还是要施针,药方稍后我再换一副新的。”
萧皇后应了一声,更衣后闭眸躺了下来,姜离如常施针,因手法极好,萧皇后不觉痛,反而呼吸渐渐悠长,似寐着了,姜离见状,一刻钟后取针之时便格外轻巧。
收拾好针囊时外头天色已经黑透,姜离惦记着拱卫司之事,心中微急,面上轻声道:“劳烦姑姑取来笔墨”
佩兰应好,姜离便至窗前矮榻上写新方,又叮嘱道:“娘娘如今舒活许多,方子便按温中当归汤方服用。”
佩兰一听了然道:“这方子娘娘从前也用过。”
姜离自然知道,她下笔行云流水,很快便写好递给佩兰,“我只在常规用量上做了调整,一日三服,姑姑应当知道如何煎熬。”
萧皇后仍闭着眸子躺着,像真睡着了一般,姜离轻声提告辞,佩兰姑姑把姜离送到殿门口,看着和公公与姜离一起出安宁宫。
佩兰看着姜离的背影面露欣慰,待姜离的身影消失,她方才往方子上看了一眼,这方子并不算稀有,其中当归、干姜、木香、人参等药材都算常见,一说药方名所有的大夫都会开,药材虽固定,剂量却要凭病况来定,皇后从前调理时便用过多副,但外人有所不知的是,皇后极厌姜味儿,因此这道药方还需调整。
此念刚出,佩兰忽然眉头一皱,她面露惊色,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方子,确认没有漏掉任何一味药后,神色愈显古怪,她快步往寝殿去,进了内殿,见萧皇后侧躺着,显然尚未睡着,便道:“娘娘,真是奇了,您看薛姑娘开的方子……”
和公公陪着姜离出宫,姜离步伐疾快,目光也不时往禁中西北方向看。
和公公边走边道:“娘娘这次总算渡过去了,姑娘您别看娘娘年纪大了,可她骨子里那倔性儿是几十年如一日,这看病用药也得依着她的性子来,可是把上上下都折腾的不轻,折腾是事小,她老人家年纪大了,底下人经得起,她自己可经不起……”
和公公追随皇后多年,言辞上也颇为随意,姜离本来还在想拱卫司之事,一听到此处,脚步忽地一滞,她脑海中电光火石闪过一念,人都僵在了原地。
和公公和怀夕都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姜离正头皮发麻,一颗心也狂跳,只面上不显道:“听着公公所言,我在想今日施针娘娘是否会有不适。”
和公公忽地笑了,“娘娘没说,那便定是没有,她可不是个忍得下的性子。”
姜离扯了扯唇,又抬步往前,“那便好。”
到了承天门,和公公原路返回,姜离拢着双手,脚步如风出了宫门门洞,怀夕几步小跑跟上来,“怎么了姑娘?”
“我犯了大错。”姜离少见的懊恼不已,“那温中当归汤的方子里有一味干姜,偏偏皇后娘娘最不喜姜,往日用药之时,都要把干姜换成细辛,药效虽淡了些,但娘娘服用的舒泰,从前师父一直这么改方子,后来开方子拿药师父都交给了我,适才我一时顺手,直接把生姜改成了细辛,这是大疏忽!”
怀夕微讶,“那怎么办?现在没法子补救了吧?”
姜离回看一眼宫门,又快步往朱雀门去,“来不及了,只有等明日想法子找补了,但愿娘娘不关心这些细枝末节。”
怀夕抿了抿唇,“姑娘不必担心,再怎么样,皇后娘娘救过您呢。”
姜离叹了口气,“我不是怕娘娘于我不利,是怕给她带来麻烦,罢了,事已如此,多忧无益,我们先去永宁坊”
出了朱雀门,上了马车,姜离果然吩咐往永宁坊陆家而去,怀夕不明所以,“姑娘今日还要给陆大人复诊?但昨夜没说还去啊。”
姜离摇头,从袖中掏出一张傍晚时分就写好的方子,“不是去复诊,是去送药方。”
马车一路疾驰,到陆府时已近二更天,姜离把方子交给怀夕,怀夕上前叫门,拍门半晌,才有个睡眼朦胧的门房小厮来开门,一见怀夕,小厮有些意外,“姑娘是……”
怀夕笑道:“我是薛大小姐的侍婢,我们昨夜才来过。”
小厮恍然大悟,“哦哦,想起来了!是大小姐来了?我这就是通禀……”
“且慢且慢,我们不是来访,昨夜大小姐没有换陆大人的方子,但小姐回去又想了想,得了一张更好的方子想给你们老爷,你们公子可在?”
怀夕解释完,小厮打起精神道:“公子本来在的,但半个时辰之前被叫走了。”
怀夕作难起来,“陆公子有公务?”
小厮叹道:“是啊,说是在找的什么人已抓住了,公子要去确认有没有抓对,走了半个时辰了,按以往的惯例,至少得四更天才能回来呢。”
怀夕了然,“那我们是等不了了,本应亲手给陆公子,如今便劳烦小哥交给陆大人吧,这上面如何煎煮服用写的十分清楚,陆大人一看便明。”
小厮接过方子连连道谢,怀夕挤着笑意回了马车中,车帘刚落下,怀夕便急声道:“姑娘,说拱卫司已经……”
姜离做个噤声手势,“先回府。”
姜离催促一声,长恭马鞭急落,小半个时辰便停在了薛府外。
姜离带着怀夕回盈月楼,待上二楼,怀夕才着急道:“人怎么这么快就抓住了?如果这个人和阁主家的案子有关,那姚璋难道要杀人灭口不成?”
窗外寒夜已深,幽咽风声扰的人心神不宁,怀夕越想越紧张,一咬牙道:“姑娘,阁主不知在何处,莫不如就让奴婢去探一探吧,阁主对奴婢也有救命之恩,奴婢愿去冒险,那拱卫司唯有姚璋武功高强,但姑娘信奴婢,奴婢或许不是姚璋的对手,但要从他手下逃脱绝不是问题!”
姜离默然片刻,终是道:“从前在皇后娘娘宫中时,我曾看过一张禁中布防图。”
怀夕眼瞳大亮,“姑娘同意奴婢去探拱卫司了?”
姜离点头,迅速去拿纸笔,一边在等下描画一边道:“当年那张布防图是皇后娘娘早年私物,已十分老旧,但禁中巡逻布防素来遵照定例,不会差太多,我未去过拱卫司,但也听说过那衙门与刑部和大理寺多有不同,幸而这几日你随我入宫,对禁中各处衙门有了印象,你来看,这里是朱雀门,这里是顺义门,拱卫司衙门,就在顺义门以北的安福门内,你稍后需要从此处入禁中……”
第089章 不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