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离紧绷的背脊微松,又扫了眼躲藏的这方寸犄角,他的确在“以权谋私”,可想到魏旸,她喉咙发涩,实在不知如何接这份好意。
见她不语,裴晏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为了魏旸我也不可能袖手旁观。”
见他主动提起魏旸,姜离心口又是一窒,“事情已经过了六年,当年兄长便未怪过你,你非要赎罪,随你”
虽是僵硬的语气,可这话意已比他料想的有了余地,但裴晏一口气还未松,姜离又定定看他,“你还未回答,你是如何认出的我,是因为阿慈?”
不等裴晏答话,姜离又问:“今夜,你又是如何知道我在此地?又是如何知道去禁中的是怀夕?”
裴晏正要开口,姜离道:“我生平最厌别人骗我。”
裴晏哭笑不得,倒是坦荡道:“有些缘故我如今还不能说与你听,但我也不会哄骗你。”
姜离一怔,冷冷道:“和六年前一样。”
说起六年前,她愈发没好气起来,“那你就不好奇怀夕为何去拱卫司?”
裴晏道:“你说我便听,你若不愿说我便不问。”
这样大的动静,裴晏却不问,这虽古怪,可发生在裴晏身上却并不让人意外,而他不多问 也让姜离少了麻烦,她点点头,“好,这样最好。”
怀夕是因沈家的旧案而去,可若要说明白,少不得要道明她们和沧浪阁的关系,小师父虽说信得过大理寺,可眼下,她还未到对他信任到坦诚一切的地步。
见她如此,裴晏眼瞳暗了暗,兀自道:“拱卫司这几日在查秦图南的案子,前日查抄了半个秦府,秦府的家眷与管事也尽数被捉拿,这些人交代了不少秦图南贪赃枉法的罪证,这其中牵扯出了十三年前的一个钱庄……”
姜离眉梢一扬,她不解释,他倒是坦诚,“然后呢?”
“那钱庄名叫开元,拱卫司说,十三年前,那钱庄和秦图南有过牵扯,但我去查过,那钱庄在十三年前,除了一件店铺租银的官司之外,只和当年另一桩案子有关系,那桩案子彼时影响极大,你必定知道……”
姜离眼皮一跳不知如何接话,裴晏继续道:“正是当年的洛河决堤案。”
姜离眼珠儿微转,“我自然知道。”
裴晏“嗯”一声,“这案子牵涉甚广,当年有贪腐之行的五品以上朝官便有六位,其中官品最高者乃是侍郎沈栋,定案之后替他喊冤之人不少,但牵扯太大,物证也是板上钉钉,最终沈侍郎还是死在了天牢之中。”
见姜离扬眉看着自己,裴晏道:“但我后来想过这案子,或许当年沈侍郎真是被冤枉。”
姜离忍了又忍,“此话怎讲?”
裴晏顿了顿,“沈侍郎的公子,曾是我的同门师兄,在我年少时刚入师门之时,他曾教过我剑法,他家里出事之后,我曾打探过这案子些许细节,但可惜当年死的人太多,许多线索皆已死无对证,但当年给沈侍郎定案之时,曾道他贪过一笔两万两的白银,那笔银子正好存在开元钱庄,只这一条便有许多破绽。”
姜离等着裴晏说明白,可他偏偏说至此停了下来,一时让姜离抓心挠肝,终是主动开口相问,“哦,那比如呢?”
裴晏道:“比如那个作证的账房先生死的古怪。”
他一言落定,又停了下来,姜离本要追问,却忽然意识到不对及时止住了话头,她盯了裴晏一瞬,又看向远处正散去的金吾卫,“当年事发之时,你也不过十岁,你后来既然自己打探过,那你自然知道沧浪阁的事……”
裴晏连韩煦清死的古怪都知道,那必不是简单的打听,再加上他提起自家小师父的口吻,姜离不禁揣摩起他的态度来。
“不错,我知道沧浪阁,后来我那位师兄的事,我都知道,只不过……当年我尚且年少,帮不上什么忙,后来他被仇恨蒙蔽双眼,接连斩杀数位朝官,彻底与朝廷对立,沈家的案子在三法司便也成了不可言说之事。”
裴晏认的快,但听其口风,却并不赞同沈涉川报仇雪恨的手段,若姜离不是被沈涉川所救,也没去过沧浪阁,只听那些谣传也要觉得沈涉川这手段不明智,是杀人不眨眼之辈,可她被沈涉川救下,前前后后在沧浪阁待了三年,该回护谁她自无犹豫。
“人被逼到极处,难道还得时时刻刻记着规矩礼法,仍一心求王法上的公道吗?自然,裴少卿这样的圣贤君子定能如此。”
她抢白的不留情,又撇过头懒得看他,便也未瞧见裴晏神情古怪了一瞬,但裴晏不恼,反生出丝笑意,“你……所言也有道理。”
姜离瞥他一眼,自不信这话,且如此一来,她更不可能将自己与沧浪阁的关系道来,便道:“你说那账房死的古怪,可有实证?”
裴晏道:“曾寻到他两方医案,我虽不懂医理,但只听大夫说按他的病症,至少可再撑一两年,不可能半年不到便暴病而亡。”
“医案……”姜离心底意动,但如今怀夕尚在禁中,她也不可能紧追着此事不放,她再看向安福门,“禁军似已撤了大半……”
城头上尤有火光,人影却少了许多,裴晏也看过去,“天亮之前人定能送出来,但我们当真要等在这里吗?”
姜离四下看一眼,心道这里已是附近最好的藏身之所了!
裴晏看向南面,“这里是顾政坊,与延寿坊之间只隔了一个布政坊。”
姜离眉头一竖瞪着裴晏,裴晏无奈道:“我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可以先去看看两份医案……”
第091章 牙尖
入裴国公府时, 姜离还有些不敢置信。
谁能想到,她有朝一日,竟会和裴晏一起冒着大雪,偷摸翻墙越户, 越的还是裴府自家的高墙, 这若是让人瞧见, 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自国公府以西而入,又沿着府内回廊一路往南行,没多时便到了裴晏的景明院, 裴晏在前开门,姜离不住地回望,生怕裴府有哪个没睡的丫头小厮闯进来。
待开了正门,姜离忙不迭跟了进去。
裴晏在昏暗之中看的好笑, “你紧张什么?”
姜离一把拉下面巾,又拍了拍肩头落雪,没好气道:“紧张什么?我到底是薛氏大小姐, 若被瞧见深夜在你国公府中, 我如何说得清?你堂堂国公府世子, 深夜带个女子归家, 你又如何说得清?”
裴晏并不以为意, 带着她去往西厢书房。
见他掏出火折子打算点灯, 姜离立刻道:“你未走正门归府,房内忽然亮起了灯, 岂非惹人过来?”
裴晏一阵无言,“不点灯如何看医案?”
更何况不点灯,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岂非更为古怪?
裴晏心底叹了一声, 仍旧亮了火折子,“这个时辰,平日在附近伺候的下人都歇下了,不会有人过来。”
姜离一想也是,却还是扒去窗前警惕地朝外看,见半晌无人来,她方松了口气退回来,一转身,便见裴晏好整以暇望着她。
她墨发挽起,又因雪夜夜行,面庞冻得发白,而那通身漆黑的夜行衣亦令她眉宇间多了清冷英气,与平日里娴静温婉的薛小姐大为不同。
裴晏目光脉脉,望着她不动。
姜离被他看的秀眉拧起,“医案呢?”
裴晏遂走去书案之后,自屉子里拿出了两张泛黄纸页,姜离上前接过细看,裴晏便走出来,将一旁的敞椅拉到了她跟前,“你先看”
姜离注意力全在纸页上,看也不看他便落座,待听见一道关门声,她方才抬头看出去,这一看,她不由愕然,裴晏竟出了厢房留她一人在此,这可是他的书房啊!
握着医案的指节微紧,姜离打量起这间屋子,屋内布置的颇为简单,但西、北两面皆是满墙的书架,架上千余书册整整齐齐摆着,北面书架之前,是一张紫檀木书案,这书案已有些年头,透着岁月磨砺出的乌亮光泽。
书案之上籍册数本,一方古砚一架狼毫,摆放的有条不紊,而纵观整间屋子,除了东北角放置画卷的青瓷瓶,再无一点儿多余的装饰与摆设,只看这些,也能想到书房的主人是定力极好,心无杂念之辈。
扫视一圈,姜离复又研究医案,正看得出神,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她连忙起身,幸而推门而入的是裴晏,他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一壶热茶。
见她防备模样,裴晏道:“府内人都歇下了。”
姜离闻言看向茶壶,裴晏便道:“小厨房备着热水,我这里未烧地龙,好歹用些热茶暖一暖。”
裴晏关上门过来倒茶,姜离古怪地上下打量他,她极少见这样家常的裴晏。
裴晏不觉有他,“这个时辰了,应快出宫了,医案可有误?”
裴晏说着将一杯烟气袅袅的热茶放在她跟前,姜离瞟了一眼道:“从这两张医案看,韩煦清患的是消渴症,两位大夫都说他有烦渴引饮、小便频数,多食善饥,消瘦身倦之状,这第二张医案更强调他头晕心悸,夜寐不实,再加上他舌苔薄白,脉按不满,可见第二次看诊他的病情是加重了的”
“心火上炎,方致乱梦纷纭,热灼肺阴,得烦渴多饮;脾胃蕴热,肝阴不足,韩煦清才消谷善饥,头晕目眩,而其小便频多,则是肾阴亏耗,综观其脉证,乃是气阴两亏,精血不足,五脏皆损①,证候的确颇为复杂,病情也颇重。”
姜离辨析一番,裴晏听懂了大概,“那可会致死?”
姜离摇头,“他的病虽重,但这病在他身上,至少已有三五年,三五年未遇良医,又或者他自己并未看重,这才拖到了这等地步,而这第二位大夫用益气阴、滋肝肾、补心脾之法医治,乃是极好的方子,便是我也只能开相似的汤方。”
姜离说着,又细细看了医案用药,肯定道:“这样的方子,只消服七八剂,便可烦渴解,尿次减,也可夜寐转佳,精神舒畅,绝不可能三两月便暴亡。”
医案之上用药繁杂,裴晏不知药理,姜离也无需一味味解释,而听她所言,裴晏道:“这道医方,的确是在他亡故前三月所开,他死后,他的妻女扶棺回乡,医案都未保留,是我找到了两位给他看诊过的大夫,大夫们保留了这两张医方。”
姜离不禁问,“这是何时之事?”
裴晏默了默,“是在景德二十八年中,当时韩煦清已经死了快一年,再多的医方和证据已找不出来了,他老家在沧州,后来我曾派人走过一趟,但他夫人只说他的病是一日一日坏下去的,她不懂医理,只吃着吃着药人便没救了。”
沈家出事是在景德二十六年九月,于当年十月定案之后,因那两万两白银,沈栋身后之名并不好听,那些为他喊冤的百姓也都渐渐遗忘了沈家的冤屈,但没想到,裴晏在一年多之后还在打探那案子的内情。
姜离语气缓和了些,“后来呢?”
裴晏道:“本来那几个都水监和工部的朝官或许知道些什么,但他们都死在了我那位师兄手上,之后线索便全断了,那账房先生有两个徒弟,但可惜他死后,那两个徒弟都回了老家,后来都下落不明,再没在长安出现过。”
姜离听到此处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彼时沈涉川处境艰危,杀人偿命的法子的确莽撞,可对被朝廷武林悉数通缉的他而言,似乎也很难有更好的法子。
“你师兄……或许并不知道你会帮他,彼时我虽年幼,但也记得他为朝廷通缉,世上几乎没有他容身之处……”
姜离语气尽量寻常,裴晏却道:“与沧浪阁有关的传言颇多,你不觉他是小魔头?”
姜离听的颇为不喜,语气又发凉,“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我不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又如何只凭流言蜚语评判他?”
姜离言辞笃定,很有一副护短之势,裴晏唇角动了动,示意她面前,“茶凉了。”
姜离暗哼一声,捧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汤入口苦涩,令姜离一愣,她往茶盏中细看,正是霍山黄芽,“堂堂裴世子,倒是饮得惯粗茶。”
裴晏一副实在口吻,“这茶提神极好。”
姜离见他府中也用此茶,心底滋味本是复杂,待听他此言,不由的干笑一声,“可不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不会附庸风雅,饮茶提神就够了。”
短短一个多时辰,裴晏已习惯了她牙尖嘴利,他淡笑一下不与计较,只给自己也斟了一盏,而他如此,倒衬的她少时心性未改似的。
姜离眉头骤紧又松,也令自己沉定下来,六年已过,他不是编书讲学的世家公子,她也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了,她挺直背脊,只去看外头越来越大的雪势。
窗外风雪急骤,屋内如豆的灯盏洒下大片暖光,地上二人的影子被拉的老长,时而灯花一爆,愈衬的室内静谧安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两位经年好友在饮茶观雪。
一盏茶刚要饮完,外头有了动静。
姜离“蹭”的起身,裴晏悠悠道:“是他们来了。”
话音刚落,几道脚步声纷杂而来,下一刻厢房门被推开,十安和九思带着怀夕走了进来,怀夕本一脸惶恐,却未想到一进门便见姜离在此。
她看看姜离,再看看裴晏,结巴道:“裴、裴大人,其实……其实是我一时兴起想效仿那些武林前辈们探大内玩,都是我的错……”
说着话,怀夕扑通一声跪倒:“我知错了姑娘,姑娘您饶了我吧,我以后一定规规矩矩的!”
怀夕边说边使劲眨眼,似想挤出两滴眼泪,可她演技不佳,实在挤不出来。
怀夕要把姜离摘出去,姜离听得面上挂不住,轻咳一声道:“行了行了,你知错就好,快谢了裴少卿咱们该回去了。”
怀夕忙朝裴晏道谢,九思一脸茫然地左看看右看看,比怀夕还惊讶,“薛姑娘,公子,这是哪一出儿?公子您让小人去找姚指挥使的时候,没说他们要抓的人是怀夕啊,您是什么时候知道怀夕这么大胆的?”
第092章 失约
“姑娘, 是您去找裴大人求援了?”
回到盈月楼,憋了一路的怀夕忙不迭发问,姜离点燃一盏幽灯,有些心浮气躁地扯下面巾, “他知道我的身份了, 也不知怎么猜到我要入禁中找你, 将我拦了住。”
怀夕震惊不已,“什么?!裴大人知道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