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隐约猜到了华瑶的心思。华瑶相信谢云潇的品行,却不相信乱世中错综复杂的关系,如果凉州人都被引到了死路上,凉州军队不可能不造反,那么,凉州的君主就是镇国将军,而非她高阳华瑶。
戴士杰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公主曾经嘱咐过,岱州的战利品,都由公主统一调度,任何人不得干涉。卑职就没太明白,咱们收缴上来的军械粮草,是直接运回秦州,还是发往凉州,作为应急的准备?”
谢云潇没有一丝犹豫,坦然回答道:“既然公主有令,你应当遵照执行。公主是主,我等是臣,你可以将我看作同僚,小事与我商议,大事交由公主定夺。”
戴士杰忙说:“卑职谨遵殿下口谕。”
江边的风又冷又急,挟着水雾,夹着沙砾,直往人脸上吹,身形瘦弱的文官都站不稳了,谢云潇不动如山。他的衣袖并未沾染雾气,浮动之时,恰似流雪回风,洒脱而飘逸,使人想起冷月寒江之景,都是一样的清雅绝尘。
戴士杰朝他抱拳作礼,随即便带着一众亲信登上一艘战船,起锚扬帆,顺着运河的水道行向巩城,五十多艘大船一同出发,帆影掠过水波,逐渐消散在水天相接处。
当天傍晚,谢云潇返回竹城,先前他派往各地的士兵差不多都回来了。
众多士兵从各地的市集上购买了少量食物,合在一起,粗略一算,共有粟米八千石、蔬菜两千石、腊肉八百斤、熏鱼七百斤,总重恰好是约等于一万石。按照华瑶此前的嘱咐,这些食物也会被送往凉州,但她预估的数目更大一些,她给了谢云潇三万两白银,谢云潇连一半都没花完。
士兵报告道:“启禀殿下,岱州的流民太多,官府还在征集粮饷,有些摊贩听出了我们的口音,知道我们不是本地人,就不愿意把粮食卖给我们。”
谢云潇道:“买粮买菜,适可而止,除非事态紧急,否则任何人不得扰民。”
士兵道:“殿下放心,我们谨遵您的吩咐,收购粮食的价格,比市价略高,绝不敢惊扰当地百姓。”
言罢,士兵又忍不住问:“殿下,您瞧,这些蔬菜啊,水灵灵的,都能做成腌菜吗?”
另一名士兵插话道:“这做出来的腌菜,得有多好吃。”
凉州盛产细盐,家家户户都会制作腌菜,“凉州腌菜”也是凉州人素来爱吃的,常见种类包括腌萝卜、腌白菜、腌茄子、腌笋子。
在凉州的战场上,一碗米粥,半勺腌菜,便是一位士兵的一顿饭,倘若还能分到一小块熏鱼或者腊肉,那就算得上绝佳的美食了。
当下正值五月,岱州、凉州的天气干燥偏寒,近来又刮起了东北风,从竹城到凉州的水运更快,预计不到七天便能抵达凉州境内。
如此特殊的条件下,谢云潇片刻都不愿耽搁。他吩咐道:“立刻查验这一批粮食,明天一早,发往凉州。”
数百名士兵领命告退。他们忙碌了整整一夜,终于把两千石蔬菜收拾好了,转运到了两艘船上。
蔬菜与粟米不同,需要储存在避光的地方,四周必须通风通气。承运蔬菜的船舱阴冷无比,隔板上设有通风的气孔,凉州士兵就把蔬菜分装在油纸里,悬吊在船舱内,舱室的地板上摆放着袋装的粟米,排列得整整齐齐。
天还未亮,装载妥当的两艘商船,便在一艘战船的保护之下,顺风驶往了凉州。
截至今日,岱州的事务一切顺利。
谢云潇正想给华瑶写信,侍卫传来了战报——秦州叛军约有三万人,他们分成了三十批,每批一千人,不分昼夜地突袭竹城附近的各大城镇,驻守各地的启明军仅有四千人,疲于应付叛军的进攻。
谢云潇整军已久,只等着剿灭叛军。他传令军队备战,又抽空写了一封信,吩咐侍卫加急派送。今日又是一个晴天,明朗的晴光中,他率兵出城,直奔战火弥漫的村庄。
竹城的守城将领共有十人,他们在城墙上站成一排,痴痴地望着谢云潇远去的背影,只见他驰骋于最前方,三千名骑兵气宇轩昂,疾风似的飞奔着,紧跟着他一路行进,踏响一阵战鼓般密集的马蹄声,余音壮阔而嘹亮,仿佛贯穿了日月,回荡在茫茫原野上。
此情此景,难免让人感怀,身为守将之一的严临开口道:“他们不是岱州人,却……却……”
站在一旁的柳平春接话道:“却甘愿出生入死,只为保护岱州的百姓。”
他转过身来,面朝着同僚:“各位听说过吗?启明军的十四字箴言。”
他一字一顿道:“扫荡天下不平事,何愁天下不太平?”
*
三天后,岱州的捷报传到了秦州宛城。
华瑶飞快地拆开信封,仔细地读完了这一则喜讯。
如同她预料的那般,谢云潇一战大胜。
竹城附近的地势,早已被华瑶探察得清清楚楚,方圆三百里的地貌,全都详细地画在牛皮纸上。华瑶和谢云潇反复考虑过无数遍,甚至推演出了叛军进攻的方式,以及启明军迎战的策略。
叛军从秦州逃到岱州,这一路上,受尽了颠沛流离之苦。谢云潇率兵进驻岱州之后,叛军更是如临大敌,必然会从远处观望,眼见一群凉州精兵登上战船,奔向东北方,便以为凉州精兵回老家去了,正是反攻的大好时机。
叛军对岱州地势的了解程度,远不及谢云潇。竹城的四周遍布哨岗,这些哨岗都是柳平春设立的,因而听命于谢云潇,由于这一层关系,谢云潇埋伏袭击叛军也不难。
而且,华瑶还把祝怀宁派给了谢云潇做副将。
虽然祝怀宁缺了两根手指,但他的武功也是一等一的好,由他辅助谢云潇,谢云潇简直如虎添翼,把叛军杀
得丢盔弃甲。叛军恨不得从岱州爬回秦州,然而岱州通往秦州的路上,各处关隘也有重兵把守,叛军真是无路可逃,残兵败将只能跪地投降。
当然,归根结底,还是华瑶调度有方。
华瑶高高兴兴地想着,再过十天半个月,等到岱州的局势平定下来,或许她就能和谢云潇见面了。
他们分开已有一段时间,常言道“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她略感一丝期待,重逢当天,他会对她说什么?又会做什么?
想到此处,华瑶及时停止。她还没把宛城的烂摊子收拾干净,怎能胡思乱想?她定了定神,又翻开一本折子,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
华瑶坐在临窗的一把金螭椅上,面前是一张紫檀木桌,左手边摆放着她从地宫搜刮来的几本珍贵古籍,右手边堆叠着一摞折子。
当她抬起左手,衣袖垂落,刚好拂过一本武学古籍,凉风透窗吹来,书页被风乱吹,沙沙作响。
这本书名为《武学七道》,封皮是极为贵重的缂丝,华瑶一眼就相中了书封,但她这几天太过忙碌,实在抽不出空去读书。
当下,她忽然起了兴致,随意地翻弄书页,竟然发现书中别有洞天。
此书的前半部分,详细地阐述了武学之奥妙,正所谓“习武先习内功,练拳先练气力”,其中的诸多道理,由浅入深、由深入妙,颇有强身健体之效,毫无根基的年轻人也能借此提升修为。
此书的中篇,名为《七道》,将武功分为上三道、中一道、下三道。
上三道包括清静道、正元道、太极道,在这之中,又属“清静道”最容易修炼成一代宗师。
归属于清静道的习武之人,对名利、财富、权势毫无一丝贪恋,却又常怀怜悯之心,深知众生疾苦,深感世道多艰,品性往往是宁死不屈、宁折不弯,若有情,情必专,八字批语为:“清静道,出尘之灵仙。”
华瑶不禁暗暗心想,谢云潇好像就是清静道?他确实超凡脱俗,很有几分仙气,远非寻常人所能比拟。
但是,书中又写,“修习清静道之人,世所罕见,千年不遇”,华瑶觉得,这个描述好夸张,哪有那么罕见啊,她偏要硬凑一下。
除了谢云潇,虞州寺庙里的那个宏悟禅师,八九十岁的老头子,不也符合“清静道”的种种迹象吗?淡泊名利、怜悯众生,武功也修炼到了化境,而且,宏悟禅师还是出家人,信奉佛法,推崇佛理,自然愿意斩断尘缘。
华瑶又往下看,只见书中写道:“正元道,不施虐,不积恶,不畏怯,不淫邪。”
华瑶眼疾手快,不消片刻,便把“正元道”整整四页的叙述都看完了。
简而言之,修习正元道的人,也明白世事无常、天意难测,他们或许会在斟酌之后,屈从于现实,妥协于现状,但他们心中始终有一条不可逾越的底线,若有必要,他们甘愿为道义而奋力一战。
相较于清静道,正元道更有几分红尘气,书中的八字批语为:“正元道,入世之侠客。”
这一刹那间,秦三、许敬安、齐风……甚至是燕雨的面容,都在华瑶的脑海中快速闪现,但她并不是看了什么书,就信了什么内容的人,她满腹狐疑,又往下读了一章。
这一章所述,乃是“太极道”。
太极道黑白调和,正邪相容,虽然属于上三道,但是,此道之人,往往贪恋钱财权势,或许还会沉迷美色,处世手段极为圆滑,常被冠以“阴险狡诈”之名……
读到这里,华瑶皱了一下眉头。她隐隐感觉自己被针对了,暗骂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扫眼一瞧,只见书中概论,太极道之人,心怀大义,身负大业,行事不流于俗,治事不寡于众,得失之间,得道之时,八字批语为:“太极道,立业之明君。”
看到“明君”二字,华瑶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又见书中告诫,归属于太极道的武者,虽有欲念,却不能犯下嫖倡奸污、滥施酷刑、滥杀无辜、祸害社稷之罪,否则,依照书中所言,便会“毁道行,乱心志,损福报,折命途。”
古往今来,武功高手走火入魔,那也是时有发生的,华瑶一点也不害怕,只因她的心智无比坚定,无论这本书是真是假,她只相信自己必定是立业之明君。
第145章 风月宜年少 大有收获
华瑶的心中充满自信,高高兴兴地继续读书。
她刚刚看完“上三道”的介绍,记住了清静道、正元道、太极道的奥义。
“上三道”之后的第四道,名为“浮沉道”,属于“中一道”,此道之人,心志不坚,品性不定,就像沧海中浮浮沉沉的一叶扁舟,随波而来,逐浪而去,八字批语为:“浮沉道,顺流之行者。”
归属于浮沉道的习武之人,若是与“上三道”来往密切,不仅能精进武力,还能修炼心力。
“上三道”的特点之一就是不屈不挠,其中尤以“太极道”最为顽强,太极道的心性坚若磐石,无论经受怎样的风吹雨打,始终不会动摇自己的信念,因而能够帮助他人专心一志,这也是太极道追随者众多的原因所在。
华瑶不禁点了点头,不错,很有道理,她已经把自己归类为太极道。
她确实是一个坚韧不拔、威武不屈的人。大梁朝的皇帝之位,除了她高阳华瑶,还有谁能坐?她命中注定要成为一代明君。
华瑶的心情更好了。
她翻过一页纸,开始研究“下三道”。
“下三道”分为幽冥道、邪祟道、地狱道。
幽冥道之人,不明事理、不通情理,缺乏仁智礼义的教化,只会凭着本性去屠戮众生,脑海中一片混混沌沌,全然不知自己的刀剑之下,葬送了多少枉死的冤魂,八字批语为:“幽冥道,混沌之畜类。”
这么看来,秦州叛军的众多将领,都可以算作“幽冥道”。他们到处烧杀抢掠,甚至以折磨老弱妇孺为乐,就像是野蛮的畜牲,蒙昧而愚蠢。
幽冥道已是作恶多端,邪祟道、地狱道又有哪些恶行?
华瑶定睛一看,只见“邪祟道”的描述更复杂。
邪祟道之人,豺狼之心,饿虎之性,极度贪财好色,只要掌握了一点权势,便能练出一身横征暴敛的本领。他们毫无一丝人性,奴性却是极强的,对上极尽谄媚,对下极尽剥削,明知自己罪恶滔天,仍要榨取弱势群体的最后一滴血,八字批语为:“邪祟道,乱世之恶奴。”
华瑶若有所思。这本书显然是嫉恶如仇,只从武者的品性上分类,却没提及法令法规的弊端,以及世态人情的炎凉。
就比如,晋明在秦州横征暴敛,他必然会放任一群恶奴盘剥百姓,除了皇帝,无人能制止他作孽,偏偏皇帝并不经常管教他,他一手造就了秦州的乱世之祸。究竟是他培养了恶奴,还是恶奴诱导了他?这其中的缘由,不为外人所知。
华瑶默默地叹了口气,在这乱世之中,笃信“仁善”二字,何其不易?她必须拼尽全力,才能创造一个不愁温饱、不惧风雨的太平盛世。
华瑶匆匆往下翻,看见了“下三道”的最后一道“地狱道”。
出乎华瑶的意料,地狱道的篇章缺失了七页,残存的语句是:“地狱道,无惧无畏,无情无义,无恩无怨,无理无法……极易走火入魔……身死之日,神灭形消……”
华瑶一下就想到了她的兄长,高阳东无。
地狱道的寥寥数语,格外贴合东无的心性。
残破的纸页上,依稀写出了地狱道的十字批语:“地狱道,尸山血海之妖魔。”
华瑶有一点惊讶,其余六道的批语都只有八个字,“地狱道”的批语却有十个字,可见“地狱道”真的很不一般。
或许是因为,“地狱道”的零星残页,勾起了华瑶的好奇心,她飞快地翻阅整本书,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她就看完了全部内容。
《武学七道》的后半部分,正是一本武功秘籍。此书的功法极为神妙,先把武者分为七道,然后详细地叙述“上三道”与“中一道”应该如何提升内功、精修外法,每一道都有独特的诀窍。
华瑶的悟性极高、灵性极强,经过她的一番审视,她不仅确认了秘诀行之有效,还当场试用了一回。
“太极道”的功法,果然与她十分契合。
她依照书中所写的秘诀,运转内息一周天,只觉浑身气力充沛,血脉循环畅通,筋骨更加强健,双手双脚蕴含着劲力,从头到脚都是暖洋洋的,烦躁的情绪一扫而空,她的心神归入一片纤尘不染的净土。
此时此刻,华瑶再去揣摩自己的剑法,就仿佛换成了另一人的视角,能从各个方向审视她的薄弱之处。
窗外青竹摇影,流风微动,华瑶正在闭目调息,竟然依稀窥见院中景致,原是因为她的感官比平日里更敏锐,就连直觉都变得更强烈了。
华瑶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她睁开双眼,灵台一片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