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桐急忙低头,头顶已被削开一个豁口,血水如喷泉般涌出,流到了他的眼前。他连步后退,扭过头,转过身,欲要逃跑,谢云潇随风而至,只为将他一剑封喉。
正在此时,前方五丈开外之处,传来幼童的微弱哭声。
谢云潇自有计较。他打算先杀了丘桐,再去寻找幼童。
正当谢云潇出招之际,丘桐拼尽全身气力,向前疾飞,如同离弦之箭,步法迅捷之至。他比谢云潇更快一步,从尸堆中扒出两个幼童。
那两个幼童一息尚存,身上还披着破烂的襁褓,血水把襁褓浸透了,月光又照出了丘桐脚下的那一堆尸体。那是一群衣不蔽体的流民,他们被炮火炸死,有人脖颈断裂,有人腰腹破碎,有人留存了一条全尸,还有人化作了肉块血泥。
丘桐沉沉一笑。他左手抱着两个幼童,右手提着一把长剑,狂奔了一小会儿,再一转头,谢云潇已追上他的脚步。
丘桐突然举剑,朝着怀中幼童砍去。
谢云潇的攻势越发凌厉,剑尖直刺丘桐的心口。
丘桐来不及躲闪,便故意扭转肩膀,左肩受了谢云潇一剑,沉重的劲力碾碎了他的肩胛骨。他强忍疼痛,又把幼童往天上一抛,翻身后退两步。
幼童哭得泪干气短,谢云潇抬手去接,正在此时,凉风吹开了襁褓。
谢云潇忽然发现,那两个幼童的面容并不稚嫩,眼神沧桑,鬓发斑白,眼角还有几条皱纹,这两人并非幼童,而是练过邪功的侏儒。
只因练过邪功,这两个侏儒的气息吐纳,竟与幼童毫无差别,谢云潇也没分辨出来。
谢云潇怔了一怔。
只在这一瞬,那两个侏儒拳掌齐发,掌风扫到谢云潇面前,丘桐又使上了全部劲力,他们三人合攻谢云潇一人,纵然谢云潇身法迅捷,他的左手指尖还是被丘桐的剑刃割出了一条细微伤口。
谢云潇并未留意自己的伤势。他反手斩杀两个侏儒,又砍断了丘桐的脖颈,方才丘桐对谢云潇所使的那一招,耗尽了丘桐的一切气力,丘桐已是半步都移动不了,更躲不开谢云潇的杀招。
丘桐死在谢云潇的手里,但他死而无憾。他完成了东无交待的任务,再过几天,他便能在地府见到谢云潇。
纵使神仙下凡,神仙也救不了谢云潇。这样一位风华绝代、武功绝世的贵公子,最终也只能落得个毒发身亡的下场。
丘桐的人头滚落在地上,他的嘴角还向上翘着,眼角也向上弯着,露出一种诡异的笑容,仿佛在死前一偿夙愿,死得痛快,死得壮烈,死得毫无怨言。
谢云潇也觉得事出蹊跷。但他并不清楚丘桐的意图。
谢云潇站在原地,夜风灌满了他的衣袖。他抬起左手,看见一条长约半分、宽约半厘的伤口,如此细微的小伤,本该在顷刻之间愈合,但是,鲜血却从伤口中流出,渐渐染红了他的指尖。
谢云潇知道自己中毒了。他准备等到华瑶回来,与华瑶一同赶去医馆。
此时,谢云潇的侍卫又来禀报:“殿下,贼兵已经清理干净。”
谢云潇正要回话,华瑶又率兵从远处跑过来,她施展轻功,不消片刻,她站定在他身边。
她一眼看见他的手指,立刻问他:“你和谁过招了?”
谢云潇简略地叙述了事情经过。他还未说完,华瑶命令他马上赶往医馆,她会在半刻钟之后,去医馆与他会合。
谢云潇与华瑶对视片刻,华瑶的神情越发严肃,谢云潇也不敢再辩解一句,华瑶还催促道:“你快去找汤沃雪。”
谢云潇离开之后,华瑶跑到了丘桐的尸体旁边,亲自了扒开丘桐的衣裳,又命令侍卫对其搜身,搜出来一块令牌、一把短剑、以及一支瓷瓶。
华瑶戴上手套,又把瓷瓶轻轻握住,仔细观察了一小会儿,便知大事不妙。
这瓷瓶的做工极为精细,瓶盖与瓶身的材质皆是冷玉,雕琢得严丝密合,对光一照,依稀可见,瓷瓶内部分为两层,瓶口也嵌套了两次。
华瑶毕竟是在皇宫里长大的,从小到大,她亲眼见过、也亲耳听过无数阴谋诡计。依她看来,如此精致的瓷瓶,必定用于贮存毒药,还不是一般的毒药,应是一种毒性极强的剧毒。
华瑶理顺了前因后果,脑海里“嗡”了一声,真如五雷轰顶一般。她命令秦三率领侍卫清理战场,割断每一位死士的脖颈,再对每一位死士的尸体搜身检查,绝不放过一条漏网之鱼。
做完这一切,华瑶疾速奔向医馆。她用尽全力,轻功运转得极快,甚至追上了谢云潇的脚步,她这才惊觉,谢云潇的轻功比平日里差了不少。
距离医馆还有三里路程,华瑶对谢云潇说:“你别动,我现在就把你扛起来,我送你去医馆。”
谢云潇正要拒绝,华瑶一把搂住了他的腰。
四下无人,谢云潇的耳尖已然泛红,华瑶浑然未觉。她生平第一次扛人,还不太明白这其中的诀窍,又怕自己把谢云潇弄疼了。
华瑶抱住谢云潇的腰身,脸颊贴着谢云潇的胸膛,双手使劲往上一提,纵然她武功高强,她还是觉得谢云潇有点重。
或许是因为她在战场上拼杀了半个时辰,刚刚又狂奔了八里路程,此时精力并不充沛,但她还是一鼓作气,就这么抱着谢云潇,飞快地闯入医馆。
医馆的木门虚掩着,华瑶用剑气推开木门,闪身而至,她慢慢地把谢云潇放下来。谢云潇的身量比她高了不少,她抬头看他,还说:“我真是力大无穷,武功盖世。”
汤沃雪刚好从里屋走出来,也刚好看见这样一幅场景——谢云潇被华瑶双手环抱着腰身,华瑶努力地举高谢云潇,谢云潇双脚离地约有四寸距离。华瑶松手之后,谢云潇的耳尖红透了,他语声低缓:“多谢你的一番好意。”
华瑶不再与谢云潇说话,她径直跑向汤沃雪:“谢云潇中了剧毒。”
汤沃雪赶忙道:“快把他送到病床上。”
华瑶故技重施,又把谢云潇抱起来,送入一间干净的病房。那病房的木门也被华瑶用剑气撞开了,“砰”的一声重响,引来了隔壁的观逸禅师。
两天前的一个傍晚,观逸终于醒来了,经由汤沃雪的悉心调理,观逸的伤势大有好转。又因为观逸的内功深湛,自他清醒之后,他的伤口愈合得极快,不过短短一天的工夫,他便能下地走动,神智也渐渐恢复。
按照华瑶原本的计划,今天白天,她应该和观逸聊一聊他的近况,不过因为司度率兵攻城,华瑶也要调整宛城的兵力部署,她忙了一整天,实在没空与观逸闲聊。
此时,观逸的面容苍白、步履迟缓,右手还拄着一根拐杖。他一瘸一拐地走到病房门口,静静地看着华瑶和汤沃雪。
观逸听见华瑶说出“剧毒”二字,又看见谢云潇的指尖仍在滴血,这一刹那,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在他心中翻江倒海。
观逸扔开拐杖,正要冲进病房,却忘了自己还有一条残腿。他在地上爬行一尺距离,边爬边说:“我有药方,能救公子。”
华瑶扭头一看,只见观逸仍在爬行。她一时惊呆了,还以为他神志不清,正在胡言乱语。
观逸抬起头来,双目通红,直直地望着华瑶:“谢公子武功绝世,寻常毒药根本伤不了他……东无……东无……”
观逸大病未愈,又动了肝火,气血涌上心头,喉咙更是酸涩不已,几乎无法开口讲话,但他提到了“东无”二字,华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华瑶的脸色也变得苍白。她猜测道:“东无研制了一种毒药,他害死了宏悟禅师,又要加害谢云潇,是吗?”
观逸气喘不定:“是,是……师父临终前,留下了药方,暂缓毒发,若要根治,必须去永州南安县,寻找一味药材……”
华瑶急忙追问:“什么药材?”
观逸低下头,泪水夺眶而出:“师父还没说完,东无追兵来袭,割下了师父的首级。”
华瑶心中大骇。她曾经见识过宏悟禅师的武功,当然知道宏悟禅师的修为何等高深,倘若宏悟禅师中毒之后,回天乏术,那谢云潇的处境更是十分危险。
不久之前,华瑶还有心情与谢云潇调笑。
华瑶原先以为,汤沃雪的医术很高超,谢云潇的伤口又很轻浅,纵使毒药再毒,谢云潇断不会有性命之忧。
华瑶听完观逸的叙述,这才明白过来,她自己也犯下了轻敌之忌。她忙说:“你快把解药的药方告诉我。”
观逸做了一个深呼吸,尽量一口气说完:“菩提花一钱、连翘一钱、天元果一钱、灵芝四分、冰片二分、决明子二分、黄岑二分、龙涎香一分、党参一分,搅匀研碎,制成药丸,早晚各服一次。”
观逸只说了一遍,华瑶把药方铭记于心。
菩提花、天元果、灵芝、龙涎香这四种药材,极珍惜、极罕见,放在市面上,更是千金难买。
还好华瑶富可敌国,她的私库珍藏了各种名贵药材。她立即唤来自己的侍卫,命令他们以最快的行速,从私库运来那些药材。
侍卫领命告退。
夜色已深,病房中烛光闪烁。
朦胧的烛光之中,谢云潇的神情依旧平静,他甚至不愿意躺下来。他端端正正地坐在床边,与汤沃雪相隔半尺距离。
汤沃雪一言不发。她细听谢云潇的呼吸,这才确认毒药的毒性极强,她的心跳加快了,话却说得镇定:“我把银针准备好了,我来为你施针。”
谢云潇挽起衣袖,露出左手的手腕。他渐觉昏沉,低声道:“有劳大夫。”
汤沃雪坐在靠床的一把木椅上。她没有给谢云潇把脉。她捏着一枚银针,针尖直接扎入谢云潇的手背,也能感应到他的脉象,虚浮缓滞,气血阻塞,他的内力运行并不通畅。
汤沃雪又在他的手腕上扎了几针,尽力延迟毒发,伤口的血流止住了,毒性仍然无法排解。若不是观逸说出了药方,汤沃雪一时也无法配制解药。
汤沃雪自负于医术高超,此时她寻思一阵,却惊出一身冷汗。她转过头,看着华瑶,想把毒药的凶险之处说清楚,又不想让谢云潇知道他大限将至。
汤沃雪自幼结识镇国将军一家人,她比谢云潇年长八岁,也算是看着谢云潇长大的。她把谢云潇当作亲人,谢云潇遭此大难,她的心里也很不好受。
华瑶看出了汤沃雪的疑虑。她只问了一句:“方才,观逸禅师说了一个解药的药方,你也听见了,那个药方有效吗?能用多久?”
汤沃雪道:“两三个月。”
汤沃雪措辞委婉,华瑶也明白她的言外之意。
观逸所说的解药,只能延缓毒发,延缓的期限仅有两三个月,在此期间,若是无法根治毒性,谢云潇的性命就保不住了。
观逸方才也提到了,若要治好谢云潇,必须去永州南安县,寻找一种不知名的药材。
这一种药材,大概是南安县的特产,比天元果更珍稀、更罕见,解毒的效果也更好。
华瑶与汤沃雪商量了几句,汤沃雪也不知道南安县特产的药材叫什么名字。汤沃雪甚至从未听说,南安县出产过任何名贵药材。
华瑶本
就是疑心深重的人。她怀疑这一切都是圈套,看向观逸的目光也十分复杂。
观逸心神恍惚。他还在回忆,宏悟去世时的惨状。
他再次转述师父的遗言:“师父说,此毒名为‘绝杀’,世间至毒至绝,六十年不曾现世。”
华瑶面不改色,又说了一句客套话:“观逸禅师不远千里,从京城赶来宛城,特意把药方交给我,救了我的驸马,这一份救命之恩,我实在是感激不尽。”
观逸皈依佛门之后,从未动过红尘之念,也听不出华瑶的弦外之音。
他只当华瑶感激他送来药方,他也如实回答:“我遵从师父的嘱咐。”
华瑶惊讶道:“你师父临终前,命令你一定要来宛城?”
观逸静坐不动:“是。”
华瑶又怀疑道:“真的吗?”
观逸双掌合十:“出家人不打诳语。”
华瑶不再追根问底。她随口说了一句:“你师父神机妙算,我很佩服。”
话音未落,华瑶的侍卫匆匆赶到。
侍卫带来了珍贵药材,全部交给汤沃雪。其余药材也准备妥当,汤沃雪亲自制药,也拿出了看家本领,还不到半炷香时间,药丸制成了,她先把一颗药丸放进碗里,让侍卫把碗端走,又把剩余的药丸装进了一支玉瓶,以便谢云潇来日服用。
侍卫双手捧碗,飞速奔向病房门口,华瑶接过了药碗,又坐到谢云潇所在的床上。
病房里没有别人,只有华瑶和谢云潇。
侍卫临走之前,又关上了房门,这一间病房门窗紧闭,窗外的秋蝉哀鸣之声也淡薄了。蜡烛爆开一朵烛花,“哔剥”地响,烛光渐渐昏暗了许多。
薄纱床帐垂落,遮挡了摇曳的烛光,华瑶把药丸递到了谢云潇的唇边,他吞服药丸之后,她又细看他的神色。他仍未躺下,依然静坐着,较之以往,他的唇色略显苍白,在这一刻,她才真正地清醒了,只因他一时松懈,她也一时失察,他中了剧毒,命不久矣。
华瑶和谢云潇年纪相仿,他们相识于彼此十五岁的那一年,从那时起,华瑶自觉她对他很不一般。
她从未想过,他会英年早逝。
当初他们一同守卫雍城,他身负重伤,亦能逐渐好转,可这一次,他落入了东无的陷阱,前路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