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之恒迟疑道:“饥民若是打闹起来,官府又该如何化解?”
华瑶反问道:“饥民,打闹?”
华瑶只说了四个字,潘之恒和俞广容已经领悟华瑶的深意。
俞广容附和道:“真要是饿得难受了,就连一丝气力也没有,怎么还能打闹起来?敢于闹事的人,是不是饥民都难说,此等不守规矩的东西,活在世上也是枉然。官兵把闹事的杀干净了,粥厂门口也就清静了。”
华瑶默认了俞广容的说法,潘之恒心里也像是明镜似的。
潘之恒鞠躬行礼,正要告退,华瑶唤来侍从,吩咐他们为潘之恒和岑越披上棉衣。那棉衣的外层是青灰素缎,内层是雪白新棉,穿在身上,并不厚重,既轻便,又暖和,不仅可以挡风遮雨,还可以御寒保身。
华瑶特意叮嘱道:“秋末冬初,天冷风寒,你也应该多保重,粮食局的重大艰巨之事,本宫都托付给你了。事成之后,必有重赏。”
潘之恒和岑越跪地谢恩,异口同声道:“微臣跪谢殿下隆恩。”
华瑶道:“起来吧,事不宜迟,迟则生变。”
潘之恒和岑越领命告退。他们同坐一辆马车,匆匆忙忙赶往粥厂。街道上寒气森冷,车轮碾过碎雪残冰,发出嘎吱嘎吱的轻响。
马车里放着一只镂花铜炉,炉膛内炭火甚旺。岑越把铜炉递给潘之恒,潘之恒说了一句多谢,便把铜炉收下了。
潘之恒经历了两三个月的颠沛流离,她的身体颇有几分孱弱。华瑶派出名医为她调理元神,她也服用了补气养血的丹药,病情虽有好转,病根却是尚未祛除,又因她一夜未眠,此时真是疲惫不堪。她闭目养神,始终不发一言。
岑越也没开口说话。他看着潘之恒,她累得精疲力竭,他也感到十分疲惫,但他万万不能休息。他必须把差事办好,他和潘之恒不能再有任何失误。正当恍惚之时,他记起了已故的兄长岑清望。纵然他与岑清望早已反目成仇,兄弟之间的名分尚在。
兄长死状凄惨,岑越也有一丝惆怅,到底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兄长效忠方谨,正如岑越效忠华瑶,各方势力相倾、权力相轧,免不了流血牺牲。
岑越端坐在座位上,拢着棉衣的衣袖。袖口缝着青棉线,绣着兰草竹叶,针脚细密整齐,左右各有四枚袖扣,此中深意,不言自明。兰竹以清幽著称,暗喻君子之道,至于八枚袖扣,特指君子八德,也即“忠信诚明,礼义廉耻”。
华瑶赏赐他一件棉衣,又罚了他三个月的俸禄,原是功过相抵的意思,他却察觉出一丝端倪。他必须坚守忠信诚明、礼义廉耻,才能等来她的恩宠提拔。
她的帝王之术已是炉火纯青。她挑选贤臣良将辅佐自己,又操纵着众人的心性。凡是她重用的人,必须尊她为首、奉她为主,管理一切事务,皆要顺从她的意愿。她或许会容忍臣民一时僭越,却不会原谅臣民的任何欺瞒,她执掌生杀之权,又奉行仁德之政,终将威重天下,权倾朝野。
*
次日清晨,粥厂按时开放。
全镇二十座粥厂的门口排起了队伍,条理分明,秩序井然,相比于昨日的乱象,今日的情景大有改善。
西街的队伍最长,人数也不过两三百,排队的都是妇女儿童。不到一个时辰,每人都领了一碗粥。粳米熬出来的米粥,还有养胃除烦、止渴利溲的功效,配上一小块腌菜,倒也能把肚子填饱。
街上的哭闹声渐渐停止,人群渐渐散开,侍卫也赶去报信了。华瑶收到消息,稍微松了一口气。
华瑶坐在军帐里,正忙着审查军务。她身边仅有谢云潇一人。谢云潇为她添茶倒水,她百忙之中抽空回答道:“我不渴。”
谢云潇道:“方才你端起杯子,见是空杯,又把杯子放下了。”
华瑶道:“你还不明白吗?我要你喂我喝水。”
华瑶只是随口一说,并非存心调戏谢云潇。她信口胡言的本领是天生的,与谢云潇相处时,她向来肆意任性,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谢云潇深知她的脾气。他将水杯递到她的唇边,她捧住他的手,慢慢地饮水。她心里还想着,当今世道局势,犹如烈火浓烟,凉水浇不灭,战火烧不尽。她猜不透东无的战术军略,东无的暗探却是早已遍布州府。
华瑶喝完水,神思恍惚,不自觉地叹了一声。她自己还没察觉,谢云潇低着头,在她唇上轻轻地吻了一下,清冽如冬雪般的一个吻,犹带着浅淡的香气。
华瑶怔了一怔。她回过神来,飞快地亲了一口他的侧脸,又坐得端端正正。她抛开一切杂念,唯有“明君”二字扎根心头,坚如金石,不可动摇。她继续翻查折子,迅速写出批语,偶尔又侧过头去,偷看一眼谢云潇。
谢云潇的目光始终不曾落到她的身上。他并不知道她的军机密事。他打开桌上的木匣,取出京城寄来的家书,厚厚三封,寄信人是他的祖父、舅父和舅母。
近日京城大雪封路,书信往来不易,谢家的家书原本应该是三天前送达,却因为天气恶劣,拖延到了今日早晨。
谢云潇拆开封套,逐字逐句,默读家书。在此之前,他似有所感,隐约猜到了谢家的意思。信中所言,果然如此,他的祖父、舅父和舅母不愿离开京城。时值寒冬冷月,京城已现乱象,百姓逃亡,官员离职,京城郊外遍地饥荒,无人照应百姓的饥寒困苦。祖父上书进谏,恳求朝廷开仓赈民,朝廷迟迟没有答复,太后也宣布罢朝了。
第194章 爱憎怨 世间只此一对
华瑶看完了奏本,谢云潇也读完了家书。他把信纸放在桌上,白纸黑字,词句分明。不过谢家的家书是用密语写成的,旁人无法窥破玄机,华瑶也不知道信中所言何事。
华瑶忍不住问:“信上写了什么?”
谢云潇道:“近日京城天寒地冻,道路上积雪结冰,船不能行,马不能进,水陆运输几乎断绝,至少二十万人挨饿受冻。祖父上书进谏,请求朝廷放赈救灾,朝廷至今仍未答复。”
华瑶道:“你祖父是内阁重臣,他也见不到太后吗?”
谢云潇道:“信上只说,太后罢朝,政务荒废,沧州北境四十三城相继沦陷,沧州军心涣散,已有衰败之势。”
华瑶思索片刻,轻
声道:“沧州军情紧急,流民受尽饥寒之苦,朝廷应该安抚民心、鼓动士气,尽力维持北方局势稳定,这么简单的道理,太后不会不明白。朝政大权都在她手里,她为什么无动于衷?”
华瑶皱了一下眉头。她苦苦思索,实在想不通,心里也有些烦闷,胸口沉甸甸的,像是烧起了一团怒火,又勾起了她的杀气。
她凶狠道:“等我杀了东无,我进京上朝,亲自治理军政。”
谢云潇牵住她的手腕:“卿卿。”
华瑶道:“怎么了?”
谢云潇道:“行缓则安,事缓则圆,你也不必太过心急,像这样的疑难大事,总要从长计议。”
华瑶随口道:“你总是对我说,不必心急,不必忧虑,我的耳朵都快磨出茧子来了。行缓则安,事缓则圆,原是为人处世之道,却不是行军应敌之法。两军交战,兵贵神速,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华瑶这句话还没说完,谢云潇竟然把她抱起来了。她坐在他的腿上,他左手紧贴着她的腰腹,右手轻搭着她的脉搏,原是为了探查她的丹田内息,助她调息运气。恍惚之间,似有一股真气游遍她的经络,由入转出,由浅渐深,驱邪养正,刚柔并济。起初她杂念繁多,思潮纷乱,内息在周身运转两圈之后,她凝神静心,郁气也消散了一大半。她做了一个深呼吸,心中空荡荡的,再没有一丝忧烦。
华瑶微微歪头,疑惑道:“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个办法?”
谢云潇如实回答:“我近日读了几本书,略有参悟,自创了一门养气调息的功夫,似乎能帮助你安神定心。”
华瑶记起来了,最近几日,谢云潇常读医书,《太医真经》、《医经余论》、《正念机要》、《心魔集释文》这几本医书都摆在他的书桌上。他时不时地翻阅,偶尔还会做些摘录,倒也真是一片至诚。
华瑶认真道:“嗯嗯,确实有效,你辛苦了。”
谢云潇道:“你日理万机,比我辛苦得多。”
华瑶坐在谢云潇的腿上,她的后背贴着他的胸膛,她看不见他的神色,只听见他的声音近在耳畔。他的气息也是温热的,她又恍惚一瞬,此情此境,像是春夏之交的光景,风轻云淡,花香日暖,她难免有些懒散,竟似大梦初醒一般。
她的身体才刚放松下来,思绪又回到了正事上。她缓声道:“时局艰难,一天也不能懈怠,东无城府极深,太后也是老谋深算……”
说到此处,她忽然想到了自己曾经给太后写过信,太后并未回复,似乎暗藏深意。太后本该判决杜兰泽秋后问斩,秋天已经过完了,冬雪纷飞,冰寒霜冻,杜兰泽的罪名仍未拟定,京城也没有相关消息传过来,这又是为什么?太后又在等待什么?
谢云潇打断了华瑶的猜想:“东无派来的奸细扮作流民,设下了埋伏,你也应该严加防范。”
华瑶道:“你不用担心,我早有准备。”
谢云潇沉默不语。他并不知道华瑶有何准备,她从未透露过一点风声。正当他思索之际,她转过身来,跨坐在他腿上,专注地与他对视。
华瑶捧住他的右手,诚心诚意地哄他:“先前我不告诉你,也是不想让你费心。东无老奸巨猾,诡计缜密,而你天性纯善,品行端正,最容易被东无那种小人算计。万一你有什么闪失,我可要心疼坏了。”
谢云潇看着她的眼睛,只见她眼中光彩明亮。他心念一动,仍是一言不发,反握住了她的双手。
华瑶以为自己的甜言蜜语失效了。她感到茫然,目光也转向了别处。
谢云潇紧握着她的双手:“不必解释,我只愿你早日成功,创立中兴大业。”
华瑶把头转回来,直勾勾地盯着他。他低头轻吻她的唇角,意味不明,暧昧不清。她猜不准他的心思,索性也不去猜了。她也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浅尝即止,嘴里还喃喃道:“你的心意,我都明白,你也不要担忧,我一定会杀退敌军,也会派兵去京城保护你的家人。”
她做出这样的承诺,还从袖中取出两块玉佩,玉质晶莹,玲珑剔透,长宽不过一寸,其上雕刻着简易花纹。她悄悄告诉他:“这上面的图案,就是小老虎和小猫咪。”
谢云潇道:“你是小老虎,我是小猫咪?”
华瑶道:“嗯嗯,你猜的很准。”
谢云潇接过一块玉佩,仔细一看,果然有一只小猫咪,探出猫爪,紧挨着玉佩的边缘。那头小老虎也是如此。两块玉佩合并一处,正面的虎爪与猫爪相抵,反面的“瑶”字与“潇”字相连,颇具巧思。
华瑶把小老虎留给她自己了。她还说:“这也是我们的定情信物。”
这般独特的信物,既不同于常见的鸳鸯蝴蝶,也不同于连理双飞的意象,可算是独一无二,世间只此一对,谢云潇不禁笑了一笑。
其实华瑶隐约能看出来,谢云潇也担忧着京城局势和谢家安危,但他从未对任何人抱怨过。他性情沉静,素来淡泊,极少流露心声,却也有一颗赤诚之心。
华瑶做不出千金买笑的昏庸事,两块玉佩还是送得起的。玉佩上的图案是她自己雕刻的,虽不精妙,却是她亲手制作,这一份情意比真金还真。她仗着自己内功深湛,雕刻玉石也不怎么费劲,好比常人用树枝在雪地里画画,从开工到完工,最多也就半刻钟。
华瑶小声问:“你喜欢吗?”
谢云潇毫不犹豫地回答:“喜欢至极。”
华瑶道:“那就好,我也喜欢。”
谢云潇道:“凉州有一句俗语,‘老鼠逢猫魂魄散,羊羔遇虎骨筋酥’,卿卿听过吗?”
谢云潇原本想说,猫虎的寓意很好,克敌制胜,无往不利,华瑶竟然胡扯道:“这个俗语,也有几分道理,我们在一起的时候,确实是魂魄散、骨筋酥……”
谢云潇靠近她耳边,悄声低语:“照这么说,卿卿是羊羔,还是老虎?”
华瑶耳尖微痒。她心思一转,故意调侃道:“当然是老虎了,我会把你一口吃掉。”
华瑶说话的嗓音极轻,似是情人之间的呢喃,谢云潇正要回话,华瑶却把双手从他掌中抽出来了。她缓缓地站起身,走到账外,眺望天色,临近午时,天寒风冷,她收拢衣袖,衣袍随风飘荡着,她的背影挺拔而笔直,仿佛顶风冒雪的一棵树,疾雷劲雨也压不倒她。
谢云潇身形一闪,站到她的背后:“你在想什么?”
华瑶道:“我在等消息。”
谢云潇道:“东无的消息,还是太后的消息?”
华瑶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她只说:“你随我一同去巡视军营。”
*
天色大亮,雾色漫空,校场上兵将齐聚,正忙着演练军阵。
战鼓如雷,声震苍穹,旌旗如火,掩映红日,启明军的声势异常强盛。这也难怪东无对华瑶起了忌惮之心,亲身赶到永州率兵作战,又派出数百名奸细,
混入华瑶所在的浅山镇。
这些奸细,已是华瑶的眼中之钉。她不知他们有何企图,必须尽快把他们拔除。她思考多日,终于想出一个办法。
先前她俘虏了包括唐通、冯保在内的一众高手,她对他们严刑拷打,问出了洗髓炼骨的秘诀。她从他们身上搜出了药瓶,瓶中药粉被他们称为“保命符”。每当他们内息紊乱、形神颠倒,便要服用“保命符”,克化体内的浊气,原本闭塞的经脉也会舒展开来,真气顺着经脉运转,行于筋骨,流于肌肉,他们的心神才能渐渐镇定。
修炼正道的武功高手也有可能走火入魔,更何况是他们这种歪魔邪道?
华瑶把他们的保命符交给了汤沃雪,又找了几位医师反复研究,虽不能断定药粉配方,却也有几味药材,是可以查验出来的。这些药材,无一例外,味苦,性寒,退热除烦,泻热解毒,兼入肝经、心经或者肺经。
因此,药性相反的药材,应是味甘,性热,补中益气,发热升阳。这其中的微妙之处,华瑶也不甚了解,她只知道,汤沃雪亲自调配了另一种药方,极大地发挥了与“保命符”相反的药性,堪称“催命符”。
“催命符”的效用,已在唐通等人的身上试验过了。他们喝下一杯掺杂着“催命符”的药水,不过片刻之间,气血逆行,经脉阻塞,满身武功全无用处,只有任人宰割的下场。
“催命符”对常人无害,只对东无的走狗有害,华瑶在永州各地开仓赈粮,不仅是为了救助流民,也是为了给东无的走狗投毒。不过“催命符”发作得太快,那些走狗也不能慢慢受用,华瑶只能派遣自己的心腹入驻各地粮食局,协调各地官府按日施粥,等待时机。
华瑶放任饥民闹事,原也是声东击西之计,如她料想的那般,东无并未察觉她的真实意图。正所谓“事以密成,语以泄败”,她连谢云潇都瞒住了,更何况东无呢?
华瑶深吸一口气,寒风侵入肺腑,她的神智格外清醒。午时已过,消息也该传来了。她这么一想,又抬头一看,她的侍卫从远处跑来,红光满面,显然是来告捷的。
那侍卫疾速飞奔,停住脚步,跪在她的面前,传信道:“启禀殿下,恭贺殿下,事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