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全顺催促道:“快上路。”
侍卫收紧了白绫,疼痛加剧,皇后心中恨意更甚。几年前,王全顺在太后宫里当差,他也看不起华瑶那个贱民。现在他做出这样一副奴颜媚骨的姿态,可是做给华瑶看的?他怎知华瑶会不会死在沧州,能不能继承大统,配不配做皇帝?!
她恨太后,也恨华瑶,更恨皇宫里人人拜高踩低!她面色青紫,唇边还挤出了一点笑意:“我和嘉元长公主,我和她……她爱护我……她恨太后……”
王全顺道:“往事不必重提了,太后娘娘知道的,当年您谄媚皇帝,害死了嘉元长公主。您下去以后啊,别忘了给嘉元长公主赔罪。”
皇后嘶哑地发出“咔咔”的声音,又过了一刻钟,声断气绝。皇后栽倒在地上,她头顶的金凤钗摔落了,落在地砖的裂缝里。
王全顺捡起金凤钗,命令侍卫把皇后的尸体送出宫,烧成骨灰,葬在京郊的荒山之下。
寒鸦绕树,残阳如血,冷宫灯火萧瑟,人声寂然。
王全顺收好了金凤钗,心里泛起凄凉寥落之感。当年宠冠六宫的皇后,今日死在了破败不堪的冷宫,这世间的高低贵贱、生死荣辱,又有谁说的准呢?皇后滔天的权势富贵,竟似一缕烟尘一般,渐渐淡去了。
*
黎明将至,天亮了。
经过十天长途跋涉,华瑶步入沧州地界。
今天是昭宁二十七年三月二十日,沧州冰雪消融,山上开遍了姹紫嫣红的野花,生机盎然。山下的村庄荒无人烟,死一般的沉寂,听不见一点声息。
华瑶命令紫苏去村庄里探听虚实。她等了一个多时辰,紫苏回来了,拎着一块风干的腊肉。
那块腊肉约有一尺长,肉皮上凝结一层霉霜,灰绿色的霉霜,棕红色的肉块,堆叠着条索状的横纹。华瑶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死人的大腿做成的腊肉。
紫苏道:“启禀殿下,村里没有一个活人,家畜也都死光了……”
华瑶道:“有没有发现敌军的踪迹?”
紫苏道:“敌军扫清了车辙马迹,属下搜寻了方圆十里,没搜到敌军的踪影。”
华瑶环视四周,亲自查看了地形地势。此地名为飘渺十四峰,共有十四座连绵不断的山峰,还有
一条蜿蜒曲折的河流穿过山岭,易守难攻。
华瑶下令道:“传令全军,在山下扎营。”
十万大军追随华瑶奔波多日,难免疲乏劳累,今日驻扎在这样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稍加休整,也能鼓动军队的士气。
士兵建立了一座营寨,收捡枯枝落叶,生火烧饭。炊烟飘到了山谷之外,华瑶时刻注意着风向,她派出了许多暗探,紧密地追查敌军的行踪。
自从离开了京城,华瑶从未放松戒备。她坐在营帐里,还能分神去听帐外的动静。
谢云潇试探般地问了一声:“你有几成把握?”
华瑶断定道:“十成。”
谢云潇的惊讶之情一现即逝:“当真如此?”
华瑶道:“你明知道我胡言乱语,为什么还要问我呢?”
谢云潇道:“我相信你是百战百胜,殿下。”
华瑶道:“嗯,别怕,我会保护你。”
华瑶忽然很想握住谢云潇的双手,把她的信心和决心传给他。
大敌当前,华瑶的心中只有“杀敌”二字,军营的大小事务,尽在她的掌控之中。她心里的顾虑仍未打消,她轻声说:“前天我的暗探传来消息,方谨集结了沧州一支军队,约有三万人,总共打了两次胜仗,一次败仗。她剿灭敌军三千骑兵,她自己损失了不到一千人。”
杜兰泽捧着一只暖炉,走到了华瑶的身侧,她道:“方谨熟读兵书,精通兵法,也会运用巧妙的策略调度军队。”
华瑶正在沉思,急促的战鼓声响起来了,侍卫跑来告急:“启禀殿下!羯人军队偷袭营寨,紫苏受伤了!”
第225章 何人长醉不成眠 “华瑶是我妹妹,你们……
华瑶道:“敌军来了多少人?从哪个方向来?”
侍卫语气急促:“七百人,都是轻功高强的武功高手!他们从西北方向来,跳过了石牛山,攻入营寨的南门。”
华瑶下令道:“传令第三军营的副将,率领两千高手迎敌,全军坚守营寨,不要追击。包括紫苏在内的所有伤员立刻撤退,不可恋战。”
侍卫道:“卑职遵旨!”
侍卫脚步飞快地跑远了,华瑶依然站在原地。她右手握着剑柄,拇指扣在凹凸不平的龙纹上,轻轻地敲了两下。
谢云潇问:“你要亲自出战吗?”
华瑶道:“不,我要去探望紫苏。”
谢云潇道:“光天化日之下,敌军突然袭击营寨,有备而来,想必是设下了不少陷阱。我军尚未查明敌军行踪,敌军已在暗处窥伺我军动向。”
谢云潇的语气严正戒备。他并未拔剑出鞘,周身涌动着凛冽的杀气,营帐里隐隐泛出森冷的寒意。
谢云潇无法克制自己心中的怒火。他和羯人早已结下不共戴天之仇。雍城之战,何等惨烈,他记忆犹新,如今羯人卷土重来,势必会爆发一场血战。
华瑶看出了谢云潇的愤怒。她能理解谢云潇的心思,她自己的情绪却没有一丝变化,羯人的主力部队尚未打过来,有什么好着急的呢?她略一思索,转头看向了杜兰泽。
杜兰泽抱紧了怀里的暖炉,她没说一句话,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她的眉头微微皱紧了,想必是在思考什么计策,华瑶不会在此时打扰她。
华瑶上前一步,认真地盯着谢云潇,又调侃了一句:“嗯,不愧是小谢将军,你和我想的一样。”
谢云潇的杀气消散尽了,他自言自语:“为什么要叫小谢将军?”
战鼓声渐渐平息下去,果然如同华瑶预料的那般,敌军派遣先锋部队刺探军情,启明军迅速反制敌军,敌军不会久战,只会撤退。
华瑶隐约猜到了敌军的计策。她的心里正在考虑战事,嘴上随口说:“凉州人敬佩你少年英勇,称呼你为小谢将军。我有一种预感,你在沧州又会立下战功,沧州人也会叫你小谢……”
谢云潇不假思索:“皇后?”
华瑶附和道:“对,就是小谢皇后。”
谢云潇道:“我不小了。”
华瑶道:“你才二十岁,还是很年轻。”
谢云潇道:“你下个月才满二十岁。”
华瑶的自信分毫不减,她吹嘘道:“我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我的阅历至少有一百岁了,我和周老前辈是同辈人。”
谢云潇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大敌当前,不该笑出来,他侧过脸,不再与华瑶对视,可他心里想的还是华瑶。他们初见时,她也是这般生动活泼。这些年来,她出生入死,渡过生关死劫,她的性情依旧开朗,她的心志也是多年如一日的顽强,她是天生的治世之才。她经历过的苦难不会消磨她的志气。
谢云潇心神稍定,又说起了正事:“羯国两位王女,长女雅伦二十五岁,次女宝吉那二十二岁,她们十六岁随军出征,已在战场闯荡六年以上。沧州官兵至今不知道她们的武功深浅,她们的武功大概比你略逊一筹,她们的智谋远不如你。”
华瑶道:“前几天,你还说过,千万不能小看羯国王室。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何况是两位王女呢?她们的父母尽力栽培她们,她们勤政爱民,勤俭节约,深受子民的崇敬。她们姐妹之间……”
这一句话还没说完,华瑶停住了,她原本想说,羯国的两位王女,雅伦和宝吉那,姐妹情深,互相扶持,不像她和方谨,刀剑相向,姐妹之情是一点都没有了。
当真是一点也没有了吗?
雅伦和宝吉那自幼一同长大,方谨和华瑶小时候也是形影不离。
华瑶还记得,那一年,华瑶四岁,方谨十一岁,华瑶像是方谨的小尾巴,方谨走到哪里,华瑶就跟到哪里。她们结伴去学堂,上学下学,读书写字,方谨对华瑶的爱护之心真真切切,她不准任何人怠慢华瑶。她说:“华瑶是我妹妹,你们谁敢议论她?!”
往事不必怀念,华瑶自嘲般地笑了一声。她喊来了齐风燕雨,命令他们保护杜兰泽。随后,她与谢云潇走出了营帐。
沧州春寒料峭,寒风一阵一阵地吹过帐顶,空气中浸润着一丝血腥味,华瑶反倒深吸了一口气。近一个月以来,她没闻过血腥味,却没忘记自己在战场上拼杀时的凶狂。
华瑶走进一座营帐,她喊了一声:“紫苏?”
紫苏坐在一张竹床上,她左肩的伤口才刚包扎好,鲜血把纱布染得通红。她脸色泛白,时不时地憋一口气,强忍着疼痛,额头微微地渗出汗珠。
紫苏抬起手,正要行礼,华瑶道:“你受伤了,好好休养,不必多礼。”
紫苏道:“卑职多谢殿下关照。”
华瑶坐到了紫苏的身边,顺手按住了紫苏的脉搏。还好,紫苏只是失血过多,她的伤势并不是十分严重,休养几天就能复原了。
华瑶推断道:“你和羯人交手了吗?”
紫苏道:“是,我在营寨的西北方巡逻,望见了敌军。我敲响战鼓,通风报信,还想活捉几个羯人交到您手上……”
华瑶道:“然后呢,你抓到羯人了吗?”
紫苏伤口痛,心口也痛。她是凉州人,自幼生长在凉州北境,她全家都被羯人杀光了,她恨羯人恨到了骨子里。
她的脸上露出烦闷又抑郁的神情:“抓是抓到了,两个羯人,我卸下他们的颌骨,不准他们咬舌自尽。他们猛地撞到了地上,撞破了头,脑浆流了出来,只剩一口气。”
华瑶道:“原来如此,这两个羯人视死如归,宁死也不愿投降,更不愿招供,看来他们做好了万全准备。”
紫苏道:“是。”
华瑶道:“你们今天一共杀了多少羯人?”
紫苏道:“三十七个。”
华瑶冷声道:“我听说,羯人也有入土为安的风俗。来人,把那三十七个羯人的衣裳扒光了,尸体吊在树上暴晒,晒成肉干。”
华瑶南征北战的这三年,从未用过如此狠毒的手段。但她向来是有仇必报
,她记得沧州的村庄荒无人烟,死去的百姓被羯人做成了腊肉,她不会原谅羯人的罪行,她的仁慈已被消磨得一丝不剩。
临近正午的时候,天光晴朗,营寨门口的四棵大树上,挂着三十七个羯人的尸体。那些尸体身上的血水还没流干净,甚至有几个人残存着一丝气息。每个人的面容都是痛苦的,双眼大睁,双唇紧闭,颧骨高高地向外扩开,浑身的筋肉暴凸出来。他们在痛苦中死去了,像是一条又一条死鱼,生前被活割了皮肉。
*
天近黄昏,暮色深浓。
天上飞过一只金雕。它是一只强壮的雌雕,展开的双翅约有七尺长。它振翅高飞,在夕阳的余光中翱翔,飞到了陡峭的高山上。
年轻的女人喊了它一声:“下来!”
它收紧翅膀,俯冲向下,油亮的羽毛紧贴身躯,稳稳落到女人的手臂上。
这女人是金雕的主人。她名叫宝吉那,她是羯国的王女,也是羯国王储的妹妹。她身上穿着一件粗布衣裳,脚上套着一双软筒牛皮靴,腰间挂着两把弯刀,刀鞘也是厚实的牛皮制成。
每当她杀了一百个梁人,她会在刀鞘上浅刻一个圆圈。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刀鞘,深褐色的皮革上,画着上百个连环圈,就像草原上的月牙花,一簇一簇,开得绚丽茂盛。
宝吉那从不佩戴首饰,也不收藏金银玉器,她只对刀剑感兴趣。她的父母经常说,若是攻占了大梁的土地,每一个羯人都能享用山珍海味、绫罗绸缎。羯国的老人、幼童、孕妇、残疾人不会死在干旱的夏季,也不会死在寒冷的冬季,他们都会有吃不完的肉、喝不完的水、穿不完的衣裳。
宝吉那与羯国百姓同甘共苦,她不穿绫罗绸缎,不吃山珍海味,就连头发也是随意打理的。她把自己的长发编成了小辫子,再用布条扎起来,高高地盘在头顶。
金雕啄了啄她的发辫,她摸了摸金雕的翅膀:“今晚,喂你吃肉。”
宝吉那精通汉语、羌语、甘域语,她的汉语说得很是流利,只有一点羯语的口音。她收服了不少梁人,都是沧州的文臣武将,这些人不会说羯语,她只用汉语和他们交谈。
宝吉那身边的一位武将名叫扎昆。他原本是沧州军营的六品武将,投敌之后,他效忠宝吉那。他对宝吉那发誓,他会把自己的心脏献给她。
宝吉那给他取名“扎昆”,在羯语中,“扎昆”的意思是,献出心脏的男人。
扎昆站在山峰上,眺望远方。山峦层叠,暮色苍茫,飘渺烟雾环绕着一片灯火,他依稀望见启明军的营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