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谨去世之后,剧毒残留在周谦体内,她的内力竟然把毒性克化了。不过内力因此损耗了大半,周谦的伤势一天比一天更严重,元气始终不曾恢复,她明白自己的岁数太老了,她活了一百四十多年,内力一旦亏损,她的寿命就不剩几天了。
周谦把她仅剩的内力全部传给了华瑶,帮助华瑶的武功更上一层楼。她希望华瑶永远不知道她的死期就在今日。她活得太久了,久到忘记了许多事,她不愿自己的离世给别人带去痛苦的记忆。倘若人这一生真有魂魄,在她死后,她给华瑶托梦,梦里再见,也不算是食言了。
她又记起今年冬日,她和华瑶、杜兰泽等人在京城别院里聚餐,当夜,他们都说出了自己的心愿,却没一个人如愿以偿。她想见证华瑶的登基大典,却等不到那一天。华瑶希望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这也不会实现。
周谦呼吸微弱,脉象混乱。她快要断气了。
月光皎洁,她看见木门石壁上遍布蛛网,空气里漂浮着尘埃,佛像投下斜影,照满她的面容,她浑身冰冷,从脚到头冷得颤抖,忽然又觉得十分温暖。灯火鼎盛,明光大亮,铜鼎里烧着檀香,寺庙一刹那恢复了原状,蒲团上开出了千叶莲花,她的意识就在这一瞬间完全消散,远离人世了。
*
周谦离开京城之后,华瑶有些心神不宁。
夜色已深,月色正浓,华瑶迟迟没有睡觉。她坐在床上,透过薄纱床帐,望着窗缝里照下来的一线月光。
谢云潇扯住她的衣袖:“卿卿?”
华瑶又躺倒了:“嗯。”
谢云潇追问道:“你在想什么,为何心烦意乱?”
华瑶给自己盖好了被子:“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近来我偶尔会觉得烦闷。”
谢云潇侧躺在她身边,他的声音低沉温柔:“现在是亥时三刻,该睡觉了。”
华瑶道:“我睡不着。”
谢云潇道:“你明天还要上早朝。”
华瑶反问道:“我上早朝的时候,你在干什么,你是不是可以睡懒觉?”
谢云潇承认道:“你何必明知故问。”
华瑶打趣道:“你还真是很清闲啊。”
谢云潇竟然问她:“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偷懒?自从你回到了京城,你一天也没休息过。你这样日夜操劳,难免会觉得心里烦闷。”
华瑶坚决拒绝道:“不!”
华瑶翻了个身,把她的脸埋进枕头里。谢云潇竟然抽走了她的枕头。她的脸颊贴到了床单上,她立即拽过被子,把谢云潇整个人都蒙住了。
她说:“我要把你裹成粽子。”
谢云潇顺势从被子里伸手抱住她:“你过来陪我做粽子馅。”
华瑶不自觉地笑了一声。她手掌暗暗运力,猛然反扣谢云潇的肩膀,谢云潇顺势倒在了床上,枕头被子全都掉到了地上。她立即把枕头捡回来,谢云潇也重新铺好了被子。
华瑶再次躺倒:“不玩了,我困了,早点睡吧。”
谢云潇称赞道:“陛下终究还是以大局为重。”
华瑶道:“你改口叫我陛下了?我还没登基。”
谢云潇道:“下个月就登基了。”又问:“你登基以后,会有什么变化?”
华瑶明白他的意思:“我和你私下相处时,还是会像现在这样。”
她的声调越来越轻:“我答应过你,你我之间的姻缘,终身如故……我们一同闯过了那么多生死难关,想来必是命中注定的缘分。我不会辜负你一片深情,你要相信我……”
谢云潇道:“我一直相信你。”
华瑶又“嗯”了一声,她渐渐睡着了。
次日一早,太阳高照。
华瑶换了一身朝服,赶在辰时上朝。今日百官没有奏闻一件大事,却有一件积压已久的重案急需处理。
华瑶登基之后,按照法规,将要大赦天下,宽恕罪臣的死罪。可也有一些罪臣犯下滔天大罪不能被赦免,大梁朝便有个不成文的惯例,要赶在登基大典之前处决罪大恶极的犯人。
敌国入侵沧州,残杀官民上百万人,致使沧州损失惨重。究其原因,与过早投降的文臣武将有很大关系,在这其中,范查良和洪程秀的罪孽最大。他们二人本是沧州第一文臣和第一武将,而后归顺了羯国,出卖了沧州官府和军营,沧州官兵士气大落,被羯人打得节节败退。
启明军在战场上俘虏了范查良和洪程秀。前者已经认罪伏法了,后者仍被关押在大理寺的监牢里。
今日华瑶亲自巡查大理寺,大理寺的官员严阵以待。华瑶问过了各项政务,打算顺便去监牢看看洪程秀。
白其姝跟在华瑶的身后,亦步亦趋。大理寺官员从未与白其姝打过照面,并不清楚白其姝的身份,只见她很受华瑶信任,对她也是十分恭敬。
大理寺监牢分为“甲、乙、丙、丁”四个等级,名为“甲”的牢房条件不算简陋,牢房里陈设着一张木床、一张木桌、一把木椅,房顶上开着一扇小天窗,半尺长的阳光照耀下来,床铺上收拾得干干净净,全然没有普通牢房常见的霉味和尿骚味。
洪程秀正是住在这一间牢房里。他的手上脚上都戴着镣铐,脸上是一副淡漠的神情,像是知道他的生死由不得他自己。
牢房的铁门打开了,华瑶和白其姝先后走入牢房,大理寺官员以及守卫依照华瑶的命令,退到了七丈之外。众人只能望见华瑶的背影,却不知华瑶与洪程秀的谈话内容。
华瑶低声道:“我看过兵部呈上来的奏章。你斩杀了沧州飞虎营的四个副将,坑杀了飞虎营四万精兵,导致沧州第三道防线全线溃败,沧州北境二十七城相继沦陷。”
洪程秀猛然抬头,又把头低下去:“是,是……都是末将……末将……”
华瑶道:“你应该自称为罪臣。”
洪程秀闭口不言。
华瑶道:“为了平定沧州大乱,启明军死伤人数也超过了五万。”
洪程秀道:“罪臣自知罪孽深重……”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羯人强迫你投降,否则便要屠杀朝谷城九十万百姓,你假意投靠羯人,保全九十万人性命,原是一出巧计。你为什么出尔反尔?”
洪程秀热泪盈眶:“罪臣是,是真的无路可走,殿下……不,陛下,陛下明鉴!羯人俘虏了朝谷城九十万百姓,把他们送到了羯国草原上,我若是不听从雅伦的命令,她便会随机抽选数百人虐杀……”
华瑶反问道:“你可曾虐杀过粱人?”
洪程秀闭上眼睛,滚烫热泪从他眼眶流下:“杀过……我杀过!我杀了上万个粱人,启明军攻打羌羯大军的那一夜,我也杀了很多粱人,我还杀了您身边的一位大将……”
华瑶的面色没有一丝变化,只问:“哪一位大将?”
洪程秀道:“白发苍苍的老者。”
难道是周谦?
华瑶的脑海里飞快地回忆着近日以来的经历。她已经猜到了周谦究竟遭遇了何事,她还要问个清楚明白:“你重伤了周将军?”
洪程秀的手腕被枷锁禁锢着,无法擦拭自己的眼泪,他的泪水浸湿了衣襟:“是,是,我看见她的胯骨上有伤,她在和我交手之前已经受伤了,我找到了她的破绽,对她全力一击,把她震落进了水里……”
华瑶急怒攻心,声调更加低沉严厉:“沧州民怨沸腾,我不会赦免你的死罪。”
洪程秀这时才想起来跪下。他见到华瑶时,太过惊讶,忘记行礼了。现在他跪在地上,玄铁打造的镣铐撞出清脆声响,他还想争辩一句,又像是感到解脱了,附和道:“沧州飞虎营还有、还有四万精兵,他们恨我恨到了骨子里,您杀了我,就能稳定沧州军心。”
华瑶走近一步,沉声道:“我向来赏罚分明,你犯下滔天大罪,罪无可恕。你的家人……”
洪程秀痛苦地抬起头来,血泪从他眼底涌出:“陛下明鉴……”
华瑶平静道:“你的家人躲藏在沧州南境,从未与羯人打过交道。我可以赦免他们的死罪,放他们一条生路。念在洪家祖上满门忠烈,我对你是格外开恩了。”
洪程秀喜极而泣:“谢陛下,谢陛下隆恩!!”
华瑶道:“大理寺官员会联合审问你,你一定要把你在羯国和羌国的所见所闻一字不漏地转述给他们。”
洪程秀道:“罪臣遵命!”
华瑶转身离去,她的背影渐行渐远。
洪程秀膝行了两步,他颤声道:“罪臣……罪臣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奢求留存全尸,只求死后能葬入大梁国土。罪臣生是粱人,死也是粱人……罪臣跪谢皇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洪程秀磕了几个响头,磕得头上流出鲜血来:“罪臣跪求上天保佑我大梁繁荣昌盛,百姓安居乐业,五湖四海长治久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七天后,洪程秀被押送到了京城刑场,斩首示众。
铡刀落下的那一瞬,鲜血飞溅,洪程秀的头颅滚到了地上,众人鼓掌叫好,只叹他罪有应得。
等到傍晚时分,人群散后,刑官收敛了洪程秀的尸体,放入薄木棺材,将他的头颅重新安置到他的脖颈上,送到永州荒山脚下,草草埋葬了。他的坟前有一块无字碑,刑官为他烧了一把纸钱,烟尘弥漫,天色也渐渐黑了下来。
*
时光飞逝,五月已过,六月天气转暖,京城比起以往更加繁荣热闹,文武高官却是十分忙碌。尤其是礼部和工部的官员,几乎是连轴转地彻夜不眠,内阁次辅赵文焕已有数日不曾睡过一个好觉,生怕出现了任何差错。
本月下旬,朝廷的头等大事正是举行登基大典,满朝文武不敢不慎重,全都鼓足了劲,要在登基大典上保持体面。
昭宁二十七年六月二十九日当天早晨,钦天监敲响了钟鼓,鼓声震天,传到了巍峨皇城之外,九百九十九座礼炮同时燃放,炮声在天上久久盘旋,全京城的大小官员,全都伏首跪在了地上。
华瑶身穿黑色缂丝镶金龙的天子朝服,头戴珠簾王冠,率领百官在皇城宗庙祭告天地。她独自一人站在宗庙高台上,敬上三炷高香,烟火在紫金巨鼎之中燃烧,烟雾缭绕时,她回首转身,只见满朝文武跪伏在地。天高云淡,晴光远照,她放眼望去,万里江山尽在她的脚下。
礼官敬上皇帝尊号册案,华瑶亲手接过册案,礼官躬身后退,当众宣读即位诏书:“仰惟祖宗膺期御宇,昭宁二十七年六月二十九日,新君即皇帝位,朕今受命于天,承袭大统,明礼义之化,立法正之治,抚中兴之运,广仁爱之心,祗告天地、社稷、宗庙,以明年为天成元年,昭告天下,咸使闻之。”
众人行过三拜九叩的大礼,齐声高喊:“微臣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十一卷:洞仙歌
第243章 盛筵未惬 谢云潇冷笑了一声
晌午时分,华瑶即位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全京城。满城百姓张灯结彩,官绅富户都在家中燃放鞭炮、弹奏鼓乐,街道上人来人往,甚至比新年春节更热闹。
皇城也焕发了一片新气象。宫廷乐师奏响了琴瑟笙箫,奉天殿上灯火辉煌。
华瑶在奉天殿开设大宴,满朝文武共聚一堂。皇城大宴又名“大飨”,乃是天下第一等级的宴席。此次大宴又在登基典礼之后举行,比往年的大宴更加隆重。礼部、工部、光禄寺和鸿胪寺在一个月之前就开始筹备,力求做到万无一失。
四品以及四品以上官员端坐在奉天殿内,众人面前的紫檀木桌上都摆放着美酒佳肴。
杜兰泽的官阶是正三品,她的座位紧挨着内阁首辅金曼苓,可见华瑶对她的器重,这也是独一份的尊荣了。
杜兰泽低头,望着眼前的金碗玉盘,蒸鲍鱼、煨羊肉、海参烩虾、蘑菇炖鸡、燕窝松仁糕、文思豆腐羹,以及各式各样的素菜面食,琳琅满目。她闻到了鲜美的香味。她端起一只金碗,碗里盛着杏酪羹,碗底微微地散发着热气,她的手心感到一阵暖意。
金曼苓轻声道:“杏酪羹做得挺好,这里头还放了些红枣、当归和灵芝,功效在于补气养血。”
杜兰泽尝了一小块,味道细腻温润,余香无穷。她放下了碗筷:“确实是我吃过最好的杏酪羹。”
杜兰泽的家乡在琅琊,当地山上盛产一种甜杏仁。杜兰泽年少时,很爱吃红枣、当归、面粉和甜杏仁做出来的酥酪。桌上这一碗杏酪羹,唤起了她的思乡之情,也让她想起了自己在流放路上经受过的苦难。
大雪纷飞的隆冬时节,严寒侵入肌骨,她跪在地上,拖着镣铐锁住的双脚,慢慢往前爬行。她的母亲与她只有一丈远的距离。母亲奄奄一息了,押送她们的卫兵对她们没有丝毫怜悯。她想把母亲搂到自己的怀里,替母亲暖暖身子,可她自己也冷得发颤。她抱住母亲,像是两个冰人粘连到了一处,母亲从破旧的衣袖里拿出一片冻成冰块的杏仁干,让她吃下去填饱肚子。她知道母亲已经神智不清了,却不知道母亲从哪里偷来了这点吃食。母亲死在她的怀里。她的眼泪落到地上,融化了一小簇雪。
杜兰泽陷入回忆。她一向是喜怒不形于色,可她现在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怅然。她低头吃了一口糕点,细嚼慢咽,又饮下了一碗鸡汤,始终没有把头抬起来。
华瑶注意到了杜兰泽的神色。
此时此刻,华瑶正坐在奉天殿的纯金龙椅上,右手五指搭住了龙纹扶手。垂涎多年的皇位,就在她的龙袍之下,她心里原本是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爽畅快,不过她察觉到杜兰泽的细微举动,她的思绪也转向了别的地方。
谢云潇身为华瑶的皇后,正坐在她的左侧,与她共用一张御桌。她瞥了一眼谢云潇。谢云潇正在给她倒茶,玉山雪蕊泡出来的花茶,香气清幽。
谢云潇以茶代酒,无声地敬了华瑶一杯。
华瑶小声问:“你不说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