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州官员擅离职守,放任羯人的大军渡河,镇国将军肯定早就收到了消息。
镇国将军的麾下共有二十四名猛将,其中十四人镇守月门关、雁台关,剩余八人分守各地。而今,他不仅抽调四名大将支援雍城,甚至派出了他最器重的两个儿子,以及儿子们的亲兵队。
军机要务不可泄露,镇国将军连华瑶都瞒住了。
再往深了考虑,镇国将军当真赞成华瑶与谢云潇的婚事吗?还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呢?他既顾全了华瑶的身家性命,又巧妙地诱使华瑶留在战场。即便华瑶战死雍城,日后追究起来,也是华瑶违抗将军之令在前,拼死守城在后。毕竟,镇国将军曾给过她逃离雍城的机会。
思及此,华瑶按住了腰间的鱼鳞精钢刀。
好啊,不愧是大名鼎鼎的镇国将军!他心计多、城府深,进退有路。
沧州、凉州的军情都在镇国将军的掌握之中。镇国将军从未对华瑶讲过一句有关于军情的实话。
华瑶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如果她提前知道羯人要攻打雍城,绝不会把杜兰泽和汤沃雪都带过来。
杜兰泽听闻三虎寨发兵,主动请缨,追随华瑶来到了雍城。她重伤初愈,本该好生休养。汤沃雪对她放心不下,也跟到了雍城。
华瑶的心绪一时间百转千回。此时已将近四更天,城墙上的火把高燃,弓兵、炮兵静立在跳动的火光中,铸成一道坚实的人墙。
大梁的军旗悬挂在半空中,片刻不停地飘荡着,风声一阵紧似一阵,旗帜猛烈地拍打着长杆,拍出的重响却挡不住敌军的咆哮。
华瑶拎起一张重弓,箭头对准敌军的战车。但他们相隔太远,华瑶不敢放箭。雍城内的军资有限,她不能浪费一弓一箭。
谢云潇从她背后走过,轻声问她:“殿下,你害怕吗?”
华瑶喃喃自语:“我刚才还在考虑……”她踮起脚尖,暗示谢云潇靠过来。
谢云潇明明吃过几次亏,却还是低头听她耳语。
守军布阵的紧要关头,为了确保军机严密,将领们窃窃私语并不少见——谢云潇这般说服自己,却听华瑶悄声说:“我在考虑我和你的婚事。”
华瑶把自己对镇国将军的怒火发泄到了谢云潇身上:“雍城之战结束后,我会请旨和你成亲。我一定要把你绑在床上,扒光你全身上下的衣服。”
谢云潇淡定自若道:“殿下何必操之过急。婚姻大事,不可儿戏。”
华瑶使尽全力,拉动长弓:“我对你一片真心,天地可鉴。你听我说什么请旨成亲,其实我都不确定这一次能不能活下来。雍城只有几万兵力,眼下又是冬天,水运被封冻了,粮食储备有限,而羯人的二十余万大军全是精锐。你应该也知道,雍城很难撑过去,我们必须全力抗敌,能撑一天是一天……”
“殿下,”谢云潇忽然打断她的话,“愿您百战百胜。”
华瑶背对着谢云潇,瞧不见他的神情,只听他的声音萦绕她的耳边。她心如止水,连一丝波澜也无,全神贯注于尖锐的箭头,蓄力一发,利箭从她手下飞出,洞穿了一名敌军的铠甲。
她大喜过望,大喊道:“弓兵!戒备!”
雍城是一座大城,城墙是四方形,分为东、南、西、北西面,每一面又有左、中、右三道城门。如此一来,整个雍城共有十二道城门。华瑶和谢云潇负责守卫东面城墙,此地距离敌军最近,状况也最危险。
东面城墙的统率名叫左良沛。他是镇国将军麾下的二十四将之一,效忠凉州军营二十余年,还有一身英武不凡的气势。
他谅解华瑶头一回与羯人作战,没有一点经验,便说:“羯人的前锋穿着几十斤重甲,他们兵临城下,就是为了耗尽我军的箭羽。”
华瑶收回长弓:“我刚才那一箭,不是杀了一个人吗?”
左良沛看也没看她,只望着敌军:“您的内功高深,箭术精湛,臂力比弓兵强多了。”
二人正说话间,敌军的几百名前锋跳下马背,发动轻功,跃向城墙。他们身负火药,竟然还把火药埋在了城墙之下。
燕雨见状,忙说:“快,快拿大炮射死他们!”
“不可以,”沉默已久的杜兰泽发话,“他们在墙底,炮筒不能向下,更不能损伤城墙。”
燕雨急得捶了一拳墙壁:“那如何是好!这才几百人,马上几万人要来了!”
敌军的喊杀震天,鼓声撼地,冷风中掺杂着血腥味,浸透了谢云潇的衣袍。
谢云潇拔剑出鞘,随着一声令下,他率领几十名亲卫翻身跃下城墙。他是战场上少见的不穿铠甲的将领。他的武功登峰造极,远非常人能比,沉重的铠甲反而会成为他的累赘。
谢云潇的卫兵们全是千里挑一的高手。他们的刀光剑影纵横如电,砍杀敌人毫不留情,霎时间,已是横尸满地,污血满墙。
羯人的大军越发迫近,左良沛高喊道:“炮兵何在!”
众多炮兵高声应答,架起铁炮,炮筒对准敌军,只听一阵“噼啪”巨响,数百发火炮在刹那之间狂喷,势如山崩河决,冲往敌军所在之地,烈焰腾空,浓烟纷飞,那断首断腿的羯人少说也有数百名。
然而,流血不止的士兵仍然驱马向前,瞎眼的战马也不曾后退,他们不仅没有丝毫胆怯,攻势反而变得更猛烈。
华瑶的双手几近麻痹。她怎么也想不到,羯人的二十万大军全都服用了那种镇痛的草药。他们哪来这么多的草药?他们一个个都是疯子吗?
第29章 北望千山飞雪 长围
华瑶喃喃自语:“他们都吃了药。”
杜兰泽却说:“但凡攻城大战,必有敢死之士,俗称‘死士’,或许只有两三千名死士吃了药,这些死士装出一副无知无觉的模样,只为挫败我军士气。殿下,切莫惊慌。”
华瑶拉开长弓,连发几箭,射死数人。她一边观望敌情,一边说:“云梯、冲车、火炮快要来了,城楼是最危险的地方。兰泽,你立刻离开此地,躲去城中避一避。”
杜兰泽纹丝未动,仍在为华瑶献计献策:“敌军的前锋身披犀甲,中锋身披棉甲,宜用火攻。”
大风灌满了杜兰泽的衣袖,她的一双手瘦得筋骨外凸,身形始终立得笔直,神色间没有一丝胆怯。她这般临危不乱的气度,引来了将领左良沛的目光。
左良沛问:“你要如何火攻?”
杜兰泽详述道:“雍城临湖而建,城内遍布松树、芦苇,百姓家中存放着干枯的芦苇垛,我们可以用芦苇捆绑松木,芦花搀杂火药,刷上一层清油,再以游火铁箱投射,烧杀敌军的云梯、冲车。”
她一边讲话,一边用手势下令。
华瑶的侍卫们得令,运出了他们事先准备的油桶、火药桶,芦苇与松木已然分拣整齐。等到敌军的步兵濒临城下,千百团火球飞袭过去,炸开火花炽焰,点燃了那群步兵的棉甲。
羯人的棉甲仿照了大梁的工艺。他们把棉花浸水之后,压作薄片,叠成棉片,合成棉布,两层棉布之间夹着一张铁甲,再镶嵌铜钉,严加固定。这般棉甲既能御寒,又扛得住炮击与流箭,唯独碰不了油火。
即便步兵的轻功了得,只要沾了一点油光火星,干燥的棉甲就会爆燃,肤体爆热,他们满眼皆是浓烟黑雾,哪里还顾得上攻城掠地呢?
杜兰泽的计谋堪称歹毒。那一批步兵中有上百人被烧死,上千人被烧伤。
然而羯人的大军仍在迫近。他们的精兵冒着强弩、流弹、猛火冲杀过来,高高地架起十几座炮台,炮口对准东墙的中城门,炮弹轰隆轰隆地爆鸣,炸得城门石块崩裂,内外震动。
雍城的城墙高达九丈,厚达四丈,用料皆为凉州特产的青石,质地稳固坚实,官兵能在城楼上纵马疾驰。尽管如此,雍城也熬不过敌军的猛烈炮火。
敌军用十几座大炮轰击一处城门,不出一个月,城墙定然碎裂。
那震天动地的巨响,腾天冲地的烟雾,密密匝匝地散落在战场上,吓得华瑶心惊肉跳。
杜兰泽还说:“羯人的大军恐怕不止二十万。”
华瑶握紧弓箭:“二十万精锐之兵,已让雍城危在旦夕,难道他们还有援军吗?”
左良沛终于向她们袒露:“月门关、雁台关的敌军足有四十万。”
此话一出,附近几人全变了脸色,燕雨插嘴道:“怎么可能啊,左大哥,赤羯国哪来那么多人?”
左良沛道:“甘域国也发兵了。”
众所周知,羯人来自赤羯国。而甘域国位于赤羯国的北部。左良沛的那句话,使得燕雨连连后退:“赤羯、羌如、甘域一齐发兵,讨伐我们大梁国?”
甘域与大梁并非盟友,也并非仇敌。
每逢上元节,甘域都会派出几千名使臣,从甘域远来大梁的京城,美其名曰“拜见圣上”,实为堂而皇之地讨赏。
大梁的皇帝御赐他们金银绢丝和猪马牛羊,再挽留他们暂住京城两个月,期间大排筵宴,殷情款待,甘域也自居为“北蛮藩国”,对大梁俯首称臣
。双方多年来相安无事,甘域又怎会突然与羯人盟约发兵?
华瑶来不及细思,只听左良沛大喝一声,率领数百名精兵跃下城墙,替换了谢云潇和他的亲兵队,谢云潇那一批人带着伤员撤回了城楼。
谢云潇毫发无损,但他有十几名属下受了伤。他一言不发地望向远方,瞧见羯人在雍城的四周筑起长围,他们的骑兵也呈现出赶尽杀绝的包抄之势。
敌军的主帅是羯国的皇子,副帅是赫赫有名的羯国第一高手余索——此人年过四十,骁勇善战,武艺高强,征战沙场二十多年,曾经活捉了凉州的边沙大将。
余索是个天赋异禀的奇才。谢云潇尚未出生时,余索的武功已经臻于化境。
谢云潇的父亲曾经说过,当今世上,兴许只有四个人的武功比谢云潇更高,因为他们的年纪比谢云潇大,练武也练得更久。不巧,余索正是那四分之一。
余索领着一队高手,策马飞奔而来。他骑着一匹威风凛凛的枣红骏马,距离城墙还有百尺之际,他从马上翻身而起,挎着长刀,几个纵跳,绕过火攻、弩攻、炮攻与箭攻,不费吹灰之力便抵达城下。
他对上了左良沛。
华瑶不假思索道:“这才刚开始打仗,主将不能死,我去帮左将军。”
谢云潇拦住华瑶:“别去。”
华瑶道:“为何?那个羯人很厉害吗?”
谢云潇道:“我父亲和他交过手,他的武功远在你之上。”
华瑶握剑的骨节泛白:“我和你们一起包围他,也不行吗?”
“殿下,”谢云潇极轻声地说,“请容我僭越,我不想看到您身陷绝境。”
话音未落,谢云潇又跃下了城墙,径直杀向余索。
谢云潇身法奇快,疾如雷电,守城兵将连他的衣角都瞧不清。众人只见两道劲力刚猛的刃光大亮,凌空激撞,溅出耀眼的火花。
华瑶依稀辨认出谢云潇和余索的影子——他们二人均已竭尽全力。谢云潇渐落下风,而余索稳占上风不说,还高喊属下助战,他用羯语吼道:“来!割下谢云潇的人头!”
谢云潇的卫兵拼命挡住另一位羯人的进攻。
那羯人挥刀猛斩,生生砍下了一名卫兵的头颅——华瑶认识这个卫兵,他曾经为大家买过胭脂鳜鱼。他的性情极是腼腆,买鱼时,从不讨价还价,只会把一条条鳜鱼抓进竹篓里,再把沉甸甸的钱袋交给衣不蔽体的渔民。
而今,他的脑袋滚在地上,死不瞑目,双眼依然瞪着敌军。
天色早已大亮,万丈霞光初升,敌军的弓兵、弩兵、骑兵近在数尺之间,云梯、冲车都搭上了雍城的东墙。
华瑶当即命令燕雨保护杜兰泽,又让齐风率兵守住城楼。而她自己竟然带着一批侍卫跳落城墙,急冲向下,誓要把余索的亲卫队杀个一干二净!
她的恐惧与担忧化作一腔愤恨怒火,滔滔烈烈地燃烧,空前残暴,几乎杀疯了。
鲜血四处喷薄,华瑶双目通红,也不管是哪个兵种的羯人,遇上就砍。她杀了许久,到了晌午时分,她的剑下亡魂已有上百人。
杜兰泽的预料极准,羯人的前锋吃了草药,震慑了雍城的官兵,顺利地架设了炮台。但中锋与后卫都没吃药,他们难忍剧痛,也不甘丧命。
华瑶一边杀敌,一边紧盯着余索。
余索的刀法之快,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华瑶根本看不清他如何使刀,只知道他在谢云潇的后背砍了两次,鲜血顺着谢云潇的衣袍往下淌,而余索这个狗贼依旧安然无恙。
狗贼的武功太强!
谢云潇恐怕撑不了太久。
华瑶屏住呼吸,留意到狗贼偶尔会瞥向东侧,她扫眼一望,在羯人重重叠叠的步兵之中,发现了一个健壮有力的少年。他武功出众,长相与狗贼相似,八成是狗贼的小儿子!
华瑶喊来她的侍卫:“紫苏、青黛!戒备!”
紫苏与青黛齐齐飞掠而至,在她们二人的掩护之下,华瑶扑向那个羯人少年。她没料到少年冲锋在前,却是那么不堪一击,他对上她双眼的那一刻,略微走神,就被她的剑锋割断了喉咙。
他倒地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