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瑶沉默不语,忽然不知道如何开口。她已经打定了主意,在谢云潇伤势好转之前,她不会把戚归禾的死讯告诉他。她必须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
谢云潇和戚归禾从小一起长大,谢云潇失去了兄长,就像华瑶当年失去了母亲。这么一想,华瑶牵住了谢云潇的手,却让谢云潇误会了她的用意。
谢云潇问:“你的腿伤还好吗?”
华瑶小声说:“我的腿伤快好了,连一点疤痕都没留下,可我的心伤很严重,可能再也好不了了,你呢,你的伤口还痛吗?”
谢云潇不愿谈论自己,随意地说:“我还行,过几天就养好了。”话中一顿,又问:“你的心伤,要怎么治?”
华瑶自言自语道:“这几天我整个人恍恍惚惚的……”
说到此处,她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他:“你多陪陪我,我的心伤也许会逐渐愈合。”
谢云潇知道她这话半真半假,却不知她为何要哄骗他。念在她哄骗他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他习以为常,仍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杂绪盘绕在心头。
她今日戴着他送她的那支簪子,头发略有些散乱。
谢云潇抬起手,扶正那支发钗,华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收手抱住她的腰,她忽然说:“我有件大事要告诉你,你现在的心情怎么样?受得住刺激吗?”
谢云潇立即放开她。他捡起一把重剑,用绢布擦了擦剑鞘:“羯人又要攻城吗?”
华瑶走到他身边,指端搭着他的脉搏。片刻后,她说:“我的二皇兄,高阳晋明,快来雍城了。”
第34章 旧时好 兄妹之情,血浓于水
坊间传闻,当朝二皇子风流倜傥,多情多义。
华瑶却说:“我的二皇兄,高阳晋明,心胸狭隘,记恨记仇。他猜忌自己的属下,还有很多折磨人的手段,我跟他一向合不来。他之所以来雍城,大约是为了挣一份军功,顺便掌握兵权,把持要塞。”
谢云潇稍一细思,也能猜到晋明此行的用意。他坐到一张软榻上,接着问:“晋明带了多少人?”
华瑶道:“三千人。”
言罢,华瑶也坐到了软榻上。她侧身斜坐,藕色纱裙尽皆散开。
她牵过谢云潇的手腕,但他始终目不斜视,她就问:“你为什么不看我?”
谢云潇答非所问:“雍城守军伤亡惨重,眼下正值缺人之际,晋明率领三千兵马从秦州出发,假借‘肃清残局,整顿军营’的名头,便能插手雍城的军务。”
华瑶双手搂紧他的脖子,亲亲热热地同他说:“确实,你果然是我的知己,我们正好想到一块去了。”
她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他轻声道:“既然是在说正事,那就应该正经些,你要么坐直,要么躺下来,枕在我的腿上也行,别再乱动。”
华瑶忽然放开了他。
她倚靠着榻边的软枕,漫不经心地说:“不正经的人,究竟是我,还是你呢?我不过是想亲近你几分,你却让我枕你的大腿,你的伤还没好,我才舍不得呢。”
谢云潇如实说:“我腿上没伤。”
华瑶半信半疑:“真的吗?你不要骗我。”
谢云潇没有看她,她又轻轻地笑了,他听见她笑得轻快,那笑声搅乱了他的心境。
他细想她的言行举止,总觉得她在掩饰什么。
她的神情没有任何异状,但她急切间待他过于殷勤,像极了他们在京城初识的那一个月。那时候,她之所以接近他,大概是为了打听凉州的杂事。
今时今日,她又有了什么主意?
谢云潇正要开口问她,她扯住他的衣袖,轻轻地躺下来,枕上他的大腿。
华瑶第一次做这样的事,颇觉新奇,几乎以为这是男女之间最亲密的交往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谢云潇。窗棂下日光通透,把他的双眼照得像湛湛清泉,琥珀般的瞳仁清澈见底,影影绰绰地倒映着她的样子。
她自言自语道:“听到你醒来的消息,我真的很高兴,你的伤势好转了,我心里的石头也落地了。”
谢云潇笑了笑,抬手轻抚她的侧脸,将她的长发拨到耳后,指尖略微擦过她的耳骨,把她摸得十分惬意舒适。她本来是很清醒的,在温柔乡里沉醉了一会儿,竟然有些昏昏欲睡。
谢云潇弯下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送回床上。她惊讶道:“我又不是不能走,你不用做到这一步,再说了,你伤得比我重……”
他没来由地冒出一句:“若论伤势,大哥伤得最重。”
华瑶心头一惊,唯恐他看出些什么。
偏偏他向来敏锐。
他追问道:“你见过大哥吗?”
华瑶把头埋进他的怀里:“嗯,还没。”
谢云潇嗓音更轻:“大哥的现状如何?”
华瑶认真地说:“汤大夫正在照顾他。”
谢云潇道:“我们什么时候能见他?”
华瑶叹了口气:“他和你一样,昏迷了好几天。我们急着探望他,难免打扰了他和大嫂。”
谢云潇将被子盖到她身上,还往她怀里塞了一只鹦鹉枕。他低声道:“你休息吧,我去看看大哥。我不进屋,只在门外转一圈。”
华瑶默不作声地搂紧她的小鹦鹉枕。
谢云潇为她放下床帐:“雍城将领多半受了重伤,这段时日,全靠你一人指挥士兵、抢修大坝、处理各项杂务。你先睡个安稳觉,我看过大哥,再来陪你。”
真要命,谢云潇一连数天昏沉不醒,这才刚好了一点,便要亲自探望戚归禾。他一提到戚归禾,华瑶的手心就发冷。
她怀疑,戚归禾的死与高阳晋明有关。
古语有云,“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灭,谋臣亡”,此乃自古以来的帝王之术。
羯国兵强马壮时,凉州的兵将也必须骁勇善战。
羯国奄奄一息时,凉州的军营不能再称霸一方。
华瑶经常埋怨岱州的军营里尽是些酒囊饭袋。此刻想来,正是因为岱州等地兵力薄弱,所以朝廷一直提防着凉州,如果凉州意图谋反,那二十余万铁骑一举南下,攻破岱州、康州只在旦夕之间。
更何况,华瑶的父皇向来多疑,二皇兄又是狼子野心。他们要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华瑶越想越气,忍不住一口咬住了被角。
混账!混账!高阳家的人都是王八蛋!高高在上的王八蛋!!
她不知不觉地把自己也骂了一顿。
*
春光明媚,天朗气清,谢云潇走进汤沃雪的药舍,见到了许多佩刀负剑的侍卫。
众多侍卫向着谢云潇行礼,没有一人胆敢拦住他的去路。
谢云潇轻而易举地找到戚归禾的房间,站在窗外,隔着一扇纱窗,瞥见了汤沃雪正在屋内收拾药材。
她瘦了很多,颊骨外凸,眼窝凹陷,神色十分憔悴。
谢云潇静立片刻,心中暗暗生疑。他怀疑戚归禾的情况未定,生死难料,汤沃雪还在不眠不休地抢救戚归禾。谢云潇更不能在此刻惊扰他们。
谢云潇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他伤势未愈,疲惫又乏力,索性回到卧房静养,此时华瑶早已睡着。她抱着枕头,蜷成一团,睡得正熟,床榻间皆是她的香气。这香味很浅也很好闻,似玫瑰也似牡丹,极尽蛊惑之能事,犹如花妖月魅一般。
谢云潇躺到华瑶的身边,很快便与她同入梦乡。
睡梦之中,若有所感,谢云潇不在雍城,似乎回到了延河。河畔遍生苍翠树木,夕阳残红向晚,晚霞连着山光水色,各种船只往来如梭。
两岸芦苇丛杂,开着不知名的花,谢云潇还在想,这花为什么不是玫瑰或者牡丹,忽然,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云潇,往后你要照顾好自己。”
谢云潇转过身,见到了戚归禾。
戚归禾笑了一声。他的笑容很淡然:“你和华瑶都能独挡一面,我对你们放心了。”
这话说完,戚归禾登上一艘轻舟,随波逐流,越飘越远,邻近天外,消失不见。
谢云潇依旧站在岸边,远望河上斜阳倒影,千舟争渡。
谢云潇的武功是由父亲与大哥亲身传授。
大哥比谢云潇年长六岁,谢云潇五岁那年开始习武,大哥已是十一二岁的少年。大哥对谢云潇的教导异常严格,经常罚他去祠堂面壁思过。他很少与大哥讲话,他们之间的聊天内容仅限于武学。
谢云潇八岁生辰时,大哥送了他一把剑,对他语重心长道:“云潇,我托父亲找人给你铸了剑,凉州精铁打造的长剑,你瞧瞧,好不好使?你是我们家武功最好的孩子,等你长大了,会比大哥更有出息。”
那把长剑极其锋利,谢云潇一直用到现在。
睡意消退,谢云潇逐渐清醒过来。
不知何时,
华瑶滚进了他的怀里,手还搭在他的腰上,半边身子也挪出了被子。她堂堂一个公主,为何没有定形的睡相。
春寒料峭,窗户关得不严,冷风一阵阵地往屋里吹,谢云潇伸手为她整理被子。她迷迷糊糊地问:“你睡醒了吗?”
谢云潇道:“刚醒。”
华瑶又问:“什么时辰了?”
谢云潇望了一眼天色:“辰时,天已经亮了,你昨夜睡得好吗?”
“挺好的,”华瑶懒洋洋地说,“我有点困,可是我该起床了。”
谢云潇轻拍了一下她的后背,安抚道:“不妨接着睡,若有什么公事,我代你办。”
华瑶睁开双眼,灵台蓦地一片清明。她绝不会让谢云潇代替自己做事,现在不行,将来更不行。无论谢云潇是驸马还是皇后,天下权位只能被她一人牢牢掌控。
她深知高阳晋明也有同样的心思。
*
华瑶已在雍城待了好些时日。
羯人退兵之后,华瑶下令挖坑焚尸,防止瘟疫蔓延。她迅速地清理战场,开通水陆要道,恢复雍城的贸易往来,调遣卫兵不分昼夜地巡逻。
短短十余天内,雍城恢复了兴盛,城中官民十分敬仰华瑶,只觉得华瑶真是万中无一的领袖人物,华瑶把雍城治理得井井有条,又曾经舍命在战场拼杀,救下了许多伤兵,这样强大的能力和意志,实在是让人拜服不已。
富商巨贾为了寻求庇护,也纷纷投靠了华瑶。
待到二皇子大驾光临的那一日,雍城的官员与富豪全都穿戴一新,出城恭迎二皇子殿下。有些人甚至以为,二皇子与华瑶的品格相似,他们自然是分外恭敬,做全了礼数。
众人从早晨等到傍晚,二皇子的车队姗姗来迟。
众人遥闻一阵纷繁的马蹄声,远远望见数十辆驷马高车,整齐排布,清一色的雪白骏马,毛色油亮如光缎一般。
每一匹马都戴着珍奇名贵的马具,钩臆带上挂着宝石打造的饰物,包括各种复杂的纹样,比如鸾鸟、凤凰、麒麟、貔貅,皆是风采超然的天家瑞兽。
再看那些马车,也是镶金嵌玉,光耀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