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杜兰泽这辈子都没有骂过脏话。
但她对华瑶向来忠心,不会拒绝华瑶的要求。她轻抿嘴唇,接着说:“王……八蛋带来了三千骑兵和十车粮草。我派人去暗访,方才得知,早在上个月初,车夫们已经准备好了粮草。”
“上个月初?”华瑶怒火中烧,“好啊,这个王八蛋果然居心叵测。”
杜兰泽缓声说:“我怀疑,如果您炸不了大坝,王八蛋就会差使三千骑兵动手,在这之后,羯人定会大败,雍城定会大捷。”
理顺了前因后果,华瑶怒火未消。
从头到尾,高阳晋明都没把百姓的安危放在心上。他盼着雍城之战的双方两败俱伤,也盼着戚归禾、华瑶、谢云潇全部死光。
晋明入住雍城已有三日。这三日以来,他旁敲侧击,诱使华瑶交出兵权。
雍城是凉州东境要塞,交出雍城兵权,就等于交出了凉州东境。
华瑶绝不会让晋明如愿。她是凉州监军,也是雍城之战的将领,她拼命打下的城池,凭什么白白送给高阳晋明?
更何况,晋明已经有了一块封地,而华瑶什么都没有,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晋明还要来抢她的东西,委实让她怒不可遏。
华瑶暗地里召集了雍城的将领和官商,私下收购了雍城的钱庄和武馆,打着武馆的名号,广泛收徒,培植党羽,四处安插眼线,直到她把雍城牢牢地抓在手里,方才正式公布了戚归禾的死讯。
她派出一队人马,把戚归禾的棺材运回他的老家延丘。
队伍启程当日,满城缟素,哭声震天,谢云潇却不能送戚归禾回家。
此前,谢云潇收到了父亲的命令。父亲并未提及大哥的死,也没有流露出丝毫悲痛,只让谢云潇留守雍城。
谢云潇身为军中副尉,不能违抗主将。于是,他登上雍城的城楼,远望那一条从雍城通往延丘的长路。
马蹄纷乱,卷起漫漫黄沙,沙尘滚滚之中,送葬的队伍越来越远,邻近天外,消失不见,恰似那一夜他所做的梦。他仿佛又与戚归禾告别了一次,就像小时候他目送兄长远去月门关,此去不复返,兄弟情犹在,人间悲喜,众生相续,终有再见时。
*
时值初春,冰雪消融,雅木湖上遍布渔船。
雅木湖虽然位于凉州、沧州的交界之处,却被划归到了凉州,自古以来便是凉州人的地盘。
渔民们在雅木湖里捕鱼,拉到集市上贩卖,收获颇丰。雅木湖畔六十里之外,还有几座盐矿,盛产一种品质很好的精盐。
雅木湖每年上缴的渔税、盐税都是一笔巨财,支撑了凉州军费。
各地的渔船、商船要在雅木湖上航行,必须先
取得凉州官府的准许。每逢开春之际,凉州官府都会在雍城给每一艘渔船、商船排号,发放勘合,查验他们去年缴纳的税银。
春日初至,雍城内商队云集,多半来自凉州、秦州、沧州等地。
富商的消息很是灵通。他们进了雍城以后,纷纷向华瑶递交拜帖,恳求华瑶允许他们前来觐见。
华瑶收到拜帖,几番挑拣,只答应了三四个富商的请求。
某天早晨,其中一位商人带着随从前来拜访华瑶。
华瑶安排他们暂居厢房。怎料,那商人竟然给华瑶传话,说是他们挑选了一对俊俏少年,特来侍奉公主,定当竭心竭力。春寒料峭,那二人身穿单薄纱衣,守在厢房之内,只等公主殿下垂怜。
华瑶严词拒绝。
她快满十八岁了。
在她这个年纪,她哥哥姐姐的后院已是美人如云,遍布莺莺燕燕,而她洁身自好,至今只碰过一个谢云潇。
她是真的不明白,所谓“风流韵事”究竟有什么意思。她对此毫无兴趣,更不耐烦富商给她送人。她收来干什么,养在家里还得供他们吃白食,那也太浪费了。
华瑶自认为是一个勤俭节约的人。她皱了一下眉头,杜兰泽却说:“殿下,他们是白家的人。”
华瑶反问道:“沧州白家?”
杜兰泽微微一笑:“我去了一趟厢房,远望那位富商,瞧见她腰侧挂着一枚佩玉,刻着白芷纹样,正是沧州白家的家徽。白家乃是沧州数一数二的富豪之家,既然她想和殿下交好,殿下何不趁此机会,接近沧州官商?”
华瑶点了点头:“她叫什么名字?”
杜兰泽道:“我猜,是白其姝。”
华瑶道:“白其姝,是家主的孙女,她何必亲自来雍城?”
杜兰泽细思片刻,道:“或许她有事相求。”
华瑶赞同道:“嗯,那便由你引见吧。”
她翻出了白其姝的那张拜帖,果然,帖子借用了别人的名字。
华瑶倒也没生气,只觉得白其姝行事古怪。
华瑶依稀记得,沧州白家的家主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者,膝下子孙众多,白其姝只是家主的其中一个孙女,年约二十四五岁,正是大好年纪,却在前一年遭遇了一场横祸。她的丈夫和孩子都死在了强盗手中,她立志为亡夫报仇,人人都称赞她对亡夫情深义重。
她来拜见华瑶,会有何事相求?
华瑶正思考间,花厅里走来一位年轻女子,她穿着一件雪青色缎袍,身上只有一件首饰,那是一块羊脂玉佩,挂在腰间,刻着沧州白家的白芷家徽。
她看着华瑶,未语先笑。
华瑶客气道:“白小姐,请坐。”
白小姐却说:“岂敢,草民尚未对殿下行礼。”
她深深跪拜下去,礼数周全。她知道华瑶公务繁忙,也不敢耽搁时间,开门见山阐述了来意。
她名叫白其姝,她的母亲是家主的女儿,她的父亲深受家主宠信。近几年来,家主身体每况愈下,白家众人忙于争权夺利,白其姝的父亲也不例外。
去年年底,家主一病不起,神志不清,没来得及指派下一任家主,以至于白家内部分崩离析,白其姝在沧州也待不下去了。
白其姝想来凉州做生意。但她一个沧州人,初到凉州,人生地不熟,为求顺风顺水,只好赶来拜见华瑶,既是投靠皇族,也是盼着日后能有个照应。
听完白其姝的话,华瑶若有所思:“你为什么,不找二皇子殿下呢?”
华瑶走到她的面前,她仍然跪坐着,并未起身:“您曾经在岱州剿匪,在凉州守城,您杀光了羯人,安定了民心。我虽是一介商客,却也晓得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我仰慕您英勇刚强,佩服您能文能武……至于二皇子殿下,请您恕我久居沧州,孤陋寡闻,不知二皇子殿下究竟有何功德。”
华瑶笑了笑:“出了这扇门,你可不能再说这样的话。”
白其姝唇角微勾,轻言细语道:“请您瞧瞧我,瞧我有什么长处,是您用得上的。”
华瑶干脆蹲了下来,仔仔细细打量她,她眼尾略微上挑,眼形恰如一片桃花瓣,正是生了一双含情流波的桃花眼。
华瑶感叹道:“你的眼睛很好看。”
白其姝似笑非笑:“我也能侍奉您。”
华瑶十分震惊:“什么?”
白其姝跪在地上,掌心贴着地板,凑近华瑶,桃香袭人:“殿下,我无事不通。”
华瑶郑重地点头:“你是白家小姐,应当精通算术、律法、策论,以及经商之道,在沧州也有一些人脉。但我还是不太明白,你为何要来凉州做生意?”
她站起身,退开一步:“你不缺银子,也不缺人。你不争白家的家主之位,也不要二皇子的庇护,到我这里来做什么呢?”
花厅内点了一盏香炉,缭绕的烟火消散在窗棂间,华瑶自言自语道:“或者说,你想从我这里拿到什么东西?”
白其姝静默不语。
华瑶觉得她不够坦荡,就慢悠悠地说:“人各有志,不必强求。我派人送你出门。”
“殿下,”白其姝抬起头来,“您此时送我走,将来必定会后悔。”
她大言不惭,面色无愧。
不错,果然是白家小姐。
华瑶确实不想放她走。
碍于凉州监军的职位,华瑶不能离开凉州,可她志在天下,怎能困守一地?倘若白家商队能为她效力,那真是一桩锦上添花的好事。
战国的吕不韦原本也是富商,后来他效忠于秦王,做了十三年的秦国丞相,辅佐帝王霸业,功在万古千秋。
华瑶对商人并无偏见,也并不避讳重用商人,她唯一在意的,只有白其姝是否能为她所用,是否有忠心赤胆。
她知道杜兰泽秉性纯良,谨遵“君君臣臣”那一套规矩。而白其姝眼神飘忽不定,言谈举止也颇为率性,绝非守礼守法之人。
为了试探白其姝的性格,华瑶与她聊起了经商之道。她们二人一言一语、一来一往,竟然从中午谈到了傍晚。
白其姝曾经在羯国、羌国倒卖过不少货物。她也会说羯语和羌语,确实是一个聪明的商人。
华瑶知道了许多与沧州、羯国、羌国有关的杂事,连带着摸清了沧州本地官、商、军这三派人物。
华瑶心里高兴,当晚设宴款待白其姝,并未邀请其他人,就连她自己的近身侍卫也不能入内。
侍卫只能守在门口,隐隐听见屋内欢声笑语,心中暗道,这位新来的小姐好厉害,也不知她到底使了什么手段,巴结公主的富商犹如过江之鲫,却无一人能像这位小姐一样,在短短一天之内,就获得了公主殿下的青睐。
第36章 纵有千金难买笑 你有情却似无情,我无……
夜凉如水,月明星稀,大约是四更天光景,谢云潇尚未就寝。他正在计算雍城的军费。
雍城之战共有一万名士兵战死,另有两千多人落下了残疾,依照《大梁律》,朝廷应该为士兵的家属发银抚恤,增粮减税。
然而凉州军饷亏空已久,户部未能如期拨款,甚至是拖延不拔,凉州的负担更重,处境也更凄惨。凉州的官员联名上奏,折子里写尽了“伏望慈圣垂悯,老臣不胜哀泣”,却是无用之功。朝廷拨派的粮饷、赏银、抚恤金迟迟未至,镇国将军还在月门关打仗——羯人剽悍而勇猛,暂未从北境撤兵。
谢云潇放弃朝廷的支援,打算从别处找来一笔钱,填补凉州军饷的亏空。但他查不了雍城的税银,那些钱财全被华瑶把持了。
谢云潇搁置朱笔,合上账簿,问了一声:“什么时辰了?”
门外的侍卫回答:“禀报公子,刚过四更天。”
谢云潇扣住灯罩,熄灭烛火,从书房里走出来。
两名侍卫跟在他的背后,恭敬道:“大公子的猎鹰折断了翅膀,兽医为其疗伤一月,伤势大有好转。依照您今早的吩咐,属下领回了猎鹰,养在别院的鹰舍。”
将军府的侍卫们平日里尊称戚归禾为“大公子”。戚归禾去世之后,侍卫们怀念他,言辞之间,依旧照常,仍是有礼有节地
提及“大公子”,仿佛戚归禾并未离世一样。
天色漆黑,万籁俱寂,四下甚是幽静,谢云潇穿过竹林,脚步无声,只听得竹叶簌簌微响。他拐过弯,踏进一座别院,屋舍的窗檐透出一点灯火,猎鹰扑动翅膀的影子落在窗上。
华瑶站在屋内,面朝那只猎鹰:“你还认识我吗?我见过你好几次,阿木,阿木,你叫这个名字。”
猎鹰收拢翅膀,伏进稻草搭成的窝里。
今夜的宴席上,华瑶和白其姝共饮了几杯美酒。此时,她醉醺醺地说:“你的主人,他对我的好,我心里都记着。我叫他一声大哥,确实把他当做了大哥……我自己的哥哥,全是混账,比如高阳晋明,他坏到了骨子里。”
猎鹰或许是嫌她聒噪,又扑了一下翅膀。华瑶后退一步,刚好撞上谢云潇。
谢云潇闻到她身上一股酒气,就把她带回了卧房。
他们同床共枕多日,华瑶已成习惯,当即脱了外衣,仅剩一件薄薄的春衫,也不知羞耻为何物,连声催促谢云潇陪她上床。要她守规矩,那是绝无可能的,她酒后的举止最是轻浮,总要百般造次,直到她自己玩累了才会抱着枕头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