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在哪儿?”皇后端过盆景,剪下一朵花瓣,“她杀了淑妃,却留了华瑶一条命。时至今日,华瑶与谢云潇联姻,过半的朝臣都与谢家有牵连,本宫再想杀华瑶,也难如登天。”
“娘娘息怒,”何近朱神色微顿,“属下一定会尽力搜查……”
皇后弯下腰来,轻轻把花瓣别在他的耳间:“你听错了本宫的命令,本宫不是要你搜查罗绮,而是要你杀了她。本宫限你一月之内,割下她的脑袋,回来复命。”
何近朱分外温和地笑了笑。但他的拇指扣在了食指的指根处。
皇后似乎很同情他:“你和罗绮做过几个月的露水夫妻,又亲手把她的妹妹送进教坊司。她的妹妹成了二皇子的侍妾,她给你生的孩子夭折多年,她也是个可怜人,本宫命你杀了她,你于心不忍?”
第51章 霜天冷夜 卑职唯恐误伤了四公主
何近朱的面容掩映在碧纱宫灯的照影里,脸上露出庄肃表情:“娘娘放心,卑职以身家性命作保,愿为娘娘效死力。”
皇后听着何近朱的话,绕着他慢慢走了一圈,镶珠含光的彩缎鞋面在裙裳之下若隐若现。
灯烛的火芯燃烧不止,她忽然驻足,鞋尖轻踩他的手指,像训狗一样碾磨他粗糙而坚硬的指端。
他再次开口道:“卑职与罗绮无媒苟合,做过露水夫妻,此乃十年前的旧事。十年已过,露水也干透了,卑职心中无情无绪,只恨罗绮擅作主张,坏了娘娘的筹谋。罗绮晓得娘娘的大计,存心背叛娘娘,不死不足以谢罪。”
皇后似笑非笑:“哦?”
何近朱跪拜叩首:“卑职早就有了妻室,儿女双全,托了娘娘的鸿福,卑职全家的恩宠都仰仗于娘娘。”
“是啊,”皇后坐在近旁一张软椅上,“你要多为你的儿子做打算。”
何近朱的神色甚是惊骇,忙道:“娘娘!”
皇后亲自倒了一杯凉茶。她红唇微抿,沾了湿润的茶水:“何故摆出一副失张失智的脸孔,你在宫里待了十多年,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还得再多练一练。即便天塌下来,终究是本宫一人撑着。”
他们二人的呼吸声一急一缓,何近朱的额头滚下一颗冷汗。
皇后视而不见,自顾自地说:“八皇子要继承大统,本宫需得手握钱财、粮饷和兵丁。奈何三虎寨也是本宫的一枚弃子。本宫想要挑拣公牛母羊,不像从前那般容易。”
她缓缓地伸长手指,端视着自己缀满珠宝的护甲:“八皇子的皇兄皇姐都不是庸才,本宫应当坐山观虎斗。等到八皇子的皇兄皇姐全部斗败,八皇子便能即日即位。”
何近朱沉声道:“娘娘是命定的皇后,洪福齐天。八皇子真龙转生,定能登基为帝、坐拥天下。”
他低垂着头,目光落在地上。
皇后居高临下地俯视他,问道:“嘉元长公主可还是老样子?”
“卑职近日去过养蜂夹道,”何近朱如实禀报,“嘉元长公主日夜哭泣,双目失明,喉咙嘶哑,早已是百病缠身。娘娘您暗中送给她的棉服、锦被、饭食和草药……她怕是无福消受了。”
皇后依旧无悲无喜,只问:“大夫怎么说?”
何近朱神思一顿,才道:“大夫说,嘉元活不过明年冬天。”
“也罢,”皇后闭上双眼,喃喃自语,“唯人性命,长短有期,人亦虫物,死生一时,任她早死早解脱。”
*
今夜的宫宴按时举行,永安宫内热闹非凡,管弦之声悦耳悠扬,舞姬之姿绮丽曼妙,案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醇酒琼浆。
纵然谢云潇出身于大梁朝数一数二的世家贵族,他也没见过这些花样百出的佳肴美食。
华瑶的筷子指向一道菜:“这个叫做闭月羞花,盘中堆砌着花朵和月亮,每一片花瓣都是鱼肉、松茸、蟹黄、虾仁碾制而成,过油炸透,清脆爽口。”
她筷子一动,又夹起一只扇贝:“这个呢,叫做西施含珠,贝壳里含着一块御膳房特制的肉丸,肉质柔滑香嫩,就像美人的舌头一样。”
她咬了一小口,才说:“嗯,不错,滋味甚美,但是呢,总归还是比不上心肝你的……”
“殿下,”谢云潇打断她的话,“宫里耳目众多,不宜谈论私事。”
皇帝、皇后和太后均已驾临,筵席上坐满了公卿王侯。
众人推杯换盏,谈笑自若,时常有人把目光悄悄地投向谢云潇。但因他是四公主的驸马,又是谢家的贵公子,前不久还在战场上宰杀了一大批羯人,无人胆敢上前与他搭话。
按理说,谢云潇与华瑶新婚燕尔,皇帝应当传召谢云潇上前觐见,亲赐他金银宝物以及美玉锦彩,以示天家对于驸马的眷顾恩宠。
但是,直到这一夜宫宴结束,皇帝也没传过一道圣旨。
皇帝始终高居上位,从高处睨视着众人。
圣眷是普天之下最润泽的雨露,皇帝只愿把雨露赐给近臣或纯臣。
皇帝忌惮镇国将军已久,更不希望华瑶因为谢云潇这一桩婚事而牵扯世家之权势。他紧按酒杯,皇后便柔声道:“陛下?”
皇帝道:“那位谢公子,确实一表
人才。”
皇后立即奉承道:“臣妾听闻,镇国将军广邀天下名师,极力栽培谢公子,果真有了天大的造化。谢公子文武双全,学识精纯渊博,武功天下无双。他不仅在雍城手刃了羯国第一高手,还能在两三招之内,战胜二皇子……”
皇帝的低沉笑意似是从喉咙间滚了出来:“皇后知道的不少啊。”
皇后温言软语道:“四公主和四驸马保家卫国的事迹,早已传遍了京城,宫里的下人们口口相传,臣妾略有耳闻。”
她轻抿红唇,才道:“臣妾也是做母亲的人,臣妾听闻旁人怎么教导儿子,自觉有愧……”
“你乃一国之母,何愧之有?”皇帝止住她的话,又道,“八皇子天资稍逊,文才之质尚属中庸,手眼迟钝,练武也运化不开。大皇子、二皇子、六皇子似他一般年纪时,文能出口成章,武能百步穿杨,便是三公主、四公主的文韬武略也远在他之上。”
皇后垂眸敛眉:“陛下所言,固是正理,比起诸位皇子和公主,八皇子确实驽钝,文不成,武不就。太傅曾经也说过,八皇子不适合习武学文。”
皇帝搁置筷子,问道:“八皇子近日忙了些什么?”
“陛下,”皇后的眼波倾注在皇帝身上,“八皇子近日独独只做了一件事,便是抄写佛经。这孩子还不满十二岁,就知道如何斋戒焚香。他经常对臣妾说,祷佛祈福,心诚则灵。”
皇帝的生辰在下个月。他礼佛多年,听了皇后的话,便与皇后心照不宣。他道:“八皇子倒是孝顺。”
皇后挽起袖子,露出一截藕节般洁白的玉臂。她亲手给皇帝斟酒,笑说:“陛下兴国定邦,春秋鼎盛。您贵为天下之主,神佛保佑的真龙,天下人对您最是敬重。天南海北的百姓们,谁不念着眼前的太平盛世?儿女们再多孝顺都是应该的。”
皇帝没有再喝一口酒。他佯装微醉,瞥向四公主和四驸马。他知道皇后夸大其词,特意捧杀谢云潇,是为了让他忌惮四公主。
他记忆里的四公主还是个小丫头。
多年前,他常去京城郊外的昆山行宫,那时候,四公主的生母还在世,四公主黏他也黏得紧。
每当他的御驾停在昆山行宫之内,四公主都会远远地向他跑过来,边跑边喊:“父皇!父皇!您来看我们啦!”
她仰头望着父亲,双眼圆睁,眼神总是亮晶晶的,如同晶莹皎洁的宝石。
四公主幼时的相貌玉雪可爱,天性十分乐观,十分开朗。她嬉笑玩闹的时候,偶尔摔倒了,从来不哭,反倒还会笑:“娘亲抱我,父皇抱我!抱抱我嘛!我不想自己走路了。”
她娘叫她“小公主”,皇帝叫她“阿瑶”,她还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做“华小瑶”。
华瑶在宫外长到四岁,半点不懂宫里的规矩,就像普通人家的小孩子,天真烂漫又依赖父母。
华瑶的母亲也是怯懦娇柔的性子,只把皇帝当做头顶上的天。
皇帝之所以爱去昆山行宫,只是因为他当年想过普通人的日子。妻子娇怯,女儿可爱,她们对于皇城的争斗一窍不通,对于天下的纷乱一无所知,昆山行宫就是皇帝的世外桃源,也是他短暂的隐居之所。在那里,他是父亲,是丈夫,是一家之主,却不是九五至尊。
他会和妻女一同划船采莲,手把手地教导女儿写字,再为妻子喜欢的乐曲填词。女儿活泼可爱又率真调皮,总要父亲先把乐曲哼唱一遍。他次次应允,总是将女儿抱在膝头,给她唱歌,她娘就会坐在一旁弹琴。
妻子曾经在佛像前许愿,要与他白首偕老,女儿也说,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
他亲自造了这一场梦,又亲自毁了这一场梦,至今未觉一丝后悔。他珍视那段光景,但也仅仅是珍视而已。
筵席散后,皇帝召来拱卫司的指挥使,命令道:“今夜派出一队人马,探试四驸马的武功。”
天已入秋,夜凉如水,指挥使跪伏在地,略带犹疑道:“刀剑无眼,卑职唯恐误伤了四公主。”
大殿内窗扇大开,穿堂的秋风凉淡而寂寥,深重的夜露垂落在台阶前,隐隐发出一滴一滴的轻响。
身穿龙袍的皇帝立在阶前不远处,笔直的背影恰如一棵苍劲的青松。他的语气里没有一丝作为父亲的忧虑,只说:“如果四公主执意护着驸马,就连她一起伤了吧。”
指挥使磕了一个响头,领命道:“卑职遵旨。”
*
丝竹乐声已歇,宫灯半明半暗,巍峨的宫殿隐没在苍茫夜色之中,幢幢人影群聚于车马之前。
华瑶和谢云潇静立片刻,忽有几位太监过来传话道:“殿下,您的马车在另一边。”
“哪一边?”华瑶参加过无数场宫宴,未曾有过一个太监在散宴后为她引路。她原本就不相信任何人,那太监话音一出,她便有一种猜测涌上心头。
喧闹的宾客都在附近,华瑶跟随太监走了几步,忽然问道:“奇怪,你们是哪个宫里当差的,竟然要本宫跟着你们走,却不晓得把马车拉过来,扶着本宫上车?”
华瑶的侍卫帮腔道:“好大胆的奴才,如此轻慢主子,该当何罪?!”
太监跪在华瑶的面前,华瑶居高临下地看着太监,直到她的姐姐方谨从她身旁路过。
方谨开口道:“不长眼的奴才遍地都是,犯不着为了他们动气。”
华瑶小声道:“姐姐,姐姐,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第52章 寒影浓垂处 新婚燕尔,情爱甚笃……
方谨侧目,问道:“何事?”
华瑶上前一步:“实不相瞒,自从我和二皇兄起了争端,我寝食难安,总怕自己在宫里说错了话、做错了事。”
她低下头,喃喃自语:“二皇兄没有参加今晚的宫宴。他仍然被软禁在嘉元宫。”
方谨一边向前走,一边低声问:“他的私事,与你有何干系?”
华瑶紧紧地跟在她的背后:“二皇兄的母亲是萧贵妃。皇后与贵妃都是尊贵之人,我开罪不起。”
夜色越来越深,周围的宫灯明明灭灭,方谨蓦地驻足。她和华瑶的影子重叠在一处,姐妹二人的距离极近。
方谨神色不变,依旧从容道:“妹妹与我同坐一辆马车,随我出宫吧。”
华瑶欢欣雀跃:“谢谢姐姐!”
方谨嘱咐道:“我能帮衬你一时,却不能日日夜夜地看顾你。晋明软禁一事,涉及朝堂纷争,也牵扯了皇家体面。你心里要有数,也不至于一惊一乍。”
“姐姐所言极是,”华瑶点了点头,“姐姐的话,我都记住了。”
*
是夜,方谨的马车驶出了永安宫的宫道,车后跟着十二名武功高强的侍卫。他们分作两路,骑马相随,疾驰的马蹄在静夜中杂沓作响。
华瑶端端正正地坐在车内,腰杆挺得笔直,双手搭放膝头,默不作声,目不斜视。
马车壁灯的灯芯镶嵌着夜明珠,珠光倾泻而下,刚好照在华瑶的身上。她那双眼睛生得极美,如同秋水一般盈盈生辉,亦如宝石一般闪闪发亮。
方谨不自觉地看向妹妹:“今晚的宫宴上,可曾有人为难你?”
“没有,”华瑶如实道,“除了太监和宫女,从头到尾都没人和我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