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扶疏摇了摇头:“你顾好自己的身子,才是保命之道。”
岳扶疏刚进门的那一阵子,对锦茵尚有几分关怀。而今,她在他的眼里寻不到一丝半点的牵念。他灭情灭性,淡漠得仿若置身事外,看待她的目光亦如看待天地万物。
她逐渐丧失了胆量,再不敢与他纠缠,只说:“妾身晓得了,谢谢大人的恩典。”
岳扶疏多问了一句:“除了落叶归根,你还有何所求?”
锦茵咬着唇瓣,绞着手帕。稍顷,她问:“妾身能、能吃一块火腿肉吗?”
自从锦茵跟了晋明,她再也没沾过一点油腥,只因晋明的侍妾必须斋戒。今次,锦茵向岳扶疏开了口,很不合规矩,纵然他要处置她,她也认了。
岳扶疏既没答应,也没拒绝。她知道他奉行“言多必失”之道,措词一贯小心谨慎,便也没指望他会给她允诺。他朝她低头示意,转身离去,飘逸的袖摆溜过门缝,没落得无影无踪。
他走了。
他来得快,去得更快。
院子的侧门半开,斑驳的木门合不拢也关不上,摇摇荡荡,吱呀作响。
锦茵盯着那一扇门,忽地有些恐惧。
锦茵害怕自己会死,更怕自己这一辈子都会被幽禁在嘉元宫。她无亲无故,无朋无友,没人愿意倾听她的心事,没人关注她的生老病死,两丈见方的小院子便是她的天与地。宫外的世界有多大呢?她真想亲眼看一看啊。她见识少,经历少,接触过的人也少,但她知道什么叫“气节”。她宁愿为晋明陪葬,也不肯做笼子里的画眉鸟。
*
嘉元宫的沟渠仍在漏水,淤泥尚未排空,门廊的地砖缝隙里渗着一股潮气,哪儿都是湿漉漉的。莫说王公贵族,就连寻常百姓也不该常驻此地,而晋明却被困在了这里。
晋明是大梁朝的二皇子殿下,他的生母是宠冠六宫
的萧贵妃,打从他出生至今,他未曾遭过这份罪——父皇将他看作心腹之患,大理寺还在调查他,深究他在凉州、秦州二地的所作所为。
都察院的官员把他牵涉盐政一事抖露了出来,户部、内阁重臣对于他的“逾权擅专”颇有微词。
他几经辗转,才从宫里打听到消息,因他是墙倒众人推,许多言官都弹劾了他,说他的仪仗不合礼法,超过了皇帝;又说他毫无悔过之心,整日寻欢作乐,不孝之罪,上通于天。
晋明大动肝火,不免烦躁。
他深思熟虑之后,果断戒掉了酒色,平日里就以散步作为消遣。
他顺着宫墙慢行,却听见墙外一首民谣:“月光凉凉,照见宫墙,秦州之犯,营私结党……”
晋明的封地位于秦州,民谣称他为“秦州之犯”,这使他满心惊疑。他岂能坐以待毙?
那一日,他传召了岳扶疏等几位近臣,商讨半天,定下一桩苦肉计——他忍饥挨饿,服用了大量的腹泻草药,彻底拖垮了自己的身子。
晋明缠绵病榻,终日上吐下泻,犹如身染重疾,即将不久于人世。
岳扶疏还给晋明的侍妾、侍从都下了几种毒药,晋明最宠爱的侍妾暴毙于一夜之间。
晋明魂不守舍,太医来给他诊脉,他总是一副形容枯槁的模样,大理寺更无法胁迫他辅助查案。
他被逼到了绝境,不得不出此下策。
今时今日,晋明的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胸腹的疼痛。他极力忍耐,安静地闭目养神,直到听见岳扶疏的声息,他才缓慢地睁开双眼。
岳扶疏跪在晋明的床前,恭谨道:“嘉元宫上下都打点妥当了。”
晋明只问:“万无一失?”
“是,”岳扶疏朝他磕头,“殿下定将重返秦州。”
晋明的嗓音极轻:“康州的疫病来势汹汹,你从康州调派的人手……”
此言一出,岳扶疏连忙补充道:“康州的疫病,在京城蔓延开来,症状包括发热、腹泻、皮肤青紫。微臣调派的康州人手,多在三公主、四公主的住处附近活动。”
“好,好,好,”晋明连说了三个好字,“牝鸡司晨,联手祸乱朝纲,终受报应。”
岳扶疏垂首道:“殿下英明。”
晋明再三质问他:“此事非同小可,关乎本宫的生死,你可是尽心尽力了?”
岳扶疏沉稳道:“殿下的隆恩浩荡,对微臣有再造之恩,微臣万死不辞。”
晋明又问:“你杀了我几个侍妾?”
岳扶疏把声音压得极低:“三个。”他欲言又止。
晋明撩开床帐,冰冷的目光从他脸上一扫而过:“可还有事启奏?”
岳扶疏迎面对上晋明的审视:“殿下的一位侍妾,命不久矣,她贪恋荤腥,四处讨要肉食……”
晋明的手臂垂落于床榻边沿。他似笑非笑:“是锦茵吗?我的侍妾之中,属她最贪嘴、最懒惰,最不懂得伺候男人。”
提及床笫之私,晋明的语调多了几分生机勃勃:“你别看她出身教坊司,区区一介贱籍女子,有时也不会谄媚。我一次传召多个侍妾,命令她们轮流伺候,只有锦茵一人不情愿……她身段窈窕,相貌娇美,也才十八九岁,和皇妹的年纪一般大,真是造化弄人啊……”
“殿下,”岳扶疏忍不住问,“您可要留她一命?”
晋明分外平静道:“杀了。”
岳扶疏默然无语,晋明还在念叨:“她要吃肉食,我允了,允她做个痛痛快快的饱死鬼,不枉她来人间走一趟,伺候过大梁朝的中兴之主。”
岳扶疏当然知道晋明想听什么话。他深深地叩拜,诚恳道:“殿下是大梁朝的中兴之主,雄才伟略,千古一遇,锦茵姑娘伺候过真龙天子,便也沾了您的尊贵龙气,她为您的大业而死,死得其所。”
晋明畅快地大笑两声。
若非岳扶疏当初用错了计策,晋明不至于沦落到今日这般地步。
主公受苦,便是谋臣的罪责。
然而晋明没有怪罪岳扶疏,还给了他戴罪立功的机会。他无论如何也要把晋明救出京城,送回秦州。
晋明在秦州的封地贮存了许多财宝,仓库里堆满了粮草。若不是为了雍城的盐矿、铁矿、陆路、水路,晋明又怎会入驻雍城?
事已至此,哪怕康州、京城相继陷落于瘟疫,岳扶疏也要保住秦州的封地。
*
次日,嘉元宫递出的采买单子里,多了一项“盐熏火腿”。
不过,京城售卖“盐熏火腿”的店铺并不常见,仅有那么几家。嘉元宫的管事尝过各家火腿,甄选了味道最好的一种,他告诉店小二,让他们切料切得仔细些,这“盐熏火腿”将要呈给贵人。
京城的贵人成百上千,管事没说自己的来历,并不算失言。但他的马车轮子沾着淤泥,他还有极轻的秦州口音——若不细听,很难分辨,偏偏白其姝就是鉴别北方口音的一把好手。
华瑶派人日夜监视嘉元宫,紧盯晋明的一举一动。自从马车来了商铺,白其姝就在暗处观察那位管事,她本想直接往火腿里下毒,又怕打草惊蛇,最终,她命令伙计说了一句:“客官,这火腿用料上佳,对身体大有裨益,健胆、养精、补肾、壮阳。”
那管事环视四周,果不其然,排队买火腿的大多是男子。他当即问道:“你家的火腿,损阴补阳?”
“哪里哪里!”伙计忙说,“姑娘也能吃,小姐太太都爱吃……”
管事不再多嘴,转身即走。
白其姝心中暗想,那火腿大概要给女人吃,不过管事也不太顾忌那个女人的死活。
二皇子宫里的女人,既能差遣管事出来采买食物,这女人至少是二皇子的侍妾。可是,二皇子的侍妾不能吃荤,就连白其姝都晓得这个规矩,更何况二皇子的管事。如果侍妾得宠,管事必会小心翼翼地侍奉;如果侍妾不得宠,她凭什么打破二皇子的规矩?
白其姝暂未想到其中的隐情。她片刻都没有耽误,立即把消息传给了华瑶。
第58章 徒把前缘误 念念无常,处处惜别……
天近晌午,风和日丽,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候,华瑶却无心赏景。她收到白其姝的消息,静思片刻,便问:“晋明严令侍妾斋戒,一来是为了满足他的喜好,二来是为了彰显他的权势。既然如此,他怎会允许侍妾破例?”
宽敞明亮的书斋里,杜兰泽、金玉遐、谢云潇各坐在一把木椅上。
杜兰泽第一个开口道:“晋明心狠手辣,御下之术过于严苛,他的侍妾只能忍受,不敢违逆他的命令。”
华瑶点了一下头:“确实。”
华瑶不禁暗暗心想,比起她高阳华瑶,晋明真是差远了,她洁身自好,又懂得怜香惜玉,对待美人最是体贴。倘若晋明有她一半的仁善,也不至于墙倒众人推。
杜兰泽继续说:“迄今为止,嘉元宫一共死了七个人,其中三人是晋明的侍妾,或许,那位侍妾……”
华瑶叹了口气:“晋明这畜牲无情无义,就算他的侍妾病得快死了,他也不会对侍妾格外开恩。”
“倘若侍妾的死,”杜兰泽忽然道,“与他有关呢?”
此言一出,满座寂静。
窗扇半开半合,华瑶坐在窗棂的虚影里,指间夹着一支狼毫笔。
笔杆转了三圈,华瑶冷声道:“屠夫杀猪之前,还要把猪喂饱,晋明杀女人之前,赏她一顿饱饭,倒也不无可能。”
她站起身来,双手按着桌沿:“晋明的属下死得越多,嘉元宫越像是闹了瘟疫。倘若晋明提前打通了关系,他可以扮作尸体,逃离京城,赶回秦州封地。”
谢云潇嘲笑道:“缩头乌龟。”
“蝼蚁尚且贪生,”金玉遐感慨道,“何况是二皇子。”
谢云潇走到华瑶的书桌前,当众展开一张地图:“晋明逃离京城,忤逆不孝,早晚会死在皇帝手里。他视人命如草芥,终须一死偿命。”
书桌紧邻着一扇雕窗,叠翠竹叶近在窗前,谢云潇搭在桌上的袖摆也沾了一点竹青色。
华瑶立刻按住他的手指,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挡,她碰到了他的指尖。
谢云潇低头审视她,只见她的神情一如往常,不似故意。他一语双关道:“殿下意欲何为?”
华瑶一本正经道:“我怀疑晋明会横跨东江,直奔秦州,在秦州造反作乱。近来国事动荡不安,康州大旱,瘟疫大起,容州江水泛滥,京城也闹过水灾。凉州、沧州一贯缺粮,又经历过羌羯之乱,守军自顾不暇……”
金玉遐插了一句话:“诚如殿下所言,这便是我们出城的机会。”
华瑶附和道:“确实。”
华瑶放开了谢云潇。她的指腹抵着地图,慢慢地一路划过虞州、沧州、凉州、岱州、康州、秦州,再绕回京城,形成一个包围圈。
她规划道:“倘若晋明逃去了秦州,我会请旨追缉他,杀他的人、抢他的权、攻占他的封地。我要夺取中原六州,鼎足而立,牵制朝廷,保全大梁朝的江山社稷,我必是天命所归、人心所向。”
谢云潇熟读史书,在他看来,王侯将相,因缘机遇,似是冥冥之中的命数。所谓的“天命”虚无缥缈,如何才能展现出来?他不禁问道:“我有一事不明,要向殿下请教。殿下觉得,什么是天命?”
“你不知道吗?”华瑶透露道,“我出生的那一天,朝霞灿烂,百花盛放,钦天监诚惶诚恐,为我写了一首长诗。”
金玉遐微微一笑,捧场道:“恭喜殿下,您生来便有帝王之相,必将登基为帝,国库充盈,六宫和睦……”
谢云潇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切莫轻敌,万事小心。”
华瑶合拢地图,心绪平静无波。她经常与自己的近臣讨论二皇子晋明,但她其实最忌讳大皇子东无,她深信东无也是皇帝最厌恶的儿子,偏偏她和皇帝都挑不出东无的错处。
她自幼就觉得东无深不可测。
东无比晋明更残暴嗜杀,朝臣对东无的恐惧远大于尊敬。
十二年前,东无刚满十八岁,就做了诏狱的酷吏,在诏狱里发明了许多骇人听闻的酷刑。他在囚犯的头顶切开十字花,倒灌水银,剥下一张又一张的完整人皮,做成一盏又一盏的薄透灯笼。
华瑶七八岁的时候,东无送过她一盏人皮灯笼。她记得他当时面无表情。他只说:“皇妹,等你再长大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