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缘斜眼瞧他,他道:“嘉元长公主,薨了。”
昨夜,卢腾游荡在宫殿内苑,听闻宫女私下议论嘉元长公主的死因。
嘉元刚获罪的时候,皇城严禁谈起“嘉元”二字,违者或被处以重刑。这一晃许多年过去,再严厉的宫规都压不住流言蜚语,更何况“嘉元”二字无异于茶余饭后的笑柄,管事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卢腾趁机探听了秘辛。
若缘闭目阖眼,喃喃道:“她活着还不如死了。”
卢腾没听清她的话,只见她眼角流出一滴清泪,刚好落到他的衣袖上,濡湿一小块布料。他抬手揩去她的泪痕,不知不觉间,便已走进了皇后的宫门。
明仁宫的正殿金碧辉煌,宫灯高悬,皇后头戴珠玉翠冠,身着锦衣华袍,静静地坐在最上位。她端着一杯茶盏,垂头读着一篇写在洒金宣纸上的文章。
若缘只那么遥遥地一望,瞧见一撇一捺的规整字迹,就知道此乃八皇子的手笔。
八皇子的文章狗屁不通,笔迹古板守旧。他没有半点才学,亦无半点慧根。
教导过三公主、四公主的太傅对八皇子极不满意,几次要告老还乡,均被皇后压了下来。最好笑的是,京城瘟疫发作时,太傅宁愿一头扎进疫气聚集的街巷,也不愿留在宫里继续管教八皇子。
若缘面露微
笑,跪地行礼:“儿臣参见母后。”
皇后看也没看她,温声道:“地上凉,五公主身子弱,快起来吧,赐座。”
若缘伏拜叩首,恭敬道:“多谢母后。”她抬高手臂,从臂弯下的一条缝隙中窥见八皇子顺着侧门跑了进来。
八皇子快十二岁了,脖子上还挂着一块金镶玉的长命锁,嘴里高喊道:“母后!”
皇后分外和蔼:“你五姐来请安了,长幼有序,还不快向你五姐见礼?”
八皇子躬身抱拳:“见过五姐!”
若缘向他回礼,对他嘘寒问暖几句,他便絮絮叨叨地说:“多谢五姐挂念,天天都能见到五姐,我心里也高兴得很。大哥、二哥、三姐、四姐都在宫外,六哥被父皇派去了封地,七姐忙着筹备婚事,宫里只剩我和五姐你了。”
皇后的那杯茶盏极轻地磕碰了一下桌沿,八皇子似乎想起什么,再不敢随意开口讲话,像是被皇后封住了嘴巴。
皇后打开茶杯的盖子,若缘就明白了皇后有意送客,忙不迭弯下腰来,恭而有礼地告退。
从头到尾,皇后没多看若缘一眼,也没多说一句话。若缘无疑是皇族之中最不起眼的公主,皇后不愿为她分一点神。
临近辰时之际,若缘缓缓走出明仁宫,八皇子还在眺望她的背影,皇后道:“从前也没见你与五公主如此投缘。”
八皇子扭过头来:“不是五姐……是五姐夫,他送了我一套小泥人,他自个儿烧制的泥人。”
“何时的事?”皇后抬手抚过发鬓,“我怎的不知?”
八皇子不敢隐瞒,如实说:“今早,就在今早,半个时辰前,他的侍卫来送的礼。母后,您莫生气,我课业做完了,内功吐息也练过一回了……”
皇后接连问道:“你的太傅教过你的三姐和四姐。在你这个年纪,你三姐的策论让贡生自愧弗如,你四姐最得太后的赏识,贺寿的诗词歌赋写了上百首,言官都称赞她才思敏捷,孝心一片。而你呢?多大的人儿,多贵重的身份,还想在皇宫里玩泥巴?”
八皇子直挺挺地跪了下去,没来得及请罪,便有一人挡在他的身前,替他求情道:“娘娘息怒,八皇子殿下天性笃纯,无一日不在勤学苦练,今晨也运行了周身的内功,通融丹田,颇有进益。殿下他少年天骄,怀有这份恒心,日后必有恒业。”
八皇子抬起头来,满目皆是何近朱的宽阔脊背。
或许是因为何近朱传授了他武功,他看到何近朱就觉得十分亲切。
何近朱为八皇子求了情,皇后的脸色好转了些许,她与何近朱一同走出正殿,八皇子目送他们二人一前一后地远去,隐隐约约听到何近朱说:“郑洽失踪了。”
屋檐的翘角斜飞入天,皇后走过檐廊,忽地停在拐角处,叹声问:“皇帝知道吗?”
“郑洽在兴庆宫附近失踪,”何近朱低声禀报道,“镇抚司抽调三百名高手搜查,只找见他的一块腰牌。事发昨夜,河道上停有一艘来历不明的货船,船舱起了大火,郑洽带人下水捞货,货捞上来了,他人没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算不得急报,确切的消息还没传进宫里。”
皇后静悄悄一笑,而后才说:“凶多吉少。”
何近朱顺着她的意思,附和道:“娘娘英明,郑洽凶多吉少……”
皇后高深莫测道:“本宫指的是二皇子高阳晋明。”
何近朱抿唇不语。
日出东方,红霞微抹烟云,皇后眺望头顶的苍穹,面颊被霞光照得如泛桃花。
何近朱闷不吭声,紧盯着她。
皇后忽然抬起手,镶嵌翠玉的玳瑁指甲戳碰了他。他暗吃一惊,胸膛肌肉块垒贲张,把紧绷的官服撑得鼓涨。
皇后锐利的指甲从他胸前勾过,停顿在凸起处,往里一刺,疼得他连退两步,当场下跪道:“娘娘。”
皇后嘱咐道:“皇帝接连一个月未上朝了,你要盯紧内监,每日按时呈贡丹药……”
何近朱提醒道:“陛下对您早有怀疑。”
皇后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她略微弯低了脊背,俯视着他:“皇帝猜忌我,也猜忌你,普天之下有谁不被皇帝猜忌呢?既然他要调查我,你应该找些能人异士,献给皇帝,调和利害。你别忘了,我若是倒下了,不止你活不成,你的妻儿都要被碎尸万段。”
何近朱叩拜道:“卑职明白。”
“嘉元长公主也走了,”皇后没来由地冒出一句,“梦里不知身是客,相逢俱是梦中人。”
最后一句话,皇后念得极轻极低,何近朱也漏听了。
他犹豫着抬首,皇后转身离去,他只看见她的织锦裙摆迎风飘飞。
*
当天中午,镇抚司从河水中捞出一具泡得发涨的无头男尸。
这一具男尸穿着红纹黑底的官服,腰佩一把银环长刀,脚蹬一双鹿皮靴,通身的打扮都和郑洽一模一样。与郑洽交好的几位武官眼见友人死于非命,连忙跪到华瑶和方谨的面前,恳求她们尽快调查此案。
华瑶叹息道:“真是郑大人吗?”
顺天府、镇抚司一共派出了六位经验丰富的仵作。众人齐聚在无头男尸的周围,把他仔细勘验了几遍,共同断定道:“回禀殿下,死者确实是郑大人。”
为了收容灾民,朝廷致力于扩建屋舍,工部、户部的几个芝麻小官也常在附近巡察。他们听闻镇抚司的副指挥使不幸惨死,纷纷赶到河边来凑热闹,朴月梭自然而然地跟了过来。他穿着一件干净整洁的官服,站在寂静的人群中,时不时地把目光转向华瑶。
华瑶若有所思:“前不久,翰林院的朴大人也遇到了武功高强的刺客。这帮刺客目无王法,胆大包天,接二连三地行刺朝廷命官。我不仅要彻查,还要详查!”
她看着镇抚司指挥使,命令道:“方圆十里之内,必须全力戒严,以防刺客再度伏击!”
镇抚司指挥使并未回话,而是略微躬身,朝向了三公主方谨。
方谨道:“皇妹所言极是,依她说的来办。”
河畔水风吹低了芦苇,泠泠波光照出交错的重影。
顾川柏折断一条芦苇,挽袖蹲在岸边。他把芦苇的杆子戳进河面,试了下水,忽而开口道:“郑洽的武功超群绝伦,等闲之辈无法近身,杀他之人,必是高手中的高手。他死前拔刀出鞘,与凶手过了几招,或许也重创了凶手。谨慎起见,何不先从他的熟人开始查起?”
工部的一位官员接话道:“您为何断定,郑大人被熟人杀害?”
顾川柏解释道:“昨夜货船起火,油池泄露,大火连烧几个时辰。凶手潜伏在水下,屏息憋气,没被镇抚司的高手发现,必定是有熟人接应。”
朴月梭立即接话:“由此说来,凶手大约在岸上?”
“应在水上,”顾川柏的目光不经意地瞥过华瑶,“凶手武功高强,来去无踪,先是短短几招取走了郑洽的性命,而后又在众目睽睽之下……逃之夭夭。”
镇抚司指挥使双手抱拳,道:“昨夜风大雾大,天昏地暗,弟兄们视物不清,这才叫那贼人脱逃。”
顾川柏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顾川柏还没说完,方谨便插话道:“昨夜那艘货船私藏了棉甲、油池、粮食、草药。运货的船工会些功夫,镇抚司的武官英勇奋战,也都负了伤。”
华瑶点了点头:“是啊,昨夜情况危急,我们忙着收集货物,没来得及清点人数。”
镇抚司的指挥使顺势道:“近来沧州战事频发,羌人羯人直犯边境,滋扰官民。他们觊觎大梁的膏腴之地,也会装作大梁商队,偷渡敖仓河,混入京畿地区。那些
刺杀朝廷命官的歹徒,说不准便是羌人羯人,做出杀人越货的勾当……”
“羌羯在京城的北面,”顾川柏提醒道,“敖仓河的水流自西向东,若真如你所言,羌人羯人借由水道运货,货物反而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顾川柏一边与指挥使争论,一边扫视在场的众多武官。他亲眼见识过郑洽的功夫,也知道郑洽是万中无一的高手。郑洽耳聪目明,眼疾手快,能在数丈之外甩出飞镖,精准无误地扎死一只飞虫。倘若郑洽在水下被人偷袭,他必定要尽力浮出水面呼救,或者深陷于刀光剑影……他之所以死得悄无声息,唯有一解,便是杀他之人的武功远在他之上。
思及此,顾川柏侧目,斜睨着谢云潇。
不消片刻,顾川柏转回了脸,只因华瑶借由货船一案,谈起了十恶不赦的谋反罪。
顾川柏观察着华瑶的神色、姿态,皆是平日里那副模样。她才十八岁,竟然修炼了这般稳重的心境。如果郑洽真是谢云潇所杀,华瑶必是谢云潇的主使。她蓄意谋害天子近臣,非但没有半点惶恐,还能冷静地讨论如何缉凶。
顾川柏退到方谨身侧,警告道:“您不能再惯着她胡作非为。”
方谨低声道:“你也别把奴才当成金贵主子。”
“郑洽是奴才,”顾川柏手握成拳,“可他是陛下的奴才。”
方谨浑不在意地淡淡一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多花点心思伺候我,才是你的正经事。你没有皇帝委派的官职,也没有我赐予你的恩宠,可是连郑洽也不如了。”
顾川柏嗓音晦涩:“殿下,您分明知道,我如今的所言所行,都是为了您。我受了您七年折磨,心中无怨无恨,反念您昔日待我之真……”
“真心实意”一词还没讲完,方谨使了狠劲,反扣他的手腕,差点折断他的骨头。
方谨道:“那年我少不经事,栽过跟头,转眼数年过去了,你还敢洋洋得意。”她的语调压得很低,仿佛是夫妻间的喃喃私语。
顾川柏的胸口一阵窒闷。
其实他分明已经背叛了皇帝。
顾川柏知道,华瑶借由京城的票号获利,并把赃款分给了方谨。
华瑶情愿脏了自己的手,也要频繁给方谨送钱、送名、送利、送消息。她甚至连夜冒雨来给方谨传信,这也难怪方谨一直在庇护华瑶。古往今来,几乎没有哪个君王不爱贪官佞臣。如同华瑶那般的奸佞巧伪之徒,惯会钻营奔走,刮取民脂民膏,再向君王献宝。
顾川柏的父亲正是死于贪贿财利。为了保全自己的亲族,顾川柏不得不向皇帝投诚。他生平最恨贪官污吏。
方谨以气音对顾川柏说:“你拿了我的令牌,借了我的死士,在京城散布谣言,险些杀了朴月梭。这一笔烂账,我没跟你算。”
顾川柏道:“是您默许我传播谣言,诋毁四公主的名声……”
方谨捏起他的下颌:“你总要有些分寸。”
顾川柏拘谨地偏过脸:“光天化日,众目睽睽……”
方谨噗嗤一笑,讥嘲道:“迂腐。”话虽这么说,她还是放开了手。
方谨和顾川柏都没察觉谢云潇正坐在三丈之外一棵大树上。浓密茂盛的枝叶掩盖了谢云潇的形迹,河畔飘散着淡烟薄雾,在场无人看清他的踪影,唯独华瑶注意到他消失片刻,忽然又回来了。
谢云潇走到了华瑶身边,华瑶小声问他:“你去哪里了?”
谢云潇道:“我坐在一棵树上,偶然听见方谨和顾川柏的对话。”
华瑶有些惊讶:“他们说了什么?”
谢云潇如实道:“方谨想污蔑你的名声,顾川柏想杀了朴月梭,你务必小心防范。”
华瑶不以为然:“这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总得来讲,姐姐还是护着我的。”
谢云潇沉默不语。他面对华瑶的时候,就像顾川柏面对方谨,无论是他,亦或者顾川柏,都无法撼动华瑶与方谨的盟友关系。但他并不信任方谨,甚至担心方谨会谋害华瑶,毕竟皇族只顾利益,从来不知亲情为何物。
华瑶还在沉思,杜兰泽忽然喊了她一声:“殿下。”
杜兰泽走向华瑶,高声禀报道:“镇抚司再三清点了这批货物,共有棉甲七百一十二件,粟米一百石,草药一百一十斤。以臣之见,恐怕是叛军在京城偷运辎重,郑大人亦被叛军所杀。事关重大,必须尽快上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