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巾要进不进,要退不退,再三犹豫之后,终归跟上了华瑶的脚步,但见华瑶脚步轻快,轻功高强,分明是个境界超然的武功高手。
华瑶和葛巾一前一后地走在回廊上。葛巾一路小跑,勉强追上了华瑶的脚步。当她们走近厢房,天已经黑透了,两位少年一左一右地提灯出来迎接。他们是白其姝身边的侍从,相貌俊秀,体格健壮,千般意趣藏在一身软绸衣袍之下。
葛巾不知他们的身份,正要恭恭敬敬地行礼,华瑶便打断道:“葛知县免礼。”
话音刚落,那两位少年略抬起头,眼角微微上翘,有意无意瞥向葛巾,像是暗送秋波,同她说话似的。
葛巾的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华瑶有些惊讶,她没料到葛巾会与那二人的目光对上。刚才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甚至没注意此二人站在门外,也就没看清他们的神色。
或许是白其姝派遣他们前来会一会葛巾,华瑶当然明白这是怎样一种情形。华瑶曾经见过她的皇兄把侍从当作礼物送给别人,她心里觉得奇怪,却也学起了皇兄的做派。
华瑶试探道:“我听说你身边没有伺候的人,不如我把他们送给你,怎么样?”
葛巾不紧不慢地拒绝道:“下官恳请殿下三思,这二人是您宫里的人,下官怎敢收下他们?”
华瑶道:“他们不是我宫里的人。”
葛巾道:“下官斗胆问一句,他们是从哪儿来的?”
华瑶简略回答:“沧州。”
葛巾追问:“您认识沧州的商人吗?”
华瑶反问道:“你还想打探什么消息?”
葛巾连忙说:“不敢,不敢。”
她们二人止步在厢房的正门之前。
华瑶再次开口:“实不相瞒,葛大人,我这一趟来虞州,不是为了游山玩水,而是奉了父皇的密令来办事,至于我要办什么事,为你着想,我不能透露只言片语。”
葛巾的额头隐现冷汗。她对京城的党争早有耳闻,也明白皇族一向擅长威逼利诱。
烛火闪烁,华瑶的声调更低沉:“虽说我大梁朝男女皆可为官,但习武之人毕竟是少数,女官也是少数。内阁重臣无一女子,我当然明白女官的难处,先前我听闻你的政绩,心里难免有了爱才惜才之意,你应该也能感知一二吧?”
葛巾差点跪下磕个响头,杜兰泽一把扶住了她。
葛巾稳住身形,诚惶诚恐道:“殿下之仁德义气,下官没齿难忘。”
葛巾的言行如此谨慎,态度如今恭敬。华瑶暂时放下了心,就让葛巾离开了。
卧室之内,侍女点亮了两盏白纱琉璃灯,灯火影影绰绰,纱帘缥缥缈缈,床榻上铺好了干净柔软的枕头和棉被,虽然比不上京城的宫殿,倒也是个休整歇息的好地方。
华瑶伸了一个懒腰,又和杜兰泽耳语几句,杜兰泽便先告退了,这卧室里只剩下华瑶和谢云潇两个人。
华瑶熄灭了一盏蟠花烛台,走到谢云潇身边,毫不避讳道:“我担不起弑兄的罪名,晋明却是非死不可。只要皇帝以为晋明仍然活着,我们就能留在虞州或秦州,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回凉州。”
谢云潇提醒道:“我们必须妥善处理晋明的遗物,绝不能让葛巾察觉到蛛丝马迹。”
华瑶杀害晋明的那一夜,顺便抢走了晋明随身携带的金银财宝。
她尤其喜欢晋明的一枚翡翠扳指。那扳指原本是番邦小国的贡品,成色极佳,碧翠欲滴,当属十分精巧的宝物。晋明成年的那一日,太后把扳指赏赐给了晋明,真是天大的浪费。
华瑶把扳指从口袋里掏出来,对着夜明珠一照,她忽然注意到,扳指的内环刻着一行复杂的暗纹,纵然她在皇宫见多识广,她也猜不到这样的纹路究竟有什么用处?
“你在看什么?”谢云潇问道。
华瑶收好扳指:“我什么也没看。”
她坐到了谢云潇的腿上:“你别担心,葛巾永远也不会知道我们在风雨楼做了什么。”
第69章 少经久 今晚就较量个输赢
谢云潇沉默地静坐片刻,既没有推开华瑶,也没有伸手抱住她。
他有意疏远她一般,身体略微向后,靠在了椅背上,端的是一副冷淡自持的姿态,犹如天上寒月,碧落云边。那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清高之状,勾起了华瑶的兴致。她双手牵住了他的衣带。
谢云潇却问:“你惯常如此,不觉得无趣吗?”
华瑶歪了一下头:“什么意思?我没听懂。”
她双眼亮晶晶的闪耀着流光,神情三分茫然七分认真,实在是可爱动人。她在外人面前,从未显露过此种神态,唯独和谢云潇私下相处时,才会偶尔流露出一两分本性……或许这也不是她的本性,她只是清楚地知道他的弱点在哪里。他确实很想看到,她对他毫不设防的样子。
谢云潇喉结微动,似是不堪忍受她长久的凝视,他抬起手,轻轻地挡住了她的双目。
华瑶立即握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掌心贴到她自己的脸颊上,还要问他:“怎么了,难道你不喜欢我亲近你吗?你要是不喜欢,我就走了。”
谢云潇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奇怪,谢云潇明明
已经是华瑶的驸马,华瑶却觉得,她还没有完完全全地掌控他。他和她的姐夫顾川柏不一样,顾川柏还知道伏低做小,谢云潇真是从头到脚一身的铮铮傲骨。
华瑶担心谢云潇听信了晋明临死前留下的挑拨离间之语。她根基未稳,羽翼未丰,她还没有自己的军队,暂时离不开世家贵族的支持,却也无法用利益来捆绑谢云潇。
谢云潇并不在乎功名利禄。他生性喜静,淡泊处世,对他而言,权位反倒是累赘。
思及此,华瑶低声道:“我好不容易才帮你报了仇,你又和我闹起来了。”
谢云潇道:“刚才我问你在看什么,你只说你什么也没看。”
华瑶改口道:“不过就是一个戒指而已,我以为你对首饰没兴趣。”
华瑶从口袋里掏出另一枚白玉戒指,套到了谢云潇的左手食指上,谢云潇又把戒指取了下来:“我不习惯佩戴戒指。”
谢云潇停顿片刻,华瑶依然坐在他的腿上,他始终坐怀不乱:“今天傍晚,你门外为什么会有两个提灯的陌生人?你的正事尚未办完,我想劝你多留点神,别耽搁了正事,误了你的大业。”
那一对提灯少年不通武艺,不精文墨,生平最大的本领就是勾引女人。华瑶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哪管谢云潇心里怎么想?
华瑶有些不耐烦:“我对他们毫无兴趣,甚至不想看到他们,你连我的心思都猜不到,又凭什么教训我?”
谢云潇的声线依旧清冷:“你是大梁的公主,高不可及,贵不可言,我岂敢教训你。”
华瑶双手按住谢云潇的肩膀,倚靠着他的胸膛,确认他的心跳比平日里更快一些,她仰起头,故意贴近他的唇角,似乎很想亲近他。当他垂首之时,她又扭过头去,严肃道:“你总是顶撞我,我大好的兴致都被你搅没了。”
谢云潇道:“华小瑶。”
华瑶不解其意:“干什么?”
谢云潇扔开了一颗夜明珠。他把华瑶揽入怀中,越抱越紧,周围一片昏不见光的黑暗,她看不清他的神色,也不明白他为何待她忽冷忽热。
华瑶毫无头绪,随口说:“难道你对我还有什么芥蒂吗?你我已是结发夫妻,在这世上,我也没有别的亲人,你就是我最亲近的人……怎么办呢,你不懂我有多爱惜你,我总不能剖心自证吧。”
谢云潇的语气加快了许多:“我从来不想让你剖心自证,你一直对我很好,我不过是太……太贪心了……”
他自嘲一笑,缓声说:“算了,你就当我是无理取闹吧。“
华瑶一点也不明白谢云潇的意思。她满心茫然,过了片刻,她牵起谢云潇的手,格外郑重道:“我的姓氏是高阳,但我与皇族势不两立,我什么都不怕,只怕你信了晋明的谗言。”
谢云潇轻轻握住她的手指:“殿下多虑了,晋明临死前说的那些话,荒谬至极,我初时听了,也只想尽快杀了他。”
华瑶点头:“那就好,只要我们同心协力,就没有闯不过的难关。”
她顿了一下,又问:“方才,你说到了那一对提灯少年,除了提醒我不能耽误正事,是不是还有别的用意?”
谢云潇不再拐弯抹角,直说道:“你真想把他们送给葛巾?”
华瑶斜倚着他,仿佛闲不下来似的,毫无顾忌地玩起了他的衣带。他的武功早已臻入至高境界,身体极为洁净,清冽的香韵透骨侵肌,袖袍都是携香盈芳的,确实比一般人更有意思。
华瑶拿他的衣带绕住自己的腕骨:“嗯,你别看葛知县一副清廉好官的模样,她的师长在京城是出了名的贪官。他们这一党交际广泛,在刑部和大理寺都有些人脉。她的家族是朱原大户,她的兄长曾在灵安、端化、石曲三省绞杀海寇,立下大功。朱、灵、端、石四省都是南方大省,我并不了解南方官场,所以我也想从她身上打探消息,借机认识南方各省的官吏。”
谢云潇只说:“你贿赂官吏,也得有个分寸。”
“没事的,”华瑶猜到了他的意图,“我都明白。”
她扯了扯他的衣袖:“我娘亲就是贱籍,兰泽也受过贱籍的折磨,我最心疼她们两个人,当然明白她们的痛苦。等到我登基之后,地位稳固,我一定会废除贱籍,改善各州各府的法治,从此以后,无论贫民还是贱民,在这世上都能堂堂正正地做人。”
谢云潇道:“大梁的贱籍制度已经延续了上百年,废除贱籍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你想劝我谨慎行事?”
谢云潇道:“倒也不是,我只想说,你忧国爱民,将来会是一位明君,臣民拥戴,将士归顺,你的平生抱负总会施展出来。”
华瑶轻轻地笑了一声。她听出了谢云潇的言外之意,自古以来,改革旧制都是极难的。她登基之后,还要收服民心,以民生为本,等到时机成熟了,“废除贱籍”的计划才能一举成功。
华瑶的思绪飘到了远方,她喃喃自语:“我还会下令减轻凉州的赋税,施行仁政,以安民生。”
谢云潇半低着头,被她身上的香气所惑,沉迷不悟似的,亲了亲她的脸颊,她轻声道:“一来是因为凉州战乱频繁,应当休养几年,二来是因为……你是凉州人,我对你的心意,你应该再明白不过了。”
谢云潇心不在焉地听着她的这句话。
他的衣带被她扯散了,衣襟微微地敞开了。
无论她是公主或是帝王,应该明白“善始善终”的道理,谢云潇心底这般想着,便将她打横抱起,向着床榻走去。
华瑶兴致勃勃地调侃道:“我还以为,像你这样的人,不会主动落入凡尘呢。”
谢云潇仍不回答,华瑶就说:“今晚我在上,你在下,我看你什么时候向我求饶。”
华瑶被谢云潇放到了床上。他扯断了系着床帐的丝绦,顺势便压了上来:“可以,今晚就较量个输赢。”
*
次日黎明,天色朦胧,华瑶还在睡觉,谢云潇已经醒了。
谢云潇向来睡在床榻的外侧,把里侧的位置留给华瑶。他起身时的动静极其轻微,丝毫没打搅她的美梦。
天光照不进床帐,纱幔垂落,掩映着昏沉睡梦,华瑶抱着小鹦鹉枕,睡得正熟。
谢云潇细看她片刻,她竟然有所察觉,迷迷蒙蒙地睁开眼,打了个哈欠:“什么时辰了?”
“尚早,天还没亮,接着睡吧,”谢云潇道,“辰时我再来叫你。”
华瑶侧躺在床上,小声问:“你为什么起来了?我有点累,你昨晚也很辛苦吧。”
谢云潇无声地笑了一下。他故意避开了她的话题,只说:“前天你派人探查山海县,暗探回报,山海县的百姓每日要做晨礼,我去看看他们如何诵经礼佛。”
华瑶放下心来,嘱咐道:“好的,那你快去快回,我等你回来。”
谢云潇原本就打算在辰时之前归来。他先给华瑶盖好了被子,等到她再度入睡,他的身影一晃而过,刹那间消失在雾色里。
拂晓时分,霞光万丈,谢云潇戴着面具,领着七八个侍卫们走上了一座名为“妙高”的山峰。
距离谢云潇最近的一个侍卫名叫凌泉,年方二十四岁,与戚归禾同龄,原先也是戚归禾的心腹。
凌泉的家乡是凉州北境的一座村庄,他的父母都被羯人杀了。他不到十岁就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凉州士兵救了他,他投靠了凉州军营,每日刻苦练武,终于在军营脱颖而出,打从十二岁起,他就是戚归禾的侍卫。
十八岁那年,凌泉追随戚归禾,驻守月门关。他在月门关结识了不少牧民,还与一位姑娘情投意合,他们二人喜结连理。那是他迄今为止的人生中过得最快活的一年,他有了自己的妻子,也有了自己的家。
婚后不久,凌泉的妻子怀了身孕。凌泉没来得及把妻子送回延丘,羯人突然发兵,在边境挑起战火,他的妻子慌乱中走错了路,落进羯人的手里,死无全尸。那是一个晴朗的冬日清晨,他亲眼见到她残缺的尸体,他恨死了羯人,也恨死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