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瑶拍了拍白其姝的肩膀。
白其姝轻咬红唇,不再出声。少顷,便留下一小点明显的齿痕,恰好被杜兰泽看进眼里。
“你无须担心,”杜兰泽从容淡定道,“待我走后,请你连带着我这一份忠心,勉力侍奉公主。”
白其姝言不由衷:“你瞎讲什么,我不可能担心你,我……”她一向伶牙俐齿,此时竟然无话可说,便又狠狠地咬了咬唇,垂头沉默。
昏黄的灯影洒在桌前,华瑶已开始奋笔疾书。她边写边说:“京城是卧虎藏龙之地,兰泽,唯有三公主能保你平安无恙。你永远是我的近臣,我要你投靠三公主,不过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即便何近朱、皇后、八皇子都该死,皇帝也不一定会放我一条生路……我能不能破局,全靠你在京城周旋了。”
“微臣领命,”杜兰泽轻声道,“愿为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杜兰泽慢慢地站起身,还想为华瑶磨墨。她伸手向前,华瑶再次握住她的腕骨,隐约有一滴水落在她的掌心,竟然是华瑶的眼泪。这位公主哭得隐蔽又悄无声息,白其姝都没有到察觉蛛丝马迹,公主的声调还是一如既往的坦然自若:“兰泽,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好,”杜兰泽道,“多谢殿下厚爱。”
她们二人双手紧握,约莫几个瞬息之后,华瑶松开了杜兰泽的手。
桌上的一盏灯油快要燃尽了,映在谢云潇眼底的幽光昏暗难辨。他看着华瑶,提议道:“不妨抽调一批武功高强的侍卫,护送杜小姐去京城。”
这抽调的人选,当然
也大有讲究,比如齐风,是万万不能抽的。因为齐风的武功奇高无比,又是华瑶最亲近的侍卫,如果他跟着杜兰泽去了三公主府,难免会让三公主心下生疑。
华瑶左思右想,精挑细选一批人马,命令他们小心谨慎地照顾杜兰泽,务必把杜兰泽平平安安地送到京城。
燕雨从齐风口中听闻这一桩消息,好半天都没有回神。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近几个月以来,他时常惦念杜兰泽的安危,心头仿佛裂开了一条缝,狭窄的缝隙里,似有千万只蚂蚁在默默地啃噬,害得他茶饭不思。
万般无奈之下,燕雨跑到华瑶的面前,毛遂自荐:“我想送杜小姐去京城。”
华瑶蹙眉,质问道:“你想趁机逃跑吗?”
“您放心,我指天发誓,”燕雨义正辞严道,“我若逃跑,就罚我做太监!”
晌午的阳光明媚,华瑶正坐在院子里磨剑。
今日一早,华瑶把罗绮葬在了寺庙外的树林里,还请了几个和尚超度念经。此时她心里有些烦闷,对燕雨越发严厉:“你根骨绝佳,也是千里挑一的武功高手,心无城府,不会惹来三公主猜忌,倒是一个很好的人选。不过,我把丑话说在前头,如果你逃跑了,或者伺候得不尽心,我一定会往死里折磨你。”
说着,她掌心一使力,剑刃推在磨刀石上,鸣声分外刺耳。
燕雨连忙跪下,恭敬道:“谨遵殿下口谕。”
*
次日清晨,杜兰泽从山海县启程,在燕雨等一众侍卫的护送下,她一路畅行无阻,不出十天,就抵达了京城。
杜兰泽进城不久,消息传到了皇宫。
金碧辉煌的殿宇之内,皇后从容不迫地修剪着盆栽。
这盆栽里种着一株色泽碧秀的兰草,外罩一层薄薄的纱罩。皇后把纱罩挑开,刀口托着兰草的枝叶,向上一剪,落了满地的残绿。
“你倒是敢来,”皇后喃喃自语道,“庸愚之辈,自投罗网。”
皇后的侍女从门外走进来,脚步稍一停顿,皇后便问:“又有何事?”
侍女如实说:“五公主来给您请安了。”
皇后从未把五公主放在眼里,随意地敷衍道:“本宫的身子略有不适,今早不宜见客。你让五公主先回吧,传太医来觐见。”
侍女领命告退。
时值寒冬腊月,京城正在下雪,巍峨宫阙之内,风雪弥漫,玉石雕成的台阶上结了一层薄冰,五公主高阳若缘站在阶前,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暖意。她披着一件棉袍,冻得发抖,还没见到皇后的面,侍女便来传报:“殿下见谅,今日娘娘凤体欠安,尚在休养……”
若缘一声不吭,她的驸马卢腾叹了口气,求情道:“我和阿缘走到半路,这天色就变暗了,突然间大雪纷飞,冻得我们不住地哆嗦。姑娘,可否劳烦您通报一声,让我和阿缘在偏殿里歇歇脚、暖暖手?您瞧这雪,下得这样大,我们甚至看不清回去的路。”
刺骨的冷风抽打着若缘的脸颊。她头晕目眩,几乎睁不开眼来,却笑着说:“不用了,不麻烦姑娘了。腊月天寒,请母后保重凤体,多养养神,若缘先告退了。”
侍女朝她屈膝行礼,并未挽留她。
若缘仍然摆着一张笑脸:“明日我……”
话未说完,侍女关紧了宫门。
若缘被溅了一身的凛冽寒气,也无需再说“明日我再来给母后请安”。
苍茫大雪铺在笔直的宫道上,若缘牵着驸马的手,一步一步地走回她的住处。她比华瑶还不如,每年的例银少得可怜。自她成年以来,文才武略都不被赏识,皇帝没有给她指派官职,她的日子就越发难过了。
今年秋季,京城发过一场瘟疫,朝廷给户部、工部、兵部、吏部拨派了重金,用以救灾抗险。
好不容易捱过了瘟疫,秦州、康州的农民接连起义,朝廷忙于筹措军饷,皇族也要为国库开源节流,做好天下人的表率——这当然只是明面上的说法。皇帝、皇后、东无和方谨依旧穷奢极欲,而若缘是真的捉襟见肘,就连打赏宫人的银子,她都拿不出来了。
“抱歉啊,夫君,”若缘挽着卢腾的胳膊,笑容满面地对他说,“你同我成亲以来,没享过福,尽吃了苦。”
卢腾脱下外衣,罩在她的头顶:“阿缘的头发全白了,拿我的衣裳遮一遮。”
若缘一边打颤,一边打趣道:“我和夫君,白头相守了。”
“我这辈子和你在一块儿,”卢腾搂着她的肩膀,“下辈子也早早地等着你。”
若缘的唇角含着笑意,眼眸里却无一丝生气,阴森森的,比隆冬的冰雪更冷。
皇后宫殿前的这一条路,仅有龙辇凤舆可以通行。而若缘非龙非凤,不配得到优待。她反复回想着皇后侍女的神态,心热得难受,空烧了一把怒火。她虽是公主,却有名无实,大冷天被皇后扫地出门,徒步行走于宫道上,手脚麻木,宛如贱民。
宫墙之下,忽而传来一阵窸窣声,若缘抬头望去,瞧见几位大内高手把一顶轿子送到宫道尽头。那些高手轻功了得,踏雪无痕,扬手拉开轿门,请出了一位德高望重的太医。
皇后的侍女打开一扇侧门,恭恭敬敬地递上手炉,接迎太医入宫。
太医快步走进皇后所在的殿宇。殿内微微地飘着香气,昼夜不休地烧着银炭,温暖如夏,和煦如春。
窗前的花草盆景纷然俏丽,皇后抚弄着一朵盛放的牡丹,神色沉静地问:“陛下的病情怎么样了?”
太医举目四望,再三确认周围没人,方才低下头,如实说:“陛下每日服用一丸丹药,药性大发,脉象愈来愈虚浮,忽断忽续,躁气比从前更严重。”
“本宫让你细查丹药,”皇后斜眼瞥他,“可查出些什么了?”
皇后的威势迫人,太医不由得跪地磕头:“娘娘恕罪,微臣看不到丹药的方子,设法弄来些药渣,其中含有不少……水银。”
“市井小儿皆知水银有毒,”皇后厉声问道,“陛下的龙体关乎国体,焉能每日服用水银?!”
太医只得硬着头皮答道:“今年开春,陛下染了恶疮。臣等使用水银、黄连、粉锡,研匀做药,湿敷疮上。数日之间,陛下痊愈。然而,然而,就在前一个月,陛下病情加重,慢慢地发作了一身的恶疮。”
皇后的手指骨节僵硬,状若平常地问道:“陛下这病,究竟何时染上?”
“约是三年前,”太医道,“彼时,陛下的脉象略显沉滞。”
皇后略一思索,又问:“几位公主、皇子的身体可还康健?”
太医据实禀报道:“大皇子、三公主一向康健。四公主、四驸马大婚之前,太后宣召微臣为其诊脉,可喜可贺,四公主……”
皇后嘲讽道:“四公主曾经说过,她在战场上负过伤,落下了病根。”
太医不免有点尴尬,仍然实话实说道:“四公主无病无恙,四驸马健壮如牛,他二人的根骨资质极佳,内功精妙深湛,自有护体之能。”
皇后听得心烦,直接问道:“八皇子的体质和资质如何?”
太医斟酌措词:“八皇子的体质……体质完好无损,资质……资质是大器晚成,八皇子才十三岁,还没成年,暂不可与四公主、四驸马相提并论。”
皇后一字一板地说:“谄媚之语,不必再讲。”
太医磕了一个响头。
皇后抬起手,止住太医的跪礼,又道:“近几年来,陛下宠幸了不少嫔妃。每年约有十几位怀孕的妃子,其中绝大多数肚子还没鼓起来,就先遭了小产。侥幸出生的孩子或是夭折,或是无法习武……”
皇后并无怜香惜玉之意,抬手间摘下一朵牡丹,怅然叹息:“八皇子快十三岁了,还没一个弟弟妹妹。”
太医伏拜,隐晦地说:“天资健全者,才有习武的可能。”
皇后听出了太医的弦外之音——先天不足、筋骨柔弱的孩子,休想习武。换言之,这十多年间,皇帝的健全
体魄,或许已被酒色消磨得大不如前。
真龙天子一旦衰弱,环伺的豺狼虎豹,便会纠众作乱,造反的逆贼必将把皇城搅得翻天覆地。
第四卷:满庭芳
第83章 市肆纷纭 钓鱼游戏
昭宁二十六年正月初,纷纷扬扬的大雪从天而降,遮盖了九重宫阙的碧瓦朱檐。
天过黄昏,夕阳已沉,风连着雪,叩击着金椽红墙,在这巍峨的宫殿中,把阴寒之气传到了四面八方。
透骨的凉意侵入杜兰泽的衣袖,她打了一个寒颤,收拢自己宽大的衣袖,走入一座金碧辉煌的楼阁,顿觉一阵暖风扑面袭来。
杜兰泽略微抬头,向前望去,只见垂落的帐幔之间,设有四扇黑檀木雕花屏风,长约四十尺,高约十尺,镌刻着“龙争虎斗”的雕纹,那些纹理做得精妙细致、巧夺天工。透过屏风的缝隙,向内窥视,依稀可见方谨的赤金色锦缎长裙。
杜兰泽伏跪行礼,恭恭敬敬道:“微臣参见殿下,叩请殿下万福金安。”
方谨一语不发。她斜坐在一张长榻上,默读着华瑶写给她的举荐信。她的侍从正跪在一旁,披着一件薄的不能再薄的纱衣,双手端着一只酒杯,稳稳当当地送到她的面前。
这名侍从的身材颀长而健壮,隐隐从轻纱中透出形色。方谨抬起手,轻柔地抚弄他的脸颊,指端又缓缓往下,摸着他光滑的锁骨,狠狠一掐,掐出一条瘀红血印,他仍是一声也不敢吭,杯中酒水不曾洒溅一点一滴。
方谨饮下这一杯美酒,也没拿正眼看他,只说:“你们都退下吧。”
伺候方谨的一众美人躬身行礼,纷纷从侧门离去。
方谨半倚半靠一个软枕,缓声道:“杜小姐,你过来吧,本宫仔细瞧瞧你。”
杜兰泽站起身来,向前走了一段路。她举止娴雅,仪态优美,行走时衣袂翩然,笼着一身的宫灯清辉,像是天上的凌波仙子。
方谨淡淡地笑了笑。
杜兰泽交叠双手,又行了一个礼,端正地跪坐在方谨的榻前。这一行一坐之间,她的风姿更是秀逸,堪称大家风范。
方谨握着一把玉骨檀香折扇,又用扇面挑起杜兰泽的下巴:“听说华瑶很是器重你,待你也不薄,既然如此,你为何投奔本宫?你是读过书的人,应该明白这个道理,一马不备双鞍,忠臣不事二主。”
杜兰泽正要开口,方谨道:“你不必讲究那些虚礼,本宫只要你实话实说。”
杜兰泽微微一笑:“殿下是贤明之主,将来必定会继承大统,常言道‘良禽择木而栖’,四公主也是您的臣民,也想辅佐您的大业。四公主之所以举荐我侍奉您,只是为了向您献上两颗忠心。”
方谨玩味道:“你和华瑶的忠心?”
杜兰泽满怀诚意道:“诚如殿下所言。”
早在数月之前,方谨与华瑶合力治理京城瘟疫的时候,方谨就听闻了杜兰泽的美名。
杜兰泽的本领非同一般。她身负经天纬地之才,通晓算经策论之术,确实是可遇不可求的贤士。
在杜兰泽的统辖之下,满是疫气的营区内,诸多事务都被管理得井井有条,可见杜兰泽心细如尘,才学极为高妙,能力极为出众。
方谨身边的近臣,没有一个比得上杜兰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