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英在殿门外站了站,等丹佩和绿菱将早膳拿来,才回到正殿中,坐在案前用膳。
算时辰, 距大典结束,大约还有一个时辰。
她又往前殿中去看靳昭,亲自喂他喝了药,又与前来换药、施针的太医细细交谈。
如今,她与靳昭将话说开,他的病情自然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太医见他面色坦然,并无反对之意,便当着他的面,将情况仔细地告诉她。
与靳昭所言别无二致,只是更详细些,说明他的两处刀伤,都损伤了下半身的经脉,无论如何施针,靳昭都已没有知觉,便的的确确不能再站起来了,如今仍旧坚持施针,是为了防止双腿逐渐萎缩,将来伤好了,也不能掉以轻心,恐怕要坚持一辈子。
“一辈子便一辈子,”她握着他的手,坚定道,“我们不在乎。”
待从前殿出来,再回宜阳殿的时候,时辰便已差不多了。
她扶着腹部,小心地走到榻边坐下,接过丹佩送来的一小碟糕点,一边品尝,一边等待萧琰的到来。
近来,她的胃口似乎又大了一分,每日两餐之间,还要再有加餐,才不觉得饥饿难耐。
只是,今日,她心中回想着方才见到萧琰的情形,多少有些心不在焉,就连糕点的滋味,都是吃过好几口,才慢慢尝出到底是什么样的。
“娘子,”丹佩心细,察觉出她的神游,不禁问,“可是不合胃口?膳房还备了梅子口味的,是夏日里腌渍的梅子做成的酱,滋味酸甜,很是爽口,因娘子前两日说栗子糕好吃,膳房才先送了这个来。”
经她这样说,云英才反应过来,口中的栗子味似乎过于厚重了些,让她不由放慢了速度,看起来仿佛难以下咽。
人便是如此多变,昨日还觉香甜可口,今日便开始腻了。
“罢了,午后再用梅子的吧。”她看一眼指尖还余下的小半块糕,犹豫一瞬,还是吃了下去,而碟中其余的,还是分给了旁人。
尝过便好,不想要的东西,没必要全塞入自己口中。
很快,宜阳殿外,传来一阵喧哗声。
“娘子,皇子——不,”绿菱从外面进来回报,刚说出这两个字,忽然反应过来登基大典已经结束,该改口了,“是陛下,陛下与小侯爷回来了,是吴王殿下亲自护送的。”
她将宜阳殿的门打开,示意大殿内外的宫女、内监们一起出来,向新君行礼。
丹佩则搀着云英从榻上站起来,跨至门外。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远处那一行队伍已来到近前,萧琰在步撵前站定,让两名内监抱着阿溶和阿猊下来,随后,一道送到正殿门口。
阿溶的面色有些茫然和迷惑,大约已累极了,看着一张张熟悉的脸孔,就这么在自己的面前跪下,呆了一呆,下意识探出身去,拉住也要躬身的云英,道了声“起来。”
伏跪在地的十几人这才谢恩起来,个个脸上都是喜色,哪怕还在国丧里头,也掩饰不住。
“快请陛下和阿猊都进去吧。”云英微笑着摸摸两个孩子的脸蛋,生怕他们冻着,随后,才转头看向萧琰。
他从站定起,便将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没有半点掩饰和避讳的意思。
“我与吴王殿下还有几句要紧的话要说。”
萧琰身上气势一贯逼人,众人见状,虽觉奇异,却不敢多看多言,赶紧散开,各自当差。
丹佩慢了一步,将方才出来时,特意扯下,搭在一边胳膊上的氅衣抖开,给云英仔细披上,又仔细提醒她千万别着凉,这才转身进了屋。
高高的屋檐下,只余下云英与萧琰两人,方才嘈杂的人声已消失远去,四下的景致变得清晰而清静。
“大典很顺利,阿溶年纪虽小,耐心不足,中途有两次想要离开,好在尤定机灵,都哄住了,”萧琰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能有这样的表现,十分不易,比我幼时好了不知多少,看来大哥是当真用心照料了这孩子的。”
他的语气虽低沉,少了许多从前的放荡不羁,教人乍一听,还以为他经了这连日的变故,已性情大变。
可他偏偏又没有改口称“陛下”,仍以兄长的身份对阿溶直呼其名,又教人察出一点特立独行的坚持。
他还是他。
云英经他这般提醒,蓦然想起了萧元琮。
也不知为何,其实他的离开,也不过数日而已,今日再想起,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仿佛一旦新君登基,过去的事,就都化作了尘土,随风而去,很快便消失在大多数人的记忆里。
“太子殿下待陛下的确不错,”她回想着从最初入宫,到后来的种种,“哪怕在陛下的身世完全揭晓之后,太子殿下对陛下的关照,也一如既往。”
起初,她曾觉得萧元琮对阿溶的态度不大像纯粹的父亲对待儿子的样子,其中亦夹杂着一种复杂的情绪。
后来,她知晓了,那复杂的情绪中,是掺了算计的。只是,即便有算计,身为兄长的他,也从来没有苛待过幼弟半分。
那大约是一种说不清的同病相怜——同为皇子,拥有天底下最尊贵的血脉,却一直处在浓重的阴影之下,似乎连出生都是个错误。
“幸好他遇到了殿下,才能安安生生地活到今日,”她叹了口气,话中仿佛意有所指,“太子殿下大约也是不想看到自家的血脉,自家的兄弟,再如过去一般,连活着都成了一种奢侈。”
萧琰侧目,毫不闪躲地盯着她,听到这话,终是忍不住冷笑一声:“你不必拿话激我,我既将皇位让了出来,自然知晓分寸,不会做什么不该做的事。齐慎已让步,容我做了摄政王,他与其余几名重臣辅佐左右,我有大权在握,自不必再在乎那些虚名。”
他心中多少是憋了气的,总要有合适的时机发泄出来。
“穆云英,你已算计我,算计得够多了,我也如了你的愿
,与齐慎他们各退一步,暂时言和,共同扶持阿溶上位,我让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你呢?”
他走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充满压迫感,几乎挡住她眼前的大半光亮。
“我想要的,你给不给?”
他不禁抬手,拇指与食指张开,直接卡住她的下颚,将她的脸颊抬起来,让她半点无法躲避。
天地间仍旧沉浸在冬日的寒冷之中,云英对上他锐利的目光,呼吸之间,感到冷气自鼻腔灌入胸中,令她整个人感到清醒异常。
他果然早看透了她的算计心思。
不过,她本也没有刻意隐瞒,被他直接说破,也不觉多么羞愧难堪。
“妾多谢殿下成全。”她坦然地承认了,“殿下想要的,但凡妾能给,定万死不辞。”
萧琰听她如此回答,心里便已有了数。
“你不知我想要什么?”他又笑了一声,心里的那股气显然刚发泄出来几分,又被激得更甚,“若当真不知,又怎么敢赌我会照你的意愿,连皇位也要让出来?”
云英看着他的眼睛,并未因为他被激起来的怒而有半点畏惧。
“妾只是赌了一把,却从未笃定殿下一定会让妾如愿,只是,殿下与齐大人之间的矛盾不和,并非因妾所起,若殿下不让,只怕到此时还僵着呢。”她说着,放慢语速,压低声音,“况且,即便到最后,妾没能如愿,也绝不会因此怨怪殿下——这是妾自己的选择,愿赌服输。”
萧琰怔了怔,在心里重复一遍“愿赌服输”这四个字。
分明就是说给他听的,这是在告诉他,不是他做了让步,便能事事如愿的。
就是她这般的性子,让他禁不住倒抽一口冷气,连牙根都有些酸楚。
已经知晓她就是浑身带着刺的,如今,那一根根倒刺,又从鲜嫩的枝叶与花朵间探出,只要再靠近一步,就要被扎出一手血。
那血,除了让人疼痛,让人铭记,还会成为滋养她的养料——她就是这样一步步从荆棘丛中攀长上来的。
他全都知道,将她的面目看得真真切切,但就是想赌这一把。
“我想要你,穆云英。”
“殿下想像从前的太子那样?”
“我不是太子,更不坐皇位,只是个摄政王而已,在朝臣们眼里,素来乖张,早没什么脸面要顾忌,便是直接将王妃之位给你,定也无人敢置喙。”
朝中曾有那么多的官员,想将自家门庭高贵、身世清白的女子嫁入他的王府,便是做个侧室也愿意,而他统统不要,如今,却能将王妃之位奉上,对于自小便是天之骄子的他来说,已是能给出的最大的“诚意”。
“至于你肚子里这个孽种,”他的目光还是控制不住地落到她的腹部,“身上流的,横竖也是我萧家的血,少不了他一口吃的。”
他自然做不到将其当做亲生的一般爱护,但至少能容得下。
云英惊讶地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感到一阵恍惚和心软。
若说毫不动容,定是假的,他能做到如此地步,无论如何,心中是有她的。
她不是铁石心肠之人,当初入宫时,所求也不过是能有个依靠,好让自己和阿猊的下半辈子不要在担惊受怕中度过。
那是她接近靳昭的初衷。
其实她也曾幻想过,这辈子,能如寻常的闺阁女儿一般,有机会穿上嫁衣,登上喜车,风风光光、大大方方地将自己嫁出去。
可是,这样的念头,在和靳昭分开后,便渐渐消失了。
若他再早一些,早上一年,在靳昭刚刚离开京都时,便对她说这样的话,做这样的承诺,她也许会在感动之余,点头答应,从此走上另一条路。
可是,现在的她已变了。
她遇到了更多人,站到了更高的地方,早已不再如过去那般,还要寻求“安稳”二字。
“殿下能保证一辈子都不会改变吗?”她没有答应,只轻声地问。
萧琰感到自己已听到了答案,心头骤冷的同时,面目沉下,眉头蹙起,正要说什么,却听她又开口了。
“连我自己也不能保证。譬如今日的我,同一年前的我、两年前的我,早已大不相同,我也不知明年、后年会发生什么,更不知那时的自己,又会变成什么样的人。我想,殿下也是如此。”
“你不信我?”萧琰扬眉,听到她这些话,直觉这是拿来搪塞自己的借口,“你觉得我会变成像父皇那样的人?”
他的父皇,明明说着将他的母后视作一生的挚爱,守了多年的承诺,可到头来,仍是熬不过漫长岁月中的改变。
他想说,他不是那样的人,他从来光明磊落,一言九鼎,说出的话,许出的诺言,便是死,也不会违背。
可是,云英还是摇头。
“我信你,不会违背自己的承诺。可是,感情这样的事,总有倦怠的时候,若有朝一日,柔情与爱意终要淹没在琐碎之中,只靠曾经的诺言约束彼此,那样的日子,又有什么意思?”
她的确将郑皇后可悲可恨的人生牢牢记在心头,但更重要的,不是她不敢赌自己会和她有不一样的结局,而是她本来就不一样。
“我不想被束缚,”她抬起手,握住萧琰卡在自己下颚处的手,微微用力,将自己解放出来,后退一步,“这辈子都不想。”
她可以居于四方宅院,安心度日,可相夫教子只能是生活中小小的一部分,绝不能成为全部。
萧琰感到手上一空,原本温热细嫩的触感顿时被冬日的寒意取代。
他就这样,在新岁伊始,换来兜头的一盆冷水——赌输了。
“穆云英,你对我,难道没有一丝感情?”他不甘心,再度上前一步,重新将手伸入她氅衣底下盖得严严实实的脖颈,卡住她的下颚,让她被迫抬头看着自己。
“有,”她答得干脆,语气是出乎意料的平静,“只是还配不上王妃之位罢了。”
她的那点情意,实在单薄,远不足以支撑她走入婚姻的牢笼。
萧琰感到自己最大的“诚意”,在旁人看来,似乎没什么分量。
这还是他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而偏偏那一个“有”字,又让轻飘飘的一切,在他这儿变得实在起来,又酸痛,又更舍不得放开。
这个女人好似天生有钩子,扎进他的肉里,将他牢牢勾住了。
“靳昭呢?”他心里还有另一根刺,“若是他,你会嫁吗?”
云英有片刻犹豫,然而很快,还是摇头:“曾经会,也答应了的,现在不会,他也没再提过此事。”
“是因为他的双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