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定是故意落在这儿的!
半晌,五指慢慢松开,他面无表情地将帕子叠起放在床头,起身去重新梳洗一番。
再回来时,万籁俱寂,连夜半虫鸣也已偃旗息鼓。
他灭了孤灯,卧回榻上。
不知过了多久,连他自己都以为自己应当已经睡着了,一阵夜风自窗外吹入,将那方帕子吹到他的身上。
第26章 马车 一股强势的力量将她往里带。……
接下来的好几日, 云英又没再见到靳昭。
一来是靳昭一连数日都没再入过内闱,二来则是她也没再刻意去寻。
上回已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互相之间, 也该留些体面,若他还有意, 就该主动些了。
平日在宫中到底不方便,她有耐心, 打算等八月末,再有机会出宫时, 瞧一瞧他的反应。
很快,持续了近两个月的暑热终于过去,整个京都迎来属于秋日的凉爽干燥, 皇帝的千秋节也在这时终于到来。
不论民间还是宫中, 处处张灯结彩, 从清早起, 便沉浸在一片欢欣喜乐的氛围中,只等到夜里,家家户户团聚赏月, 饮酒歌舞。
宫中更是忙碌不已。
郑皇后令教坊司、光禄寺、六局二十四司一道办的一场宫宴, 已准备了两月有余,今日终于要上真阵仗,是以从清早开始,便在宫中穿行。
既是家宴, 亦是国宴,皇亲国戚、朝中重臣,皆在受邀之列,由六局拟下的名单瞧, 足有数千人。
这样多人给圣上贺寿,光是寿礼,就要从早至晚地收,堆满整个鳞德殿,方能收完,稍早一些的,更是才过晌午,就已带着家眷入宫。
偌大的皇宫,自云英入宫以来,第一次瞧见这样的盛况。
东宫亦是早早开始准备着。
薛清絮难得没有窝在她的燕禧居,而是与萧元琮一道坐在少阳殿的正殿,看着内侍们将礼单上的寿礼一件件拿出来,亲自过目。
东宫贺寿,不但是萧元琮一家,还要带上所有东宫属臣,虽非所有人都要入宫赴宴,但尽一份心却必不可少。
如今的东宫,已然是油煎火烤的境地,可容不得被人揪出一点对圣上不敬的错。
而宜阳殿中,则在给小皇孙沐浴。
尚服局送来了新制的衣裳,锦缎的吉服,不似成年的皇子龙孙的衣裳那般照
着仪制章程那样一丝不苟,只做了大致的样式,不过,小皇孙穿在身上,像模像样,比平日神气许多。
丹佩和绿菱因要到宫中的蓬莱池游玩,在殿中都抢着做事,直到时辰差不多,才把又补了一觉的小皇孙交到云英怀里,由她抱着往少阳殿去。
殿外宽阔的庭院里,随行的属臣已齐整地站做两排,前面是一辆顶了华盖的宽敞马车——平日入宫,自不许驾马,今日圣上体谅臣子们皆拖家带口,若单用步撵,恐走得太慢,再加上有些年长者腿脚不便,便准正三品以上的官员及其家眷使用车马。
太子也在其列,这才用了马车。
高高的台阶上,萧元琮与薛清絮二人身着稍正式一些的常服,由众人簇拥着,在内侍、宫人的搀扶下,一同走下来,踩着两边的杌子坐进马车。
车架实在宽敞豪华,两人坐进去,中间隔着约莫三尺的距离,两侧仍旧留出许多空隙来。
云英抱着皇孙,恭敬地站在内侍宫女们仪仗的最前面,正想是否要将皇孙也送到马车上。如今皇孙又大了一些,孩子一时一个样,应当已不似先前那样认生了。
很快,丹佩将宜阳殿中让小皇孙睡的提篮送来,在萧元琮的应允下,放到马车上。
她本想放在二人之间那三尺左右宽的地方,可萧元琮却说:“放在孤这一侧吧,太子妃近日操持琐事颇多,孩子吵闹,一会儿别扰着她。”
丹佩一愣,不敢看薛清絮的表情,赶紧将提篮放下,便匆匆下去了。
待云英抱着还有些迷糊的孩子,小心放到提篮中,盖好小毯子,就要下车,萧元琮又开口了。
“云英,你也留下吧。”
他的声音温柔平和,听不出异样,在旁人看来,只是叫她留在车上照看孩子而已。
云英却立刻悄悄看向薛清絮,她总是有些害怕这位举止怪异的太子妃。
只见薛清絮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仍旧是端庄温和的模样,但不知为何,微扬起的细长眼角,透着一种毫无表情的冷漠,也不知是对云英,还是对萧元琮父子。
云英不敢再看,也没有拒绝,在萧元琮身边的空地跪坐下,仔细地看护孩子。
华盖下,轻纱幔帐缓缓落下,遮出一块朦胧的舒适空间。马车在内官的示意下缓缓前行,朝着鳞德殿的方向行去。
穿过东宫西侧门时,守卫在两边的羽林卫将士纷纷抱拳躬身,行礼相送。
云英又忍不住悄悄瞥一眼。
靳昭就站在最前面,低着头,一动不动,宛若塑像。
隔着幔帐,又在车上,她不敢多看,只一眼,便飞快地收回视线,仍旧眼观鼻鼻观心,没有注意到太子夫妇各异的神色。
那二人,一个目光悄然落在她的身上,另一个则同她一样,不着痕迹地看了靳昭一眼。
过了宫门,便要转入夹道,车行得再缓,布置得再舒适,也免不了几分歪斜颠簸。
云英跪在一旁,尽力扶着孩子的提篮,生怕出什么意外,自己却没留意,身子朝马车外一歪。
她跪的这处并不逼仄,只是谨慎起见,不敢离萧元琮太近,这才尽力缩在边缘。眼看就要栽下去,她也不敢出声,只赶紧松开抓着提篮的手,生怕将皇孙也扯下去。
就在这时,右侧的肩膀忽然被一只手牢牢抓住,一股强势的力量将她往里带了把,在行驶方向回正前,稳住身形,没有跌下去。
是萧元琮。
云英怔了怔,只觉肩上的那只手,原来比她料想中的更有力。
手掌间的热透过襦裙的布料传至她的肌肤间,片刻后才挪开,让她感到背后一阵轻颤。她想要低声道谢,可一抬头,却见他仍旧端端正正坐在座上,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仿佛什么也没做一般,而另一边的薛清絮似乎也没有发现他们之间的细小动作。
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马车行得快,又不用如住在宫外的大臣亲贵们一般在外头的宫门处一家一家排着长队进来,不一会儿就到了鳞德殿附近。
已近傍晚,宾客们来了大半,鳞德殿内外人来人往,一见太子过来,众人纷纷停下动作,朝着这处行礼,还有不少亲贵,携家中妻儿,单独再来向萧元琮请安。
其中就有武家。
先前,云英才刚入宫时,萧元琮对武成柏多次避而不见,武成柏便也不再自讨没趣。
如今,郑、武两家亲事彻底作废,武成柏的处境越发尴尬,正面遇上,萧元琮也没必要再避。
“殿下,臣惭愧,没有约束好犬子,冒犯了中郎将,给殿下添麻烦了,今日,臣特携犬子来给殿下请罪!”
武成柏也不兜圈子,上来就说明来意,也不知是不是已预感到头上的官职已岌岌可危,态度格外谦卑诚恳。
云英抱着小皇孙站在萧元琮的身后,一时有点发愣。
在城阳侯府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武成柏如此低声下气的样子。
在武家,武成柏是天,上至杜夫人与武澍桉,下至外院最低等的杂役,都要对他俯首帖耳,他从来都高高在上,满是威仪,宛如一尊神像,谁也不敢冒犯。
而在太子面前,他却像府中那些下人一般诚惶诚恐。
云英在萧元琮的身后,恰好也是武成柏对着弯腰作揖的方向,莫名有种自己正受他礼的错觉。
这就是权势和地位带来的绝对压迫,能将自己不喜欢的人统统踩在脚下,难怪有那么多人,甘愿冒着付出性命的危险,也要一步步往上爬……
“孽子,还不快过来,给太子殿下赔罪!”
那头的武成柏已经在喝斥那不成器的儿子,云英循声看去,恰好对上武澍桉还带着一丝不服气的眼神。
那眼神,她再熟悉不过。
在勋贵子弟中,武澍桉不算太不着调,虽然沾了些纨绔的脾气和习性,但心里清楚自己拥有的一切,都是来自家族的庇佑,是以一向不敢顶撞父亲。
可他年轻气盛,哪里受得了在父亲面前那样多的气?所以,每每被训斥,他都暂忍着,待父亲走后,再“阳奉阴违”地偷偷发泄出来。
那时,他的眼神就和现在一模一样。
“臣行事鲁莽,不计后果,那日实是夜里喝多了酒,尚未清醒,才做出那样荒唐的事,求殿下恕罪!”武澍桉此刻已低下头,看似恭顺地给萧元琮认错。
可是云英却觉得他心里还在憋着坏。
萧元琮素来待人宽和,有这样多人在,自然更不会对武澍桉疾言厉色。
“此事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二位爱卿不必行如此大礼。”他先和颜悦色地让人起来,接着话锋稍转,“不过,靳卿到底是出于好意,才出手阻止。他到底是孤身边的人,跟随孤多年,一直稳重可靠,孤少不得想替他说一句。”
事情的起因本在云英身上,可从头至尾,他们三人的对话,都没有提到她半个字。
武成柏立刻回头给儿子使眼色。
武澍桉连忙上前,主动说:“不知中郎将今日是否也入宫?臣愿亲自向中郎将赔罪,以表诚意!”
萧元琮看着他,没有立刻说话,却是旁边一直没有出声的薛清絮替他回答了。
“这有何难?靳卿今日在东宫当值,不曾过来,晚些时候,臣妾着人去请他过来便是,”她笑着看向萧元琮,“殿下,如此可好?”
萧元琮对上她的视线,顿了顿,点头:“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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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英殿内,萧崇寿歇了近一个时辰,才在郑皇后的亲自服侍下,起来喝了太医开的药。
“果然瞧着精神好了许多。”郑皇后将喝空的药碗递给身后的宫女,自己则拿着帕子替他擦了擦嘴角。
萧崇寿笑她:“药才喝下去,哪就有这么快?分明是你哄朕呢。”
“臣妾说的是实话,陛下近
来本就比先前好,加上今日千秋,便是不喝药,也瞧着好。”郑皇后瞥一眼殿中的漏刻,招来宫女,“时辰差不多了,替陛下更衣吧!”
她亲自扶着萧崇寿从榻上起来,再由宫女捧着复杂的冠服过来,替他更衣,她这才腾出空来,转身绕过屏风,来到外殿。
珠镜殿的掌事宫女彩凤早已等候多时,见她出来,立刻悄无声息地跟上。
主仆两个一路走出幽深的殿阁,直到跨过高高的门槛,站到凭栏边,身旁再无其他人时,彩凤才敢上前禀报:“娘娘,一切都已准备妥当。”
“宁华殿那边呢?”
“公主已经答应了,今晚亥时,会准时去撷芳阁。”
“那便好,成与不成,便看今夜了。”郑皇后说着,看向阶下的砖石路。
长路尽头,萧琰在一名内侍的指引下,正朝这边走。
郑皇后忙调整自己的表情,笑着迎上去:“琰儿!你来得正好,你父皇已在更衣,待一会儿好了,咱们三个一起去鳞德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