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什么!”郑皇后连忙后退,抬起衣袖挡在身前,“是不是被冤枉的,只要查一查这药出自何处,由谁买的,一切便清楚了!”
这是他们早早留好的后手,一切由武澍桉动手,他们只要负责将人引去便好,如此,万一事发,只需将罪责统统推到武澍桉的身上就好。
饶是武澍桉再糊涂,此刻也反应过来了。
难怪郑家不亲自动手,偏要将这样隐秘的事告诉他,明明郑皇后在宫中一家独大多年,便是疑似曾经害死皇嗣,陛下也能容忍,原来只是想拉他做替死鬼!
枉他还以为,只要冒一次险,替郑家解决了靳昭这个心头大患,从此就能登上郑家这艘大船,保住父亲的官位,甚至是整个武家的前程!
而如今,他已经彻底成了弃
子,不但自己死路一条,就连父亲也要受他的牵连!
“是有人给我下药的,”他的心已彻底凉了,看着一旁为了自己不断哭泣、磕头的父母,他忽而生出一股破釜沉舟的勇气,“药是我带的,可我并非要用在自己身上,而是要用在靳——”
眼看他就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事情的真相,武成柏赶紧过去捂住他的嘴。
宦海沉浮这么多年,他不像儿子那样单纯,已然看出此刻,一旦儿子将事情和盘托出,事情便再没有转圜的余地。
父子两个纠缠之际,郑皇后连连后退,直呼身边的皇帝亲卫:“立刻将人拿下!堵住他的嘴!”
那是天子亲卫,只保护天子一人,饶是皇后再受宠爱,这些御前带刀的侍卫们也断不可听从皇后的命令。
一时间,狭窄的屋子里,只有武家父子推搡着,武澍桉到底年轻,一下扭开脑袋,便又要继续说,武成柏只好松开拽着他胳膊的手又去捂他的嘴。
这下,武成柏得了自由,干脆猛地朝着皇后的方向扑过去。
“啊!”郑皇后惊恐地尖叫着后退,一不小心碰到门槛,没能站稳,双手在半空中乱舞,恰好捉住就站在身旁一步的萧崇寿的衣袖,带着他一同跌倒在地。
场面顿时更加混乱,伤到了皇帝,亲卫们纷纷动起来,只是速度仍旧没有失了理智的武澍桉快。
眼看他就要赤红着眼扑到帝后的身上,一道身影忽然从人群中蹿出。
只见他握住最近的一名侍卫随身所配之刀,用力抽出,紧接着,寒光一闪,手起刀落,一股鲜血从武澍桉的脖颈间喷出,剧烈挣扎的身子忽然停滞,片刻后,砰地一声,重重倒在地上。
狭小的屋子一下安静下来,众人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那仍在不断淌出的鲜血,震撼了所有人的内心。
武成柏的身子晃了晃,盯着地上的儿子,嘴里的喃喃声由低到高:“你杀了他,你杀了他,你还我——”
他一抬头,“儿子”两个字还没出口,便对上萧琰冷漠中带着杀意的眼神。
银白的刀刃上,还有残留的鲜血,积聚至刀尖,再一点点滴下来。
“武澍桉惊扰圣驾,论罪当诛。”
萧琰说完,重新站直身子,在众人各异的眼神中,将刀送回鞘中,面无表情的脸上还沾了几滴方才喷溅出的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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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会死吗?”
黑暗中,云英鬓发散乱,朝前趴在案几上,在身体止不住剧烈颤抖的时候,轻声问出来。
靳昭正觉脑海中一片白光炸过,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伏在她的身后,问:“什么?”
自被解开心底的束缚后,他找回了藏在深处的那个自己。
这些年,他一直在京都,忠诚地跟在萧元琮的身边,周旋于文武官员中,始终要粉饰自己,让自己变得与这些人一样,遵守各种规矩,军中的,宫中的,官场上的,交际中的,没一处没有条条框框。
他骨子里那个想在草原策马,在沙漠跋涉,想带着千军万马踏过边地山河的自己,已被磨灭了大半,却在今晚,有了托身之处。
赤诚相对时,他用尽全力,如策马奔腾一般,放任自己那不容于繁华都城的妄想流淌出来。
原来这样快慰。
“没什么。”云英撑起酸软的身子,不欲与他在此促膝长谈,“一会儿殿下该回来了。”
靳昭将她扶起,要替她拿一旁的襦裙的手顿了下。
“我会如实向殿下禀报今晚之事。”片刻后,他低着头轻声说。
“那我呢?”云英凑到他的颈边,对着他的耳畔低喃,像说两人间的私密一般。
第32章 外裳 春情荡漾,令人难忘。
靳昭的喉结无声地动了动, 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即使尽力克制,胸膛起伏的幅度也无法隐瞒。
她怎样?她问的是他会如何说与她的这场荒唐事, 还是问她应该如何回太子的话?
他忍住想要重新搂住她的腰,吻她的脖颈的冲动, 沉默片刻,轻声说:“我们之间的事, 我不会说。”
这是宫里的规矩,她如今还是东宫的人, 便不能越雷池一步。
“奴以为,中郎将对太子殿下的忠心天地可鉴,绝不会对殿下隐瞒一丝一毫。”云英自他手中抽出自己的襦裙, 重新穿上。
胸口处的濡湿还没有干透, 一触碰到那两处肌肤, 就有一种粗糙的摩擦感, 激得她眉头微微皱起。
靳昭在她穿衣时,下意识移开视线,不敢多看, 垂在身侧的手则悄悄握成拳。很快, 又觉得事情明明已发生了,自己再这样拘着,反倒显得伪善。
“你与我之间的事,无关对殿下的忠心。”他极力将与她的这场情事归为私事, 好让自己隐瞒的选择显得在情理之中,可是内心隐隐有声音告诉他,这样不对。
云英笑了笑,系好衣带, 朝南面东宫侧门的方向看去,黑夜里,太子的仪仗灯火十分显眼,他回来了。
“奴明白,”她冲靳昭行了个礼,仿佛已经恢复了从前的样子,“不会给中郎将添麻烦,不该说的绝不多说一个字。”
她说完,缓步走下楼梯,拾起方才落在下面的披帛,重新裹在身上,抄小路往宜阳殿的方向去了。
靳昭站在窗边看着她的身影飞快地消失在夜色里,慢慢低头,伸手捂住自己的脸。
片刻后,他迅速起身,快步朝少阳殿的方向行去,在萧元琮回来之前,先站到殿外的石阶下,在马车行近的时候退到一旁,躬身下拜。
“殿下,臣——”
没等他多言,萧元琮先抬手止住,随后从马车上下来,示意他跟上,一言不发地进了殿中。
靳昭抬头时,瞥了一眼马车,里头空空荡荡,全不见去时与萧元琮同车的薛清絮的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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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英回宜阳殿的时候,绿菱已经带着皇孙在内室就寝,丹佩则在外间的长案边收拾皇孙的衣物。
“你回来了,怎么不在那儿多——”丹佩听到动静,下意识抬头笑着看过来,可话还没说完,看到她有些凌乱的发髻,和身上裹着的披帛,一下愣住了,“怎么这副样子回来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说罢,放下手里才叠好的小肚兜,起身迎上来。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云英看起来大不一样。
那张粉白的脸庞,本就已经十分美丽,此刻除了凌乱与狼狈,似乎还多了几分水润的光泽,好似被雨打湿的花朵,又像夏日浸在井水中的葡萄,脆嫩欲滴。
“喝了两杯酒,有些上头,”云英冲她飞快地笑笑,说出先前想好的说辞,“在池边弄湿了衣裳,本想脱下晾一晾,后来却忘了丢在哪儿了。”
丹佩一想,蓬莱池边确实有几处浅滩,若是站得近,一不小心就要湿了衣裳。
“哎呀,秋日可不能着凉了,我去给你打点热水,快好好洗一洗吧!”
“多谢。”云英早已疲惫,衣裙底下的身子更是黏黏腻腻,难受得紧,正想回来沐浴,谢过丹佩后,又说,“你早些歇息吧,不必管我。”
丹佩替她将热水倒进桶里后,便要出去:“还有两件衣裳,我收好便去睡了。”
小小的浴房里很快只剩下云英一人。
她跨进只装了小半热水的浴桶中,感受着柔软的温度自下而上地将自己包裹住,慢慢将脑袋搁在桶沿上。
她想,交给公主的那件外裳应当已经处理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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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英殿内,太医院院正李太医带着另外两名当值的太医跪在榻边,亲自给萧崇寿施了针,又瞧着他喝完药,安然沉睡过去,这才松了口气。
“娘娘、殿下,圣上已无恙,只等睡过一觉便好。”
卧榻边,郑皇后正出神地望着
双目紧闭的萧崇寿,面色茫然中带着与以往不同的慌乱和恐惧,双手摆在膝上,别扭地拧着自己的衣袍。
她平日最重体面,衣饰穿戴,洁净齐整、华贵精致,一样也不能少,而现下身上的裙裾间,已然溅了血迹、染了泥污,却仍没被换下。
就连李太医战战兢兢的话,她都完全没有听进去,只顾陷在自己的胡思乱想中,撷芳阁发生的事已让她慌得六神无主。
反倒是方才拔刀杀人、血溅当场的萧琰,看来比她镇定多了。
“有劳诸位太医,”他面无表情道,“明日一早,恐怕还要请李太医亲自前来,替父皇把一把脉。”
“此乃微臣分内之事,明日卯时三刻之前,微臣出宫之前,定会再来替圣上请脉。”李太医说着,就带着另外两名太医告退,从头至尾,头也不敢抬一下,更别提与这位煞神祖宗对视一眼。
医者,若以士农工商论,当属工,同朝上那些实权在握的那些文武官员相比,地位始终低上一大截,只是因为这一身手艺,才被他们稍稍高看一眼。
方才的事,他虽没有亲眼看到,可是该听说的一点也不少。这位祖宗连城阳侯家的独子都敢当众杀死,更别提他们这些微不足道的医者。
几人将脑袋埋到胸口,快速起身,窸窸窣窣退出去,大殿忽地变得空旷可怖,连说话都仿佛要有回音。
“你怎么能杀了他!”
片刻后,郑皇后回神,一声质问,完全没有平日的盛气凌人,惊恐不解之余,还多了母亲对儿子的担忧和紧张。
“那是公侯之家的官眷,更是朝廷命官,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杀了他,可曾想过如何收场?”
撷芳阁里的那一刀,惊住了无数人,要不是萧崇寿在晕倒之前交代了暂不许动吴王,只怕当场就要有人上来将他看押起来。如今也没好到哪儿去,天子不省人事,满宫之中,便数皇后与太子最大。
她这个皇后也还没洗清嫌疑,无法发话,事情便都落到太子身上。
方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太子已经下令,着刑部的两位官员负责,宫中的内监总管、天子亲卫统领督办,于十日之内彻查此事。在事情有定论之前,吴王不得出宫禁半步。
太子已算仁慈,在完全掌握主动的情况下,指派的两名官员中,也只有一名是齐慎的门生,算是东宫党成员,另一名则是从不涉党争,一向以公正严明著称的老臣。对当众杀人的吴王,更是没有趁机直接将他缉拿关押,而只是让他留在宫中不得离开。
萧琰冷笑一声,带着她去无人的外间,才拿那双无甚情绪的黑眼睛遽然盯住郑皇后:“母后安排那些腌臜事时,可曾想过如何收场?”
郑皇后一僵,被儿子问得心虚,不知要如何辩解。
萧琰亦没有给她辩解的机会,又继续说:“母后,今日我若不杀武澍桉,那刀,以后就要架在你我的脖子上——这把刀,就是母后你与舅父递给他们的!”
若不杀了武澍桉,那他的嘴,就会成为武成柏拿来要挟他们的筹码,而太子绝不可能放过这个致命的把柄。
郑皇后面色惨白,哆嗦着嘴唇说:“我、我哪里想到会变成这样?原本安排好,是靳昭和——”
说到这儿,她忽然停住,不敢继续说下去。
岂料萧琰一点也不意外,直接接着她的话说:“和普安,是不是?”
早在宫宴开始之前,他就有预感,只是当时忙于应付上来攀谈、敬酒的朝臣们,没腾出空来查问,但在事发之时,众人都往撷芳阁去之前,他先让信任的侍从潜去那附近,在暗中观察、搜寻。
果然在那附近看到宁华殿的宫女在树影草丛间偷偷翻出一件公主的衣裳,瞧那模样,俨然是事先同什么人约定好,放在那儿等着她去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