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带的是王府的府兵,京中对王爷府兵的规制有限制,四人才凑齐六百兵马,但陆奉的人都是禁龙司精锐,各个英勇无比,以一当十,且占据地形优势。贤王渐渐觉出不对劲儿,高声道:“匹夫之勇,总抵不住御林军,御林军即刻赶到,念在你们受反王蒙蔽,束手就擒,既往不咎。”
“巧了。”
陆奉恣意大笑,风吹起他的衣袍和墨发,“本王也在等御林军。”
……
齐王府火光冲天,厮杀声一片,自从和突厥和谈后,陆奉还没有这般过瘾,他随手抽了一把王府侍卫的长刀,跃跃欲试之时,刀柄和手腕上的佛珠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陆奉略带嫌弃地看了一眼手上的珠子,他不习惯手上缠一圈东西,这珠子平平无奇,估计那些秃驴为了香油钱,诓骗于她,也就她把这玩意儿当宝贝。
心里这么想,陆奉站了许久,他“咣当”一声把刀扔在地上,朝暗中的弓箭手做了个手势。
啧,女人就是麻烦。
***
天边泛起鱼肚白,京城一处荒凉的小院厢房中,江婉柔搂着睡着的小女儿,淮翊依偎在她身边,丽姨娘单手抱着淮翎,扒着窗户往外瞧。常安的拇指压在刀柄上,眼光六路,耳听八方,机警地看向四周。
一整晚,几人都没有阖眼。
“姨娘,你歇歇吧。”
江婉柔低声道。常安不能睡,淮翊不肯睡,姨娘一把年纪,还得跟着她受罪。
丽姨娘回过身,叹了一口气,“我这心里慌慌的,也不知道王爷……唉。”
不止丽姨娘忧心,江婉柔眼底也是一片乌青一整晚,女儿在他的臂弯里安睡,她看着明珠的样子,她的眉眼很像陆奉,不似女子般柔和,反而有些英气。
淮翎是悬胆鼻,淮翊的嘴唇薄,抿着唇的样子,简直和陆奉一摸一样。带着三个孩子,她怎么能忘得了他?
匣子中那些东西,在她还没有在陆府站稳脚跟时,也曾想过不如叫陆奉休了她,一了百了。她有田有银子,自己立个女户,过得不比当个小媳妇自在?时过境迁,匣子中的银票越来越丰厚,她却越来越离不开他。
这世上再也找不到任何一个男人,比他对她更好了。
江婉柔心乱如麻,一会儿想陆奉会不会赢,一会儿想他昨晚交代的话,去北境,找凌霄,找柳月奴,
在乌金城时,他极力推柳月奴上位,是不是早就为今天打算过?他在那时已经开始布局了吗?如若他真败了,与其在大齐躲躲藏藏,不如去已经成为突厥可汗的柳月奴那里求得庇佑。
既然他那么厉害,这回肯定能逢凶化吉,她都把佛珠给他了,佛祖会保佑他的。
天亮了,他怎么还不来?
……
江婉柔的心思一会儿飘到这儿,一会儿飘到那儿。没个定性,一片沉寂中,陆淮翊站起来,翻开方案上的包裹,取出一块炊饼。
他递给丽姨娘一块,又递给江婉柔,道:“母妃,吃饼。”
江婉柔苦笑一声,“好孩子,你吃吧,母妃不饿。”
这里提前放的有干粮,应急用的,自然不可能和王府的山珍海味相比。而且夏日炎热,放多了容易馊,这是一处废弃的小院,不能生火,否则炊烟会叫人生疑。放的都是馒头炊饼,饿不死罢了。
只有三天的量,如果三天还没消息,说明成败已定,京城已不能久留,到了出城的日子。
陆淮翊固执地伸着手,“母妃不吃,儿子也不吃。”
赶路匆忙,他身上锦袍的衣角沾了几处脏污,但他长得好,眉目清隽,身形也抽条了,即使在陋室也难掩贵公子的气度。
陆淮翊道:“母妃不用担心,父王英明
神武,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就算万一……有儿子在,定会侍奉母妃和祖母终年,来日倾尽全力,为父报仇!”
江婉柔:“……”
她摸了摸他的头,向来溺爱孩子的她罕见地轻斥陆淮翊,“莫说丧气话。”
虽然长子孝心可嘉,但江婉柔此时着实不需要这份孝心。母子两人正在为一张饼争执不休时,外头传来“踏踏”的脚步声,整齐有序,催人心弦。
“他来了?”
江婉柔眼神一亮,急忙扒着窗户往外看。常安“唰”地一下寒刃出鞘,警惕道:“别出来!”
以防万一,陆奉连工匠的命都没留,此处只有他和常安知晓。主君把妻儿的命托付在自己手里,常安再谨慎都不为过,他抬起手掌,拇指与食指圈起,放在唇边,吹了一声恍若知了的叫声。
外头脚步声停了,却没有应答。
常安心下一沉,用力握紧刀柄,这时外头传来粗狂低沉的声音,“常大人,我是霍费昂,王爷命我来此接王妃娘娘和世子。”
“信物为证,请开门。”
常安试探着打开门,这里有机关,寻常人进来一步踏错,就落得万箭穿心的下场,霍费昂站在门口,常安没有关上机关,道:“信物呢,先拿出来。”
霍费昂似乎知道机关的事,脚下纹丝不动,身后有人奉上一个盒子,当着常安的面打开,是一串檀木佛珠。
“只许看,不许动。”
霍费昂交代道:“这是王爷给王妃娘娘的信物,不许旁人染指。”
常安将信将疑地接过来,按照他和陆奉的约定,陆奉原话是:“以哨声为信,本王亲自去接应你们。”
如今来了个霍费昂,虽然知道他是王爷的人,常安还是不放心,难道中途出了什么变故?
里屋的江婉柔看见佛珠,激动几乎留下眼泪,连声道:“对,没错。”
“是陆奉,是他!”
常安紧皱眉心,道:“王妃娘娘,您再仔细瞧瞧,这东西看起来很寻常,或者被有心人得到……”
这时,外头传来霍费昂的声音,“王爷有句话托下官转告王妃娘娘,得罪了。”
霍费昂清了清嗓子,道:“告诉她,除非从本王尸体上爬过去,她痴心妄想!”
江婉柔一下就明白了,她下密道前,曾说不给陆奉守寡。小心眼儿的男人,她又不是说真的,值当他记到现在!
一系列的冲击叫她既激动又无奈,她站在原地,深深吸气又呼气,对常安道:“是夫君。我们跟他走吧。”
常安不明所以,不过陆奉给他的命令是保护王妃,但凡有变,王妃娘娘就是他的新主子,在陆奉手底下做事,最重要的是听话。
常安撤了机关,外头一溜儿玄甲军,戒备森严,江婉柔在众人的簇拥下登上马车,接着是几个孩子,丽姨娘,车轮滚滚向前,江婉柔心中有一腔话,等着和陆奉说。
怀着忐忑又激动的心情,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还没有走到,密道有这么长吗?江婉柔掀开帘子往外看,疑惑道:“霍大人,这不是回王府的路。”
霍费昂骑马到江婉柔跟前,低下头,道:“禀王妃娘娘,齐王府昨日大乱,死伤众多,不宜歇息,王爷在皇宫等您。”
江婉柔心中大惊,这么快?
霍费昂接着道:“圣上昨夜遭国公府的老夫人刺杀,昏迷不醒。王爷暂代朝政,在宫中为圣上侍疾。”
第108章 尘埃落定
“老夫人?”
江婉柔更疑惑了,追问道:“是陆国公府的老夫人?”
她曾经的“婆母”?不是在国公府的佛堂关着么,一个身体孱弱的老妇人,怎么能刺杀皇宫里的天子?不可置信。
霍费昂微微颔首,道:“具体事宜,等王爷与王妃娘娘细说。”
关于圣上遇刺这件事,满朝文武讳莫如深,霍费昂也不敢多言,江婉柔朝他点头道谢,并没有为难他。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马车从东华门驶向皇宫,江婉柔掀起车帘往外瞧,宫内的侍卫宫女井然有序,各司其职。盘龙金柱,红墙琉璃瓦,四周的陈设和她从前进宫时别无二致,没有打斗过的痕迹。
只是从前马车只能停在宫门外。在宫里,除了帝后和品阶高的主子们有轿撵坐,以他人都得步行,宫里的路又直又长,江婉柔从前都是老老实实靠腿走,今天马车直接从东华门驶入,长驱直入内廷。
丽姨娘带着两个小的去偏殿歇息,霍费昂做了个手势,道:“王爷在养心殿内,请世子爷在外等候。王妃娘娘,请。”
金灿灿的牌匾上刻着“养心殿”三个大字,江婉柔不放心地看向陆淮翊,柔声叮嘱,“淮翊,你坐着,先吃点东西垫垫。”
陆淮翊摇了摇头,“母妃,我不饿。”
母妃和祖母都滴水未沾,他怎能先享乐呢?父王第一个见母妃,说明父王母妃鹣鲽情深;父王不让他离开,说明一会儿有事交代他,陆淮翊不怕累,他要父王的重视与栽培。
当初只是一个王府,一个“亲王”爵位,他尚且勤勤恳恳,生怕做不好世子,叫父王失望。当他们的马车不经盘查从东华门驶入,陆淮翊知道,父王早晚会登上那个位置。
他抬起头,天边泛起红色的霞光,照着庄严肃穆的宫墙,墙内所有人都显得那么渺小。刚过完六岁生辰的陆淮翊怔怔看着,激动、期待,又有些茫然。
像做梦一样。
……
江婉柔提起裙摆小心翼翼往里走,养心殿是皇帝平时歇息的地方,她第一次来这里,穿过明黄色的层层帷幔,龙榻前,一个高大的身影负手而立。
“夫君?”
江婉柔试探地叫出声,陆奉转身。没了他的遮挡,江婉柔看见平日龙骧虎步的皇帝闭着眼躺在床上,胸前的衣襟染了一大片暗红的血色。
江婉柔大惊,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叫她看见皇帝就想下跪行礼,陆奉先一步上前,上下扫了她一遍,把她揽在怀里。
“不怕,都结束了。”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衣袍处沾着血腥和尘土,深邃的眼眶中布满红血丝,看起来十分疲乏。即使如此,江婉柔一整夜的惊慌,在看见陆奉的那一瞬,彻底烟消云散。
江婉柔胸中有一腔话想说,她咬了咬唇,余光瞥见躺着的皇帝,别扭地把陆奉推开,闷声道:“咱们……出去说话。”
即使皇帝神志不清地躺着,有外人在场,她总觉得怪怪地。甚至不合时宜地想:幸好皇帝看不见,要是叫他看见,此举逃不过“红颜祸水”四个字,还不得把她的皮给扒了?
陆奉带她进了养心殿的隔间,皇帝的寝殿,即使是隔间也是宽敞的,陆奉却上瘾似的,抱着江婉柔,把头埋在她的脖颈里,闭着眼,久久沉默。
江婉柔感受到,他在伤心。
她一时有些无措。
与他成婚这么多年,他鲜少有这种情绪,即使是当年断腿,叫他一蹶不振,他身上有暴怒,有戾气,有愤恨,却从不伤悲难过。
唯一一次,是陆国公仙逝,他独自站在灵堂前,敛下眉眼,和哭得不能自抑的二爷、三爷相比,一滴眼泪都没掉。
江婉柔却看到了他袖下紧攥的拳头,微微颤抖着,默不做声为陆国公打点后事。也只有他,实打实吃了一年的素斋守孝。
那会儿管家权已经到了她手里,二房、三房才过了半年便已经守不住,偷偷买荤腥吃。两家都有孩子,就算大人不
吃荤,几个孩子也遭不住,江婉柔看破不说破,毕竟连她也偷偷补贴淮翊,阖府只有陆奉,他平时顿顿无肉不欢,孝期内从未破戒。
江婉柔在那时隐约觉得,其实陆奉不是表面上那样冷漠无情,他只是沉默寡言,藏在心里不表露罢了。
江婉柔顺势回抱着他,掌心一下一下顺着他的后背,轻声道:“累了,就歇会儿吧,妾守着你。”
“不累。”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颈侧,江婉柔忍不住躲了一下,陆奉放开她,说道:“事发突然,我没有去接你们,吓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