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喜笑颜开,胖胖的手指在算盘上噼里啪啦拨动,一抬头,笑道:“一共七百六十八两,给小公子摸了零头,七百六十两。”
陆淮翊傻眼了。
他眼睛睁得浑圆,不可置信道:“这砚台是金子做的么?”
他一个月的月银才三十两!
陆淮翊是金尊玉贵养大的,他身子不好,平日吃的一碗药就上百金,原先也不知道人间疾苦。只是最近天天跟着陆奉,偶尔看父亲桌案上的卷宗,才知道十两银子就可以买一个仆人,有人为了几十两纹银争得头破血流,几百两的家产能让亲兄弟反目成仇,一千两,可以买好几条人命。
这三块砚台好是好,可比起父亲桌案上的、比起他书房里的,品相差了不止一星半点儿,怎么能值七百多两?
掌柜笑呵呵,道:“小公子如果身上暂时不方便,本店可以挂账,您先用着,回头补上就成。”
把店铺开在京城最热闹的街肆,掌柜的眼神儿毒,这小公子身上穿的绸缎、腰间带的玉佩,加起来远远不止七百两,他不怕他赖账。
陆淮翊低头沉思片刻,把东西一推,“此物之价,高昂至极。”
“我不要了。”
这回轮到掌柜傻眼了。
墨香阁的东西不算便宜,胜在地段儿好,来得都是公子老爷这些大人物,他们手指缝里露出来的就够他们小店活了,就算物价昂贵,贵人们重面子,也不会堂而皇之地说出来。
掌柜见他年纪小,舔了舔唇,顿时生出欺瞒之心,“小公子,区区七百多两而已,您再看看,这砚台的色泽——”
“行了,适可而止,秦掌柜,你莫要诓骗稚童。”
一道温润的声音身后传来,陆淮翊转身一看,是个身姿颀长的男子,比父亲年轻些,容貌俊秀清雅,行止气度非凡。
他上前扫了一眼那三方砚台,淡淡道:“两块石砚一块陶砚,工艺材质皆属平平,六十两顶天了。秦掌柜,做生意不可太贪心。”
掌柜似乎认识他,支支吾吾不说话。男子取了他要的东西,对一旁的陆淮翊道:“往前走两条街,左拐,有一家没有名字的店铺,价格公道,质地上呈。”
陆淮翊才明白自己是被“宰”了,他走到男子跟前,认认真真躬身一拜,嫩生嫩气道:“多谢先生仗义执言。”
他生得唇红齿白,小小孩童像小大人一样,行礼的姿势也非常漂亮,看得出来,他家教极好。
裴璋莞尔,忍不住多说了两句,“你年岁不大,尚不识人间险恶,下回出门,记得跟紧自家长辈。”
免得被骗。
陆淮翊却摇了摇头,认真道:“先生此言差矣。父亲说过,雏鸟经历风雨,方得振翅凌空。我亲自经历深浅,下回便长记性,不会中招了。”
“你这孩子,倒是有趣。”
裴璋对这个漂亮的孩子颇有好感,他弯下身,温声道:“你父亲说的也没错。你叫什么名字,小小年纪就这般知事?”
陆淮翊道:“我姓陆,名淮翊。”
“陆?”
裴璋眉心微皱,问:“京城陆姓不多见,你父亲是?”
“我父亲……也姓陆。”
陆淮翊支支吾吾,陆奉身份尊崇且敏感,身为他膝下的独苗苗儿,他甚少自报家门。可眼前这位先生眉眼温柔,他方才帮了自己,他弯着腰和他说话。
他低声道:“我父亲是陆奉。”
第24章 堂前教子,枕边教妻
大名鼎鼎的禁龙司指挥使,可止小儿夜啼。
陆淮翊虽小,也知道自己父亲的威名赫赫。他在父亲身边见过许多人,他们敬畏他,眼神克制而畏惧,连他这个小童也不敢直视。
当他一个人在外、无人知晓他的身份时,他们又常常因为他的年纪小而轻视他。
这位先生是第一个弯下腰,平视和他说话的人,他不想骗他。
裴璋闻言一怔,相较于声名如雷贯耳的陆奉,他第一瞬间,竟先想到了那个女子。
那个在陋巷之中,华彩照人的美艳妇人
。
是她的孩子啊,怪不得生得这样漂亮。
他复杂地看着陆淮翊,心里鬼使神差般地想伸手触碰他。他的眼睛他母亲很像,瞳仁乌黑发亮,浓密纤长的睫毛扑闪扑闪,闪到了人心里。
衣袖下的手紧攥成拳,裴璋的教养不允许他做出这般失礼之举。他退后一步,克制道:“原来是陆大人家的公子。”
“我是你的……”
他顿了一下,没有说出“姨丈”的称呼,“是你父亲的同僚,我姓裴,单名一个璋字。”
两人互报家门,陆淮翊知道裴璋在朝为官,又躬身行了一礼,“裴大人好。”
“不必拘礼。”
裴璋说话如和风细雨般不疾不徐,他道:“既是同僚之子,我少不得看顾一二,你要去买砚台?我同你一道。”
盛情难却,加之陆淮翊对温文尔雅的裴璋心有好感,两人并肩去了裴璋方才提到的店铺,那是一家书肆,掌柜的和裴璋是旧识。
这家砚台的质地和品相超出上家多矣,陆怀翊记得裴璋所言,方才那些值六十两银子,这回他把怀里的一百两银票拿出来,掌柜却推辞不受。
裴璋笑道:“我比你年长几岁,这三块砚台赠与小友,算我给你的见面礼。”
不等陆淮翊拒绝,他徐徐道:“你若真想谢我,便不要让我的心意白费,愿你秉持恒心,书艺日进。”
陆淮翊本就不好意思,听他这么一说,脸更红了。他羞愧地低下头,“裴大人,我……实在受之有愧。”
之前交上去的大字,父亲还会圈上几个写得不错的,在下面批注勉励之语。如今一个圈也没了,批语越发严厉,他越发怵父亲。
他让父亲失望了。
裴璋并不言语,他问掌柜要了一块墨锭和一张宣纸,把陆怀翊领到案前,道:“写个‘永’字,我看看。”
永字八法,点、横、竖、撇、捺、钩、提。大多习字者练的第一个字便是“永”字,陆怀翊并不陌生。他给砚台添了水,自己研开墨锭,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写下一个“永”。
“裴大人?”
他转身看向裴璋,这个“永”字他练得最多,应当不会在裴大人面前出丑。
果然,裴璋端详片刻,颔首道:“尚有些神韵灵气。”
陆淮翊微舒一口气,裴璋忽而话锋一转,“虽有神韵,形却欠妥。笔画架构松散,横不平,竖未直,折处生硬突兀,可惜了这分灵气。”
裴璋声音温柔,言辞却十分锐利,一针见血直指要害。陆淮翊羞愧地低下头,低声道:“父亲和老师也这么说,我以后勤加练习,会写好的。”
裴璋笑了,他走到陆淮翊身后,握着他小手落下一笔。
“这样,轻一点。点为侧,侧锋峻落,收笔时势足收锋……”
裴璋带他写了一遍,果然比之前大为精进,陆淮翊惊得双目睁圆,不敢相信自己竟能写得这么好。
“你并非不勤勉。”
裴璋道:“你只是体弱,手腕无力而已。”
“冒昧问一句小友,你一直临摹的,是否是陆大人的笔迹?”
陆淮翊点头,“嗯,是父亲的字。”
他的字贴是陆奉一字一句亲自给他写的,如今手里的是第二本。第一本被他不小心打翻茶盏弄湿,父亲连夜为他补上,半夜未阖眼。
他习字格外勤勉用功。
可不知为什么,他明明不偷懒,先生也夸他聪颖,字却一直写不好。
裴璋为他解了惑,“小友似乎身体羸弱。”
他温言道:“陆大人是习武之人,笔锋似刀枪剑戟,力透纸背。小友年小体弱,手腕使不上劲儿,却一味临摹陆大人刚劲坚实的笔锋,最后只会是四不像。不若缓笔慢行,放柔力度,方能显现你自身的灵气。”
陆淮翊的眼睛越来越亮,这番话从未有人对他说过!先生只说他年岁小,笔还拿不稳,不急。父亲严词厉色,他只有低头听训的份儿,更不敢辩解。
原来他并非蠢笨难教,只是身子弱的缘故吗?
陆淮翊双眸亮晶晶,激动得双颊泛红,裴璋实在忍不住,弯腰,摸了摸他的发髻。
“我每逢五逢十在这家书肆看书。倘若你日后再遇到困惑,可以来这里寻我。”
他想把字写好很简单,对症下药即可。单在纸上看不出章法,他也是亲自带他走了一遭,才发现他手腕乏力的问题。想来陆府请的先生顾念身份,不敢僭越,陆大人威严持重,更不像会手把手教子的父亲,才一直没人看出来。
“真……真的吗?”
陆怀翊忍住心中的澎湃,磕磕巴巴道:“会不会打扰您看书?”
“不耽误、不耽误。”
身穿青衣的高瘦掌柜笑呵呵插嘴道,他和裴璋是旧识,语气十分熟络,“小店的藏书寥寥,裴大人多年前就翻过很多遍了,这里每本书放在哪个位置,他比我清楚。”
陆淮翊看着裴璋,眼含崇拜:“这便是‘书读百遍,其义自现’吗?”
如今裴璋在他眼里是个神人,裴大人做事,一定有他的道理!
“算是吧。”
裴璋苦笑一声,抽出那本他借阅过很多次的《齐物论》,照例放下三个铜钱。
“唉,裴大人,如今得要五枚铜币了。”
掌柜的叹了口气,“不是老朽我宰熟,如今米价踊贵,地租也涨了,我这小本经营,得让一家老小吃饭啊。”
许是觉得不好意思,掌柜又道:“您总来看这本《齐物论》,不如您把它买下来吧,我按原价算您。”
他心道:原先裴大人身无长物,只能租借书看;如今以裴大人的身家,动动手指能把他们的铺子买下来,还来他们这里看书,怪哉,怪哉。
裴璋很通情达理地再拿出两枚铜币,道:“不必。”
却没有多解释什么。
陆淮翊察觉到,裴大人似乎有些失落。是因为这本书吗?
他黑黝黝的眼珠扫过那本《齐物论》,暗中记了下来。
***
禁龙司,陆奉刚和刑部、大理寺诸人商定好公案,没想到自家房里还有一桩私案等着他。
江婉柔抚着肚子垂眸不语,两个丫鬟战战兢兢,常安面无表情,地上还趴着一个神志不清的丫头。
衬得原本狭小的耳房更加逼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