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婉雪喝了一口热茶,叹息般地说道:“你说的是事成之后,如若他们……他们不来找我,你待如何?”
陆奉笃定道:“没有如果。”
他早有布置。
恭王曾是皇帝最看重的皇子,年前那道圣旨怒斥其四条罪状,私藏铁矿,暗卖兵器,卖官鬻爵,勾结反贼,其中让皇帝真正狠下心来的,是“勾结反贼”。
当年皇帝从幽州起兵,当时北有鲁王,南有陈王,皆兵肥马壮虎视眈眈。鲁王拥兵自重,仗十万雄狮率先攻打幽州,皇帝和鲁王打得难舍难分之际,陈王趁机走水路直指京都,欲等两方兵力耗尽,坐收渔翁之利。
皇帝在与鲁王大战中元气大伤,遇上陈王更是阴险狡诈,投毒放火,无所不用其极。皇帝虽胜也是惨胜,甚至在混战中折损了一个最肖似他的儿子。最后陈王怀揣传国玉玺跳下城楼,皇帝尤嫌不够,将其挫骨扬灰,再请得道高僧将其镇压,永世不得超生。
很少有人知道,陈王在城楼前慷慨陈词,嗟叹‘时也,命也,天命不在我!’之时,他的一批旧部趁此机会,秘密护其血脉南逃,等皇帝发现时,早已无所踪迹。
当年先皇帝昏庸无道,民不聊生,后有诸王内乱,战争频仍。当今圣上登基时面临的是一个千疮百孔的天下,更别提北边突厥一直对我朝虎视眈眈,皇帝只能秘密探寻陈王余孽的踪迹,没想到这么多年无所音信,最后竟顺着自己的亲儿子找到了,皇帝焉能不怒?
恭王犯的错,属于不上称没有四两重,上了称一千斤打不住。
卖官鬻爵?他是领了差事的实权王爷,这种事自古以来就有,本朝甚至可以拿钱银捐官,只要不过分,不算什么大事。
私藏铁矿?他是有封地的皇子,自己封地的铁矿未上报,儿子长大了,藏些私房钱,皇帝咬咬牙,也能忍。
可他千不该、万不该,私铸铁器,甚至把铁器卖给陈王余孽!皇帝极重义气,当年随他打天下的手足兄弟,多少死于陈王之手?如果是堂堂正正战死沙场,成王败寇,他也认了,可他们偏偏死在陈王的阴毒手段之下,加上杀子之仇,皇帝与陈王不共戴天!
不管恭王知不知道买主是陈王余孽,此罪已经将他钉死了,永远没有翻身的余地。而陆奉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利用恭王的最后一丝价值,引出陈王余孽,将其一网打尽。
皇帝说:“君持,此事该由你来办。”
“谁都不行,此事只能由你来办。”
皇帝现在依然对陈王的阴毒手段心有余悸,道龙生龙凤生凤,陈王余孽恐怕也和他蛇鼠一窝。无妨,陆奉想,对方是小人,他也不是君子。
最后一批东西没到手,不急么?如今恭王被困王府,是幽禁,也是保护,不敢探王府,那把人接出来呢?
连理由都是现成的,当年恭王横刀夺爱,曾经沧海难为水,他接手此案时就引来一众侧目,竟以为他对曾经的未婚妻余情未了。
何其可笑。
……
江婉雪微敛眉目,不止旁人这么想,她……也有些看不透。
当初是她对不起他,后来看到他步步高升,她真心为他高兴,心中的愧疚也消散些许,直到半年前,王爷被囚。
当时是他带兵围剿王府,故人以这种姿态相见,四目相对,皆为怅然。
她当年做得那样绝,她以为他恨她。他却看了她一眼,吩咐道:“不得惊扰女眷。”
当时院中的女眷,不是只有她么?
圣上派重兵层层把守王府,一应吃穿用度皆由宫中内官监负责,都是些捧高踩低的奴才,刚开始以为王爷有起复的机会,日子还算过得去,逐渐日久,送的东西越来越不像话,连膳食都敢克扣。
她在年宴上亲自跪拜圣上,她要让那高高在上的帝王看看,他和儿子们其乐融融享受天伦,他还有一个儿子孤苦伶仃一个人,连炭火都用不上!
那天她被拦在东华门外,那群狗奴才见风使舵,更加变本加厉,日子过得愈发清苦时,他来了。
他道:“做一场交易。”
那不是商量的语气,是命令,江婉雪看着他冷峻的面容,忽然觉得很陌生。
那一瞬间,她什么都想了,他想折磨她?亦或想羞辱她?万万没想到他只是让她搬出来,引什么陈王余孽。
这间小院很清净,他吩咐过,一应吃穿用度皆比照昔日王妃分例。想象中的投毒、刺杀,什么都没有。不用为后宅俗务纷扰,也不用和令她厌恶的姬妾打交道,除了见不到儿女,她过得竟比真正当王妃时还要自在。
他却很少来这里。
什么陈王余孽,二三十年前的事,陈王的骨灰早都扬了,何须这般大费周章?
他找了个院子把她娇养起来,却又不理她,任她牵肠挂肚,胡思乱想。
茶盏上冒出丝丝白烟,氤氲出陆奉黑沉的眉眼。他的眉骨很高,那道刻骨的疤痕蜿蜒,显得凶狠暴戾。
江婉雪道:“你……比之前变了好多。”
记忆中那个端方沉稳的世家公子,越来越模糊,看不到一丝从前的影子。
陆奉抬眉看了她一眼,“有话直说,无须拐弯抹角。”
江婉雪道:“我最近惊觉多梦,头痛,常常夜不能寐,梦见好多以前的事。”
“那会儿我才这么高。”
她伸出手比划,“人贩子说有糖葫芦吃,我竟这么信了,堂堂侯府千金,非得贪那两口吃的,要不是你,我还不知道流落何处。”
“你对我有救命之恩,不管怎么样,我始终记得你的情——咳咳咳。”
她言辞恳切,执拗地盯着陆奉的脸色,似乎非要得到他的回答。
陆奉沉默片刻,道:“头痛,就差人去找大夫,开两帖安神药。”
江婉雪也沉默了。
她把一缕发丝别再耳后,直勾勾看着他,道:“大夫说这是心病,得用心药医。”
陆奉的耐心彻底耗尽,拿起腰刀转身离开。在踏出门槛之际,江婉雪忽道:“君持哥哥,我不后悔。”
她说,“我母亲在生我的时候曾梦见过一只凤凰,凤凰就是要栖在梧桐木上的,我没错!”
“假如……假如重来一次,我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即使现在王爷落魄了,生为君之人,死作君之魂,我永远不悔!”
陆奉顿下脚步,却没有多说什么,稳步离开。
他身上的气势太凌厉,丫鬟不敢靠近,她手上端着刚热好的饭菜,小心翼翼道:“主子,这饭菜……还用么?”
“为什么不用?端过来。”
江婉雪没有丫鬟想象中的怒气,反而颇为气定神闲。
她先净手漱口,亲自给自己舀了一碗鸡汤,撇去上面飘着的浮沫。
她笑:“离我那么远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来,这碗汤赏你,太腻了,我吃不下。”
丫鬟往前一步,忐忑道:“主子……不生气?”
“我气什么?该气的人怎么也不该是我。”
江婉雪轻轻擦拭唇角,意味深长地说了句,“这男人啊,就是贱。”
他在她最落魄的时候出现,把她养这四四方方的小院里,给她锦衣玉食,却从不来看她。
她日思夜想,在某一个瞬间忽然福至心灵,她知道他到底要什么了!
他要她后悔。
后悔当年那杯酒,后悔她当年抛弃了他!
她偏偏告诉他,她不后悔,她死都要和王爷死在一起,不管他怎么做,他永远得不到她。
江婉雪忽然问道:“青儿呢?伤好了么?
丫鬟脸上闪过一丝戚戚,“还在发热,大夫说被惊了心神,得静养。”
“那便养着吧,也算长个记性,知道以后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江婉雪心中不悦,个蠢丫头,要不是她手边没人,那丫头尚有几分衷心,她才不会容许这样的人在她身旁伺候,简直辱没了她。
江婉雪又问她:“你说,我美么?”
丫鬟忙点头,“主子当然美!”
江婉雪是很符合当下审美的相貌,身姿高挑纤细,肤色白皙,眉如远黛,目若秋水,纤细的腰肢盈盈一握,一副让人心怜的弱柳扶风之姿。
多年养尊处优的生活,身上的肌肤白皙顺滑,一点儿看不出年岁。
她又问:“和她比,如何?”
这个“她”是谁,丫鬟心知肚明。
她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低声道:“那个狐媚子,哪儿能比得上主子的仙姿玉质,高洁脱俗?”
“而且空有一副皮囊算什么,她大字不识几个,腹中空空如草包,也就是一时走了运道,不然以她那模样出身,也就是个贱妾的命!”
“榻上的玩物罢了。”
其实丫鬟哪儿能知道得这么清楚?无非是捡着主子爱听的话说罢了,眼神四下查看,以防隔墙有耳。
“是啊,她怎么偏偏那么好命。”
江婉雪喃喃道:“我生而尊贵,五岁得大儒教导,七岁通晓四书五经,十岁诗书画双绝,十六岁才女之名冠绝京都,你说,我为何会落到这种境地?”
丫鬟低着头,不敢说话。
过了许久,上方传来江婉雪悠悠的声音,“过两天,想办法给他传个话,说我的耳坠丢了,托陆……陆大人为我寻一寻。”
***
陆奉今日回来得早,江婉柔和他一起用过晚膳,夕阳还没落下。
一片红艳的晚霞中,陆奉道:“出去走走?”
太医说,妇人有孕需得常走动,才好顺利生产。
“别——”
江婉柔抱着肚子叫苦:“我今儿已经在院子里走了三个来回,走不动了。”
这不是真话。
实际是江婉柔在躺椅上美美睡了一个晌午,刚起来,吃了几块酥饼,两口甜瓜,陆奉就回来了,两人一同用膳。
她最近小腿浮肿得厉害,不想动弹。
可惜自从怀孕以来,江婉柔干了太多阳奉阴违的事,在陆奉跟前的信任岌岌可危。他叫金桃过来询问,自然知道妻子下午做了什么。
“行了行了,快叫金桃下去吧,妾嫌臊得慌。”
江婉柔脸上讪讪,拽起陆奉的衣袖不撒手,“腿疼,走不了。”
陆奉道:“我和你一道。”
“你的腿又不——”
江婉柔忽然消音,看陆奉脸上并无不悦之色,她放心地赖在椅子上,一副‘你能拿我怎么办’的样子。
陆奉还真不能拿她怎样。
妻子近来变得尤为娇气,偏偏又是些无伤大雅的小事,大事从不含糊,连不管事的老祖宗都好几次传话来:“你媳妇是个好的,又有孕在身,不许委屈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