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水匪,除了在裴府引起轩然大波,陆府后院的江婉柔同样受到了一丝波及。
她身子六个月了,肚皮圆鼓鼓,比寻常孕妇大得多,太医说可能补得太过,孩子长得好。她近来安心待产,已经很少见客。
不过有些能推,有些却不得不见,比如她的三弟妹,姚金玉。
姚金玉进来未语先笑三分,看着江婉柔的肚子笑道:“呦,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一条威风凛凛的金龙,身边围绕一只七彩凤凰,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今天看见长嫂才明白,这是龙凤呈祥之兆啊。”
“你贯会作怪。”
江婉柔笑道:“翠珠,上一盘桂花酥给三夫人,看看是桂花酥甜,还是三夫人的嘴甜。”
因为有陆淮翊这个嫡长子在前顶着,关于这一胎是男是女,江婉柔心中并无多少压力。她近来嗜辣,就算是个女孩儿又怎么样呢,尽管不如男丁金贵,只要托在她江婉柔肚子里,她会尽她所能,护她一生无忧。
因江婉柔不爱甜食,她院里的糕点味道都很淡,姚金玉吃了一片,用锦帕沾了沾唇角,看向江婉柔,道:
“长嫂,今日我厚着脸皮过来,有一事相求。”
姚家世代任江南织造,女儿又高嫁给京城的陆国公府,姚家在当地也算一方豪强。地方大族同气连枝,听闻圣上派御史巡抚江南,当即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多方打听钦差的消息。
姚金玉道:“我回头一琢磨,巧了!您的娘家姐姐,不正好是那位裴大人的妻子么,说来都算一家人。”
江婉柔只是身子不便,心里却没糊涂,道:“话虽如此,只是我和我那五姐多年未见,别说庶姐妹,就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也生疏了。”
“一笔写不出两个江字,长嫂再怎么说,也比我们这些外人亲近。”
姚金玉见她不接茬儿,痛快地表明来意,“也不是想贿赂裴大人什么的……嗐,你说我好好当我的三夫人,管这闲事做什么!我家中父亲来信,只想打听一下钦差大人的喜好、忌讳,把钦差伺候得舒舒坦坦,将来在圣上跟前美言几句,大家都好。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江婉柔低头喝了一口茶,抚着肚子叹道:“这小冤家近来闹得厉害,我一门心思全在他身上了,朝堂上的事,我不懂。”
陆奉不爱和江婉柔说朝政,江婉柔却并非对此一窍不通。
当然,她只懂个粗浅,比如官员升降,哪家和哪家是姻亲,哪家和哪家有旧怨……这是最基本的,她虽身处后宅,但外出交际,逢年过节送礼见客,倘若两眼一抹黑,那真该闹笑话了。
总不能上午她家大爷在朝上把人弹劾了,下午她眼巴巴去赴人家孙子的满月宴吧?
和张家太太说话,不能夸与她家有仇的李家夫人气色好吧?
给侍郎府和尚书府送的节礼,肯定得有轻有重,符合各自的身份吧?
当初她嫁进来的名声不光彩,待人接物更加小心谨慎。如今很少有人提起当年的事,她外出颇受敬重,一半因为陆奉位高权重,另一半则是靠她自己。
即使如今在孕中,她很少见客,但也不是完全撒手当个富贵闲人。江婉柔命金桃和翠珠把近来京中发生的大事讲给她听,裴璋任御史巡按江南,她早有耳闻。
而且在年节的宫宴上,她在陆奉身旁当摆件儿,他们男人谈论事务,她也支起耳朵听了一两句。
纵然有些地方似懂非懂,她也看出圣上对此极为看重,这件事,最好不要沾手。
江婉柔忽然道:“听说……最近三爷看上了一个丫头?”
还欲再劝的姚金玉神色一僵,脸上讪讪。
她顿了下,意有所指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长嫂的眼睛。”
三爷那个混不吝,看上丫头不是一回两回了。房中的妾室刚生下一个儿子,七斤八两,姚金玉毫不嫉妒,还大张旗鼓摆了一场席面,甚有大妇风范。于是三爷稍微露出话头儿,姚金玉闻音知雅意,主动
做主要纳那丫鬟。
至少明面上来看,姚金玉并非是个嫉妒刻薄的主母,三爷也称得上潇洒俊逸。能有当主子的机会,谁愿意做个伺候人的奴婢呢?这种事一般都是你情我愿,三房派人知会一声,江婉柔也懒得问。
这回不一样,三爷看上的,是周若彤身边的人。
身为小辈,看上嫂子身边的人已是不妥,更何况人还不是普通的丫鬟,是那个曾因为恭王案被牵扯,在周若彤身旁避难的远方亲戚。
人家姑娘原在家中也是千娇百宠长大的,一朝落难,不仅为奴为婢,还被迫为妾。她是个烈性子,当即回房上了吊,幸好发现得早,被人救下。
因为这事,二房三房生了嫌隙,不复以往的亲密。
这事江婉柔知道,只是生产之前,她还得依仗两个妯娌,帮哪边儿都不合适,后来听说那姑娘救回来了,她悄悄给二房送了东西,便没再提。
江婉柔放下茶盏,说道:“这事儿讲究个你情我愿,强扭的瓜不甜。这回是三爷的不是,他若在我跟前,我可得好好训斥他一番。”
虽然她年纪比三爷小上两岁,但她是长嫂,嫂子教导小叔,天经地义。
姚金玉知道她不是训斥三爷,这是点她呢。她强笑道:“是呢,幸好没酿成大错,不然以后,我在二嫂跟前都抬不起头了。”
江婉柔满意地点点头,缓道:“你也有失察之责。我如今身子重,府上诸事交给你和周氏,你连内务都理不清楚,还要管到江南去?三弟妹,你不是糊涂的人,怎么这会儿分不清轻重了。”
姚金玉被她说得臊得慌,急忙从椅子上下来,深深福了一礼。
“长嫂说得是,是我糊涂,一时想岔了,多谢长嫂谆谆教导。”
江婉柔一笑,语气又恢复了以往的温婉,“言重了,不是教导,最多……算我们妯娌谈心吧。”
“我也知道,我虽把事交给你和二弟妹,你伶俐能干,身上担的总比二弟妹多些,力有不逮,我能体谅你。”
“都是女人,三爷年少风流,这些年你的难处,我明白的。”
姚金玉险些红了眼眶,只是她这人要强,不爱在人前显弱。她看着江婉柔的肚子,眼含羡慕,“长嫂福泽深厚,定是有大运道之人。”
江婉柔失笑,“哪有什么运道,事在人为罢了。看我,说了半天,翠珠,快给三夫人添茶。”
姚金玉忙道:“不必,您怀孕辛苦,我不叨扰了。”
她火急火燎地告辞,翠珠刚把烫好的热茶端上来,不见人影,不由低声抱怨道:“这三夫人也太不懂事了,什么乌七八糟的事都拿来烦您。她一个外嫁女,还管到江南去了,手可真长。”
“翠珠。“
江婉柔低声呵止,刚才坐了半个时辰,她脸上浮现一丝疲惫。翠珠不敢再说,忙蹲下给她揉腿。
江婉柔轻点了一下她的发髻,“你啊,真该管管那张嘴,当心祸从口出。”
其实翠珠并不知道,她视为亲姐的金桃姐姐曾在江婉柔跟前说过,“翠珠年岁小,冲动鲁莽,口无遮拦,实在……担不起您身边这个位置。”
倒不是金桃嫉妒,她也心疼天真的翠珠,更怕将来某一日,她这冲动的性格犯下大错。还不如去料理花草或者管管针线,轻松自在。
江婉柔笑道:“无妨,翠珠虽不甚聪明,胜在衷心。”
“这世上聪明伶俐的人有很多,但一颗真心却是难寻。放心,我这个夫人再无能,也会保你俩平安无忧。”
……
江婉柔对翠珠道:“姚氏不是非要管这事,她不能不管。”
“江南姚家每年给京城送这么多东西,那都是给出嫁姑奶奶的底气,她比我命好,有一个为她撑腰的娘家。”
“夫人也命好。”
翠珠笑嘻嘻道:“您有大公子,还有肚子里这个,还有……还有大爷呢,都能给您撑腰,比那什么姚家强多了!”
说着,外头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撑腰?”
陆奉挑帘进来,看向江婉柔,“受委屈了?”
第30章 和裴璋一同下江南
“哪儿有人给敢我委屈,这丫头说胡话呢。”
江婉柔站起来迎他,陆奉疾步把她按下去,轻斥道:“这般不知轻重,胡闹。”
他走得快,腿脚竟也没显出多少不便,江婉柔惊奇道:“夫君,你的腿……”
翠珠和所有丫鬟皆低头不语,她们连陆奉的脸色都不敢看,更遑论他的腿。陆奉扶着江婉柔,沉声道:“嗯,有所好转。”
她见过他最狼狈的时候,陆奉在江婉柔面前没什么忌讳,道:“那位洛小先生,有几分真本事。”
“那可真是太好了。”
江婉柔脸上绽出笑意,她当然希望陆奉的腿好,她不敢奢望能和常人无异,只愿他寒冬腊月不再受苦。
之前盼着他腿好,是怕他阴晴不定的性子迁怒自己。如今夫妻多载,她的心也不是石头做的,他是她的夫君,是她两个孩子的父亲,她心疼他受的苦楚。
旁人只道陆指挥使雷霆手段,听到他的名声便吓得大惊失色。江婉柔却道他是个人,是个需要吃饭喝水,受伤了会疼、会流血的人。
每年她都会给皇觉寺添一笔香油钱,上面供着三个人的长生牌,一个是生她养她的丽姨娘,一个是她生的陆淮翊,最后一个便是陆奉了。
他好,她便好,夫妻一体,荣辱与共。
“这么高兴?”被她的喜悦感染,陆奉冷峻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
江婉柔在他的搀扶下半躺在窗边的梨花躺椅上,笑道:“瞧您说的,妾自然日夜盼着您好。”
如今已是仲春,外头的春光正暖,江婉柔近来爱上了晒太阳。她往里头挪了挪,拉开小毯子,拍拍外头的空位。
“夫君,好不容易得闲,一起晒会儿吧。”
江婉柔的肤色极白,雪白的皮肉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柔和的光泽,恍若一颗汁肉饱满的荔枝。陆奉本要进宫面圣,临走前看一眼妻子,看见这个场景,他忽地脚下一顿。
“好。”
“等等——翠珠,给大爷换件衣裳。”
之前都是江婉柔服侍陆奉穿衣,如今她身子重,陆奉不让她动手。房里的丫鬟伺候过他几回,他不是嫌慢就是嫌笨手笨脚,怎么都不得劲儿,索性自己来。
他慢条斯理地解开盘扣,脱下深紫色的蛟龙官袍,换上一身轻盈的皎白色云缎锦衣。衣襟袖口处绣着祥云如意纹,款袍大袖,勾勒出男人宽阔的肩背和精壮的腰身。
也许是春光太好,也许靠着这身朗朗如月的衣裳,江婉柔仰头看他,眼中闪过一丝惊叹。
“夫君好生俊朗!”
陆奉平时的衣裳以黑色、玄色、紫色为主,沉稳威重,加上他眉骨上那道刻骨的疤,显得他整个人凶狠阴骘。这段日子陆奉待她越发温和,上回做春裳的时候,江婉柔心中一动,让人裁了这样一件洁白轻盈的衣裳。
她清楚他的尺寸,果然十分合身。
陆奉原先嫌这颜色太过文弱,低头看见江婉柔眼里的惊叹,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他略微僵硬地拂下宽大的袖子,道:“这样的款式,倒不多见。”
“这是京中最新的款式。”
江婉柔兴致勃勃,道:“料子是云缎,轻盈透气,我一看图样,就知道夫君穿上肯定好看。”
人靠衣装,一身白衣的陆奉气质大变,恍如回到多年前,一切尚未发生的世家公子。
陆奉的心绪稍许复杂。
在他固有的观念里,女为悦己者容,女人涂脂抹粉天经地义。男人在世,当以建功立业为重,毋需在意容貌。
他伸出手臂,把江婉柔身上的小毯子往上拉了拉,忽然问道:“嫁给我,可委屈?”
他在这一刻忽然明白,食色性也,不止男人爱好容色,女人也喜欢俊俏的郎君。